第十二章
一
来到小田原警察署的门前时,龙夫问典子道:“上次为了田仓之死的案子来时,见到的那位热心的警部补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叫和田吧?”椎原典子想了想答道。
“对,对,就叫这个。你的记性很好嘛。这次,我们也去见和田警部补就行了。”
“是啊。总算有过一面之缘的。”
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总觉得跟警察署不太好打交道。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小田原警察署那不招人喜欢的大门前。
“和田警部补吗?前一阵子,他已被调到沼津警察署去了。”
接待处的一个巡查回答了他们。这人也不是上次来时见过的警官。
“哎?去沼津了?”崎野龙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无可奈何地递上了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有关真鹤发生的凶杀案,想拜访一下你们的侦查主任。”
巡查用目光扫了一下名片上的公司名称,看着龙夫说道:“原来是出版社的。已经要来采访了吗?”
在这种场合中,出版社的名片还是比较管用的。
“已经设立了侦查本部,你们直接去那儿吧。出了大门,沿着房子往里走,有一个练功场。那里搭了临时的侦查本部。”巡查给他们指了路。
“请问侦查主任叫什么名字?”
“是伊原警部补。”
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照着巡查的指示,出了大门朝一旁走去。一条小路的边上种着许多花草,像个小花坛似的。
练功场的门上贴着一张长条白纸,上面煞有介事地写着“真鹤凶杀案侦查本部”。龙夫走在前面,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他探头望进去,只见榻榻米上排列着一张张的矮桌,一些穿着衬衫的警察坐在那里。其中有一人转过脸来,用很大的声音,喝斥般地问道:“什么人?”
“呃,我们是东京的出版社的。”崎野龙夫似乎是被对方的声势压住了,轻声答道,“为了这次的案子而来,能让我们见见伊原警部补吗?”
刚才那个大嗓门听了,向正面朝外坐着的一个大胖子男人看了看。大胖子的背后有一块黑板,黑板上贴着现场的示意图。或许是特意从东京赶来这句话产生了效果,大胖子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神情,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就是伊原啊。”他开口道。这时,他刚刚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位年轻女性,感到有些意外。
“啊,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椎原典子也立刻递上名片。伊原警部补的脸红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常态。
“为了这事儿,特意从东京赶来的吗?”警部补走出了练功场,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是的。”崎野龙夫对他鞠了一躬。
警部补手里拿着名片,露出笑脸,半开玩笑似的说道:“出版社来得比报社还快,可真少见呐。是不是受到了最近流行的周刊杂志的影响,加快工作节奏了?”
“没错。现在吊儿郎当的可干不下去了啊。”崎野龙夫脸上的表情显得较为轻松。
“我很忙,只给你们五分钟哦。”伊原侦查主任收起了笑脸,恢复了严肃表情。
“可以啊。”
“那么,就请提问吧。”
侦查主任站定身躯,摆出一副接受提问的架势。
“大概的情况我们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崎野龙夫说道,“刚才我们也去现场看了一下。”
侦查主任看看他们俩,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们可真起劲啊”。
“由于被杀的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所以我们才比较感兴趣。因为最近青少年行凶犯罪的案子非常多,我们正想针对这个问题在下期做个特集。现在看到了这个案子的报道,就想到如果凶手也是青年的话,就可当作一个实例写进去。所以,我们就跑来了。”崎野龙夫随口编了一个理由。
伊原主任对此点头表示同意。
“行啊。只要不影响侦查,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啊。”
“多谢了。”崎野龙夫谢过之后,掏出了笔记本,“首先,这是一件凶杀案吧?”
“那还用说?受害人的头部被人用钝器猛力击打,形成了头盖骨骨折的致命伤。他自己是不可能把自己打成这样的。”伊原主任答道。
“凶器找到了吗?”
“还没有发现。现场很仔细地查找过了,可就是没有。估计是被凶手带着逃走了。”
“推定是什么凶器?”
“从伤口的局部破损情况来看,应该是铁锤一类的东西,也可能是铁棒或扳手。并且,我们推断凶手的力量非常大。”
椎原典子在一旁听着,心想:头盖骨骨折——这不和田仓的死因一样吗?
“既然凶手的力量很大,那么可以认为他是男性,并且是个青年吧?”
听龙夫这么一说,侦查主任就在嘴边浮起一丝微笑反问道:“你想说,是不是他的同伙干的?对吧?”
“是啊。”
“我们也正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呢。”
“追查?这么说已经发现了嫌疑人了?”
对于这个提问,主任不置可否地闭上了嘴唇。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暧昧态度,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典子捅捅龙夫,龙夫立刻拿出火柴给主任点了火。
“谢谢。”伊原警部补向典子道了谢。
“刚才您说到对现场进行了仔细搜查,”崎野龙夫改变了提问的矛头,“那么,有没有发现凶器以外的,能成为破案线索的东西呢?”
“没有。”主任立刻回答道。
“可是,我听说刑警们曾拼命寻找过火车票碎片什么的……”
“谁说的?!”伊原主任目光一闪,厉声问道。
“是听附近的村民说的。”
主任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是的。在尸体的附近发现了三等火车票的碎片。不过,现在还不好说和案子是否有关。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才找火车票的其余碎片的。可是,一片也没有找到。说不定只是风将那碎片从别的地方刮过来的。”
“掉在尸体旁边的火车票碎片上,有文字吗?”
“什么也没有。虽说是火车票,其实只是火车票的一角,正好是没有文字的部分。”
崎野龙夫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主任。然而,伊原主任并不像是在说谎。
“如果碎片上有发车的站名或目的地,哪怕是出票的时间,就会非常有参考价值了。”主任用颇为遗憾的口气说道。
“车票新吗?”
“比较新。”主任答道,“不像是在那之前三四日买的。从其新旧程度看,至多是在两三天之内买的。”
椎原典子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想:如果这火车票是凶手或被害人的,那么在通常情况下,就应该是乘车之前或者中途下车时带下来的。所谓通常情况,就是指到站后一般要将车票交给剪票口;如果不交给剪票口,自己带出来就属于特殊情况了,应该除外。而离开现场最近的火车站是真鹤车站,在那里上下车的乘客应该不多。
崎野龙夫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问主任:“去真鹤车站调查过了吗?”
“去过了,也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啊。”伊原主任摇了摇头说道,“车站上的工作人员说不记得有长得像被害者那样的乘客。当天也好,前一天也好,上行下行的乘客都没有几个。如果被害者在这些乘客里面,总会有工作人员记得他的相貌的。既然没有,就只好认为被害者并不是在真鹤车站下的火车了。”
说好的五分钟快要到了,龙夫有些着急。
“从车站到现场附近,有目击者吗?”
“也没有。”
“这么说来,被害者是怎么来的,全然不知了?”
“就目前而言,是全然不知。”
“可是,现场就是从小田原到热海的公路,巴士、汽车、卡车都能在上面跑。这方面也没有什么线索吗?”
“巴士方面也调查过了,可是没发现什么线索……喂,你也问得差不多了吧?”主任看了看手表说道。
“请稍等。巴士方面不行的话,卡车方面又会怎么样呢?”崎野龙夫想要拖住他。
“卡车?”
可能是出乎主任的意料之外了,他的眼神有些变化。
“就是,会不会是卡车将凶手和被害人带到了现场?”
主任沉默不语。
“主任您刚才不是说过,凶器也可能是扳手吗?扳手和卡车不是很般配的吗?”
“……”
“还有,尤其重要的是,被害者木下一夫曾经就是一名卡车司机。您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伊原主任遮羞似的将已经烧得很短的烟头递到嘴边,不过烟头却马上熄掉了。
“你是说,要找出那辆卡车来吗?”主任有意盯着龙夫的脸问道。
“是的。”
“早就安排下去了。”伊原主任宣告道,“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可疑车辆的报告。”
“是这样啊。”崎野龙夫朝下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来,说道,“从报纸上看,木下一夫曾经是卡车运输公司的司机,这条线上也没有什么线索吗?”
主任再次沉默了。他粗壮的脖子上正在往外冒汗。
“譬如说,以前的搭档什么的……”崎野龙夫再接再厉地说道,“长途货运卡车应该是两个司机轮流驾驶的。”
伊原主任依然保持沉默。
“主任,您刚才说正在追查嫌疑犯,就是这条线上的嫌疑犯吗?”
“嫌疑犯已经发现了。”侦查主任显示出了官方的权威,说道,“但是,这不能告诉你们。因为最近报纸常常把嫌疑犯随意写成凶手。”
“我们不是报社的,我们是出杂志的啊。”崎野龙夫纠正了对方的说法,“再说,我们几乎已经猜到了主任所说的凶手了。”
“啊?”
主任故意眯缝起眼睛来,稍稍有些局促不安。
“是坂本浩三吧?”
听龙夫这么一说,主任眯缝起来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喂,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去卡车货运公司调查过木下的搭档。他们两人在十多天之前,同时辞掉了工作。”崎野龙夫回答道。
主任重新打量起龙夫的脸来,同时也瞟了典子一眼。随即,他就垂下了目光。
“确实如此。既然你们已经调查到如此地步,我也就实言相告了。”伊原主任似乎解除了一切戒备了。
“啊,果然是这样啊。”崎野龙夫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有他的消息吗?”
“不是有没有消息的问题啊,”主任抬头看着天花板说道,“今天早晨,收到了他本人写来的信。”
“啊?”这下轮到龙夫大吃一惊了,“信?坂本浩三写来的?”
“是啊。说是要自杀呢。当然了,他没有写住址。邮戳是东京四谷的。内容嘛,只写了木下是自己杀死的,没写杀人的理由……现在,我们的侦查员已经赶赴东京去了。”
二
早晨,椎原典子一睁开眼睛便马上打开早报来看。她以为会有昨天在小田原警察署听到的坂本浩三自杀消息的报道,可哪个角落里都没有。她又拿过一份报纸来看,还是没有。典子放心了:世道还是安稳的。不太安稳的消息只有一条:石垣岛以南早早生成了一股台风,有向本州靠拢的趋势。
坂本浩三给小田原警察署的侦查本部寄出“自杀预告”,正是为了表明自己就是杀死木下一夫的凶手。不,这个已经可以肯定了。由于典子也早已料到,所以她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同伴呢?关于这一点,侦查主任说,信上一句也没有提及,因此,这方面依然是一个谜。
崎野龙夫说只要抓到了木下一夫,就找到了探明真相的一条线索,可是现在木下已经被杀,如果有凶手嫌疑的坂本浩三再自杀的话,田仓之死的案子又将坠入箱根的浓雾之中了。
自从以爆料为业的田仓遇害之后,村谷阿沙子的丈夫就失踪了;接着是女作家有人代笔的问题;紧接着是她本人住院后不知去向;她小说的草稿是故人畑中善一的创作笔记;畑中的恋人就是田仓现在的妻子;而田仓的妻子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的弟弟又杀死了自己的同伴逃走了——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简直是想起来脑袋就要发涨。但将整个事件简化后来看,其中最让人想不通的是田仓的妻子良子的去向。为什么她也要躲起来呢?结合她弟弟那不可思议的凶杀行为,她的行为最最不可理解。她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要销声匿迹呢?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椎原典子无论是在吃早饭的时候,还是挤在高峰时段的电车里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但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
刚到编辑部里没一会儿,龙夫也来了。他马上把典子拉进了茶水间。
“今天早晨的报上,没有啊。”
看来他也一样关心着坂本浩三自杀的报道呢。
“嗯,总算叫人松了一口气啊。”椎原典子说出自己的直接感受。
“现在松气还太早吧,说不定才刚刚开始呢。”
看到龙夫两眼放光,似乎很期待那事发生,典子不由得心中一惊。
“讨厌。”
“是他本人这么预告的嘛。那封信上盖的是四谷邮局的邮戳,说不定他已经死在东京都内的什么地方了。”
“别说了,我不要听。”椎原典子捂住了耳朵。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订阅神奈川县的地方报纸了。”崎野龙夫笑道,“东京的报纸不会详细报道发生在地方上的事情。看当地的报纸,就能了解他们破案的进程。”
“是啊。”椎原典子点了点头,随后说了自己今天早晨考虑过的想法,“警察知道这次的司机被杀和田仓遇害间有着某种关联吗?”
“估计没有察觉到吧。”崎野龙夫歪着脑袋说道,“首先,田仓之死已被当做自杀处理了,而不是他杀。所以,警察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考虑。再说,他们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想到,这次凶杀案的动机就在于卡车迟到一个半小时的理由上。”
这个嘛,怎么说呢?典子想道,警察肯定会到卡车货运公司去刨根问底地调查的,当然也会了解到卡车晚到的事吧。她觉得龙夫有些小瞧了警察的本事了,但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不想争论这些事情。她还有更迫切的事情要讲。
“我说,我想到秋田县去一趟。”椎原典子抬头看着龙夫说道。
“哎?去秋田县?”
“五目城啊,就是田仓妻子的老家。她弟弟将家具寄到了那里,可发电报去却因为找不着人而退了回来。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
“到五目城去吗?”
崎野龙夫看着典子叹了一口气,刚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勤杂工跑了进来,说道:“崎野先生,典子小姐,主编来了。”
崎野龙夫不由得将眼睛瞪得溜圆。
三
白井主编坐在桌子跟前,正跟旁边的芦田凑近了脸说话呢,好像是工作上的事。三天不见,他的脸还是显得那样的精悍,可在那底下隐藏着极度的疲劳。典子远远地望着,相信这不仅仅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主编和副主编低声商量结束后,就将脸转向了大家。或许是神经过敏的关系吧,典子觉得主编看自己和龙夫的眼神有些特别。
“在这么忙的时候,我却为私事而请假,真是对不起了。”白井主编对大家打了个招呼,“刚才听芦田君说了,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我也就放心了。谢谢大家。可是,离终校只剩下五天,也有些事情不太及时,还请各位发奋努力。作为对自己因私请假的惩罚,我也会加大马力的。”
主编的致歉兼动员结束后就开始个别指示:或布置任务,或提出质问,或予以建议。
这就是白井主编的日常姿态,可是,今天多少有些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感觉。
椎原典子也被主编点到了,可说的全是工作上的事,题外话一句也没有提到。典子倒想跟他说说发生在真鹤的凶杀案,可看到主编的心情并不太好就没说出口。再说,主编给她布置了一大堆的工作。
接下来的四五天中,典子因为工作而忙了个团团转。终校日之前的那几天总是忙得跟打仗一样,编辑们个个都两眼通红。典子跟龙夫好好交谈的机会也没有。不过,忙里偷闲,他们还是会利用一些时间上的间隙说上两句。
“主编闭口不谈自己去了哪里啊。”崎野龙夫抱着胳膊说道。
“要不,还是有秘密?”椎原典子轻声反问道。
“这也说不定啊。真是怪了,自己为什么请假,理由一句也不说。去了哪里了?去干什么的?我也不能这么去问他啊。”
“你问了他也未必说真话,还不是白搭。”
“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他够辛苦的了。”
“哦,你果然也这么想吧?”
“同感,对吧?所以说,他请假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崎野龙夫总认为主编和那个案子有关系。事到如今,典子也不得不倾向于他了。
“主编他知道司机被杀的案子吗?”
“我觉得他是知道的。”崎野龙夫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哎?这是为什么呀?”
“你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吗?尽管他拼命给自己打气,可他那张脸看起来极度疲惫。这就是说,在他请假的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重大的事件了。既然主编和田仓之死的案子有关,那么真鹤的凶杀案他肯定不是从报纸上得知,而是直接知道。”
“说到报纸,”椎原典子说道,“从那以后,地方报纸上刊登了侦查进展情况了吗?”
“刊登是刊登了,可没有一点进展。”崎野龙夫说道,“侦查本部也公布了坂本浩三的事。可是,没有发现自杀者的尸体,线索断了,他们正一筹莫展呢。”
终校的最后两天,编辑部里所有的人都跑到印刷厂去校对了,从早忙到晚,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喂,崎野,”椎原典子抓住一点点的空隙对龙夫说道,“终校结束后,我还是要去一趟秋田县的。”
“前几天你就说过了,真的要去吗?”
崎野龙夫定睛看着典子,流露出肯定典子的想法,并给以鼓励的眼神。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发现白井主编正躺在校对室角落里的一张长椅上。他睡着了。往他脸上看去,只见他脸颊消瘦,真像一个老头了。他这种脸色绝不是因工作忙碌缺少睡眠造成的,而是一种深度的憔悴。
第二天傍晚,典子有事从印刷厂回到了出版社。当她正在抽屉里寻找一本笔记本的时候,主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时,办公室里没有第二个人了,典子赶忙操起了电话听筒。听筒中立刻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女人的声音:“白井吗?是我啊……”
声调十分急切。
“啊……对不起,白井现在不在啊……”
椎原典子以为主编白井到印刷厂去了,可她刚刚说到这里,白井就进入了她的视野。
“啊,您稍等一下。”
白井主编箭步上前,从典子高举着的手里接过了话筒,转过身背着典子轻声轻气地说了起来。
“嗯,嗯……是吗?那么,我马上就过去……”
椎原典子只听到他这样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不一会儿,他就“咔嚓”一声放好了听筒,随即说道:“椎原君,我出去一下。”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椎原典子愣愣地目送着白井主编的背影。看看手表,六点。看来主编是知道这个时候有人会打电话进来,才特意回来的吧?平时给他转接电话时,不弄清对方是谁,他一般是不接的。不过,比起主编的反常行为来,电话中那个低低的、清澈的女声更让典子上心。因为她觉得这声音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四
椎原典子当天夜里没有回家,直接去上野火车站坐上了夜车。这是早晨出门时就跟母亲说过,并得到了母亲同意的。
“行啊,行啊。你也真不容易啊。”母亲的两眼瞪得大大的。
由于工作的劳累,典子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中睡得死死的。平时,她连坐夜车都睡不着觉。但是,终校前这几天的疲劳累积起来,现在好像一下子爆发出来似的,所以她睡得又香又甜,连梦都不做一个。
不过即便这样,福岛、米泽、山形等站名的播报声还是依稀听到的。朦朦胧胧中感觉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遥远的地方。
火车驶过新庄的时候,天亮了。朝窗外望去,只见一间间农舍全都像是浮在晨雾之中。在秋田市,上下车的旅客很多,耳边一下子就全是东北腔了。
从秋田市到五目城要不了一个小时,五目城是在一日市换乘支线火车的终点站,因此是一个相当大的车站,市面也比想象中热闹得多。那些考虑到积雪而构造特别的民居,典子曾在照片上看到过,实物这是第一次看到,因此感到十分新奇。
椎原典子心想,不管怎么样,首先要找到田仓良子的老家。于是,根据记在笔记本上的町名,还有良子的弟弟坂本浩三在藤泽寄家具时所填写的目的地,向街头派出所的警察或行人边打听边找,一路走了过去。原以为当地人的东北腔自己可能听不懂呢,谁知别人一看典子就知道是外地来的,为了照顾她都用略带口音的标准语跟她说话。
来到要找的番地一看,原来是家开在狭窄但热闹的市场中的杂货店。
“没错,这里就是这个番地。不过,我们家是吉田,不是什么田仓、坂本。”五十来岁的老板娘,一边接待着顾客一边跟典子说道。
“这附近有田仓良子或坂本先生的家吗?”
椎原典子已经料到多半会是这样,但还是不死心。
“这个町内,没一家姓这个的。”老板娘立刻回答道。
这时,谢了顶的老板从里面出来了,问老板娘那人要找谁,随后说道:“田仓?不知道啊。”
老板扭过脖子看了看典子,随后又对老板娘说道:“啊,前一阵好像有电报来,说是要找这么个人,对吧?”
老板娘把蜡烛拿给了客人,一边找零钱一边说道:“嗯。”
她点了一下头,像是想起来似的又说道:“没有这么一家,电报也退回去了。”
肯定就是龙夫拍出的那封贴了收报人不明的回执而退回去的电报。
这样的话,以田仓良子的名义从藤泽寄来的家具又怎么样了呢?典子想知道的是这个。
“不记得有这样的东西送来啊。”夫妻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奇怪了。电报是被送到这里后退回的,可家具却没送到这里。
还有,就连在这里住了二十年的这对老夫妇都不知道田仓良子这个名字以及她娘家的旧姓坂本。
椎原典子朝车站走去。不管怎么说,将家具寄出来是事实,因此那些家具肯定抵达过车站。
车站里管收发货物的工作人员查了一下登记簿,说:“哦,那是在车站提货的。”
“哎?车站提货?那么货物还在车站里吗?”
车站提货这一点,之前倒没有注意到。
“没有了。”工作人员用力摇了摇头,“收货人早就来过了,已经提走了。”
“是本人来提取的吗?”椎原典子注视着车站工作人员问道。
“呃,收件人是田仓良子,可来提货的却是个男的。”车站工作人员努力回忆道。
“男的?”
“是啊。四十出头的年纪。因为他拿了提货单来,所以就给他了。”
“那是在什么时候?”
车站工作人员将目光落在登记簿上。
“七月二十六日。”
这下轮到典子在记忆中搜寻了。她记得自己和龙夫就在那个时候到藤泽车站去的。当时,藤泽车站的工作人员说,大概是五天前发出的,那就是说货物到达五城目车站没过几天,提货人就出现了。
“是啊,到货当天的傍晚就来提走了。”车站工作人员认可了典子的说法。
“那人提了货马上就回去了吗?”
“提货归提货……”车站工作人员答道,“可他当场就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卖给了旧货商。”
“哎?旧货商?”椎原典子将两眼瞪得溜圆,“他是带了旧货商一起来的吗?”
“嗯。是当地的旧货商。说是价格等拆包后看了再说,他们雇了一辆小型卡车把东西都拖回去了。那位提货人也跟回去了。”
椎原典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说田仓良子就是为了要将家具卖给旧货商才大费周折地从藤泽运回五城目的吗?
那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到底是谁呢?典子的脑海中毫无缘由地掠过了白井主编的脸。
“不,不。不是这种长相的人。”车站工作人员听了典子的描述后,立刻加以否定了,“是个瘦瘦的、黑黑的、不太入时的男人。嗯,好像不是这里的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听说不是白井主编,典子就放心了。可到底是谁呢?一下子又坠入云里雾里了。
有必要去向那个旧货商作进一步的了解。车站工作人员告诉了典子买主的姓名和地址。
椎原典子走出了车站。五城目虽是座冷清的城市,但也有一条商业街。每家店铺的门前都挂着小红旗,表明该店正在打折销售。
姑娘们身穿西式服装走在马路上,有的还相当时髦。典子见了不由得微笑起来,因为她感觉到近来在年轻女子的服饰方面,大都会和地方城市的差别正在缩小。不过,两者之间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频频回头看典子的女孩子也大有人在。
走过了四五个路口,旧货店就到了。这里已是很偏僻的地段了,店门口也看不到小红旗。店名叫做山城古物店。店门很窄,还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破旧的器物。
椎原典子一踏入店堂,就听到一声“欢迎光临”,随即从昏暗的店堂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
他似乎以为典子是一位大主顾,恭恭敬敬地对典子鞠了一躬,反倒让典子感到很过意不去。
“不好意思,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想打听一些事。”
“哦……”旧货店老板一听就泄了气。
“请问,您是否在七月二十六日买下了别人用火车发来的搬家物资?”
老板听了没吱声,盯着典子的脸看了一会儿。
“我是发货人的亲戚,是在秋田的,他们写信来要我打听一下。”
老板依然看着典子的脸,不过,他终于开口了:“那些东西,有什么差错吗?”
他的眼神显出担心。
对于旧货店来说,如果收到的东西是来路不明的、被警察盯上的,那自然是最最麻烦的事了。典子来这里调查可谓是一条捷径,可她内心也为因此给对方造成的不安感到愧疚。
“不,东西没有什么差错。”椎原典子安慰对方道,“只是因为货款尚未送到藤泽的亲戚那边,所以来问一下。”
“我当场就把钱付给他了啊。”旧货店老板立刻用加强了力度的语气说道,“三千五百元嘛。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就是这么多。这是当时就说好的嘛。”
椎原典子心想,那么多家具总共才卖了三千五百元,卖得也真够贱的。估计货主是急于出手才贱卖的吧。
“不,我并不是怀疑您啊。”椎原典子赶紧解释道,“只是我那亲戚没拿到钱,叫我直接来问一下而已。”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不是让我为难嘛。”老板皱着眉头嘟囔道,“我反正是付了钱的。事后再来找茬我可不管啊。”
“不是的,我可不是来给您找麻烦的,只是问问清楚而已。让您不高兴了,真是对不起啊。”
椎原典子道了歉后,老板的脸色有些缓和。他长着一张圆脸,脸颊红红的,看来是个好人。
“那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啊。”老板说道,“他是空着手来的,说是有家具要卖掉,我答应后,他就说东西还在火车站里,想直接处理掉。又说价格可以提货后看了东西再谈。就这样我跟他一起跑到了火车站。呃,那人有四十来岁吧,皮肤较黑。到了火车站后,他就去办了手续,把货提了出来。我呢,马上就去雇了一辆车把东西拉到了店里。总共有五件。那人说卡车钱他给。打开包装后一看,发现果然是些处理了也不可惜的旧家具。衣柜都已经松动了,满是刮痕,碗柜、餐桌也都是老掉牙了。不瞒你说,我还真不想收呢。”
“是吗?”椎原典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应声道,“那家也是很穷的嘛。”
“所以说,三千五百元这个价格对我来说也是挺难办的了。我们这里还有一家旧货店呢,要是拿到那里去,人家看都不会看。”小老头卖弄人情似的说道。
“那么,现在店里还有一些吗?”
如果有的话,典子倒想看看。
“没了,全都卖掉了。”老板有些不高兴地说道,“我这里地方小,为了早些出手,都低价卖掉了。卖得可快了。”
“是吗?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一下。”椎原典子为了不触怒这个旧货店老板,用恭恭敬敬的语气说道,“当时您付款的收据,能让我过一下目吗?我也是受人之托,职责所在啊。”
老板果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但是,或许他也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吧,马上就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张小纸片出来了。
“就是这个。”小老头像是在出示证据似的说道。
“对不起了。”椎原典子低头致意后,将纸片接了过来。见这是一张店里现成的便笺,有一半写了字。
致山城古物店的收据:
收到家具出让金三千五百元整。
七月二十六日
田仓良子代理人
字写得并不好看。
“这个代理人的名字没写吗?”椎原典子说道。
“是啊。”老板说,“我那时也叫他写来着,可他说不会有错的,放心好了。我也就作罢了。”
椎原典子坐上了当天傍晚开出的快车“羽黑”号。大老远地赶到了秋田县五城目,却没什么大收获。不过,了解到了田仓良子从藤泽寄出的家具的去向,这一点或许也能称之为收获吧。
秋田县热闹的城市开过后,车窗外的景色就是一片漆黑了。
要说收获的话——在火车的摇晃中典子思考着——就是了解到出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将那些家具全都贱卖掉了。那人会是谁呢?跟田仓良子又是什么关系呢?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椎原典子在心中暗忖。
到目前为止,一直以为田仓良子的老家在五城目。
上次,田仓遇害后去他藤泽的家里吊唁时,他的内弟坂本浩三曾经说:“姐姐带着骨灰回老家去了。”
问他老家在哪里,他很清楚地回答道:“秋田。”
从藤泽寄出的家具,目的地也是秋田县的五城目。正因为这样,才会认定田仓良子的老家就在这儿的。然而,实际来到了这里才知道,五城目里并没有良子的老家。也许这一家已经没人了,早已踪迹全无。因此,电报会以收件人不明的方式退回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么看来,将旧家具运到五城目车站并在此地处理掉,就成了要让人相信田仓良子的娘家在秋田五城目的一个计谋了。也就是说,是为了避免像电报那样因收件人不明而退回的一个手段。寄出的货物并没有退回,这样的话谁都会觉得货物已经平安送到了收货人的手中,并且田仓良子的娘家确实在发货的目的地处。
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到这里来把那些旧家具处理掉,肯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既然在五城目早已没有田仓良子的娘家了,那么,又是为了什么才要给人这样的假象呢?
忽然,典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不禁瞪大了眼睛。
或许田仓良子的娘家原本就不在五城目,五城目仅仅是一个虚构的故乡。实际上她的娘家在另一个地方,并且不想让人知道,为此故布迷阵,让人误以为这里是她的故乡。
那么,那个来提货的四十来岁的男人会是谁呢?那人和田仓良子之间有某种关系,这一点不言而喻,但他会是谁呢?还有,田仓良子本人又在哪里呢?
村谷亮吾——典子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人。他是阿沙子的丈夫,在箱根销声匿迹之后至今杳无音信。他正好就是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瘦瘦的。
不会吧!
椎原典子自己就给否定了。亮吾和田仓良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旧货店里看到的收据上是一笔烂字,但字要想故意写得难看一点也不是不能做到。可不管怎么样,怎么也没办法将田仓的妻子和阿沙子的丈夫联系起来啊。同时,原本还设想亮吾和坂本浩三的卡车有关系呢。如果,到这里来提货的人真是亮吾的话,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呢?
车厢里的大部分乘客都已经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打呼噜的声音。由于昨天夜里和今天夜里的“强行军”,典子也早已疲惫不堪,不知不觉之间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突然她觉得背上一震,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就惊醒了。
被惊醒的可不止典子一个人,所有的乘客都清醒了过来。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着。
“火车停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车窗外看不到一盏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此,这里绝对不是车站,不是火车该停的地方!
车厢里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乘客们纷纷推上玻璃车窗,将脑袋伸出窗外。
“喂,出什么事了吗?”有人大声地向外边询问。
这时,列车员提着灯沿着铁轨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