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堕尸的悬崖 第一节
当旅行一个小时后,对窗外的景致就感觉索然无味。窗外的风景很美,但那只是映照在眼中的光和影,不曾留存一点印象,当它们掠过视网膜的一瞬间,即已消失无踪。
更何况,当旅行变成一种例行公事时,就更感觉不出旅游趣味了。只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而火车只是实现这目的的工具罢了,因此对于窗外的景色当然就视而不见了。
十二点三十分由大阪开往东京的“难波”号列车的某节车厢中即载有这样的旅客,他们一行有两男一女,几乎从大阪上车后就没有往窗外看过一眼,其中的一名男子只专注的看杂志,另外的一男一女则不断地交谈,话题从全国各车站的便当谈到滑雪,接着谈到个人的工作,他们似乎将那儿当成咖啡厅或餐厅,而完全没意识到是在车上。
“总之,这次在大阪的调查实在非常简单。”佐伯初子把手轻轻遮往唇部,一面打呵欠一面说着,并发出哇哇哇的声音。
“那样的欺瞒方法是行不通的。”冢本一面用门牙咬着香烟的滤嘴,一面,这样回答着。“这又不是不需要调查的保险,保险公司并不是那么好惹,所以这样做是一定会被揭穿的。”
“既然这种方法行不通,为们么还要这么做?”
“还不是为了要钱。”
“这简直就象在警察面前当小偷。”
“在真想要钱的时候,象这种事情也是干得出来的。”
初子看到冢本呼呼的吐着烟,也从皮包中拿出香烟来,用很熟练的姿态点香烟,冢本看着,露出了稍带嘲弄意味的微笑。并说,“你抽烟的样子好象很熟练。”
“谢谢!”
初子一面吐烟,一面回答说,“抽烟应该不必拘泥何种姿态罢!”
“不,女人到了二十八,似乎对于抽烟就应显得很老道。”
“对不起,是二十七。”
从外表看来,初子一点都不象已二十七岁。身体曲线仍然相当有弹性,虽然称不上美丽,却具有健康明朗的女人味。初子给人的洁净感让人不会联想到她的实际年龄。
“但是四百万还是相当庞大的保险金额。”冢本又露出回想的眼神,从此种眼神中可窥出他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其实他还要二、三年才满四十,但也许是嗜酒的缘故吧,使他的皮肤显出超越年龄的松弛感。
“诈取四百万作何用途呢?”
“还钱。那个女的,和自己丈夫的弟弟过着奢华的生活。”
“女人的智慧真是肤浅。”
“四百万的话……”冢本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要是我,我也想要。”
“但是要和你太太分开……”
“那就不成了,即使能拥有四百万,我也死都不会离耳我老婆的。”冢本很坦然地笑着。
初子想,能说出这种玩笑话的男人,家庭生活一定很美满。而冢本也正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此种情景,令初子乍然想起和弟弟二人的公寓生活。
佐伯初子是东日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详细一点说是东日生愈保险公司契约部保险金课事故调查科的职员。调查员的职责是调查公司须支付保险金的案例。不管是人寿保险或其他种类的保险都很容易滋生—些事故,因为保险公司必须为投保的人或物付出一笔庞大的保险金,所以—些违反契约的犯罪事件便常常应运而生。这次大阪的事件调查即是这种情况。
投保人是三十七岁的鸟井广志,他在支付四百万的保险契约,期满之后就死亡,虽是病死,死因却是严重肺结核。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他投保的是属于诊疗的保险契约,应该在投保之前就须先接受医师的健康检查,但当时在医师的诊断书上,并没确显示肺结核的征兆,而结核许不是突发的病,如果是因结核病而死的话,应该早在投保之前就会发病。这对保险公司来说,算是重大事件。因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四百万是否可能被诈取。
每家保险公司都设有事件调查科,更由于有人寿保险协会这种组织的成立,所以各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之间都有横断面的联系,譬如说某一投保人,同时在不同的保险公司投保与其身份不相当的保险时,保险公司彼此之间都会互相通知,鸟井广志即是同时在东日人寿投保二百万,又在协信人寿和朝日人寿各投保一百万。
鸟井广志只是一个普遍职员,何以有能力偿付每月三万元以下的保险金额是个很大的疑问,于是在经由各保险公司间横的联系结果,东日人寿、协信人寿和朝日人寿三家公司,各在鸟井广志的契约上,注上“要注意”的标示。因此当鸟井广志的妻子在他死亡后,申请受领保险金时多这三家公司各派出调查员前往大阪调查。
这个案例的发生可归纳出三个推测:第一、保险医生的误诊。第二、保险医生和契约者共谋,故意隐瞒病情。第三、有人代替鸟井接受检查。但是,肺结核不应该会误诊,所以第一点推测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因为保险公司对于结核病患者投保寿险都有非常严格的检查,因此即使投保人所患的结核病是旧毛病,也应列为重要事件而负有向保险公司报备的义务才是。
另外从调查的结果显示,保险医生和鸟井的妻子并没有密谋的迹象。因此最可能的推澜就剩下第三点了。于是不久之后就调查出鸟井的太太和鸟井的弟弟私通,并得知鸟井的太太有挥霍的习惯而且对外借了许多钱。同时听说鸟井兄弟的长相十分酷似,于是就以健康的弟弟代替患结核的哥哥接受保险医生的检查,由于保险业务人员的疏忽和保险医生的大意,使他们顺利完成投保手续。但现在一经调查出来,保险公司就有权解除契约。
“公司虽然没有让对方轻易取走四百万元……”身为朝日相互人寿调查员的冢本,将烟蒂吐出,用脚踩熄。
“我们拿不到任何额外的报偿。”
“没有办法,这些工作已包括在月薪里面了。”初子用手支着下颏,无可奈何的说着。
“女人象比较没有欲望。”
“如果讨厌这工作就辞职算了。”
“确实好多次有想辞职的念头。”冢本用正经的颜色说到。
“但每次想辞职时,不可思议地又刚好被派去出差,于是又将自己投入工作,因为对于调查工作中所带来的成就感是无法比拟的。并且,在察觉到有不正当事实的那一刻心情,也是无法压抑的。”
“想必是和你当逮捕犯人的刑事警察时有相同的情绪。”
“这好象是我的本性,我想我这辈子可能离不开这工作了。”
冢本在三十二岁以前,一直在北海道的室兰警察局工作。但在一次追捕强盗犯的事件中,被手枪击伤了右手腕之后,才转到保险公司工作。保险调查员中有很多是从刑事警员退休下来的,冢本就是其一。问到他何以要转业,他回答说“既然有妻有子,就非得好好活着不可。”
当初子听到冢本的这句话时,感觉到当冢本被子弹穿过右手腕的刹那,脑梅萦绕的一定只有他的妻子。那种近乎绝望的恐怖,应该会让他想找个较安全的工作。
保险调查员的工作性质虽然有些类似刑事警察,但是却不会感觉有危险性,所以会有象初子一样的女性调查员,但现在在别的公司似乎已经没有女性调查员了。
在初子的面前,有一只飞虫不断的飞来飞去,让她觉得很厌烦,但又拿它没办法。
“你没有想要辞掉工作的念头?”
“嗯……想一直做到结婚。”初子一面盯着那只飞虫一面回答。
“哦!你也和一般人一样有结婚的念头!”
“不行吗?”
“不是,只是有点可怜你未来的先生。”
“为什么?”
“因为一般调查员都一致认为娶了精明的女性调查员当太太,就永远无法在她面前撒谎!”
“听了你这番话,反而觉得放心。”
初子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只飞虫。而冢本好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望着一直坐在窗边看杂志的男子。
“新田,你认为怎样?”
被这么一叫,到目前为止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男子懒懒地抬起头,好象完全没有听到冢本与初子的谈话,用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冢本。
“就是说,嗯……”冢本急切的加上手势来表达。
“只是想问你想不想继续从事目前的工作。”
“不晓得……”新田只说这么—句,就又继续看杂志。
看到他如此不搭调,冢本无趣地耸耸肩,初子则无趣的吐了口气。
“协信人寿的新田是出了名的不善交际。”初子故意放大音量好让新田能听到。
“一起坐车时。就会忘记他的这种特质。”冢本苦笑的说着。
经这么一搞,初子才意识到新田的存在。她终于把一直骚扰她的飞虫打死,然后刻意的把虫弹到新田正在读的杂志上,顺便瞄了下他的杂志。
“在读些什么?”
新田只用手指轻轻将虫子弹掉,依旧不说一句话。
“啊!这是什么……”
在那页杂志上面画几张既不象动物又不象人的奇妙的生物图片。
“玄武、鹰、唐狮子、魑魅、魍魉、朱雀、凤凰……”初子小声的念着图片上的说明。
“啊!是想象的动物,嗯!会热衷这种图片,不愧是新田先生拥有的特色。”
“为什么呢?”冢本问初子。
“因为新田对现实的东西毫无兴趣,所以应该会对这种想象的东西感到兴趣,是不是?新田先生……”
新田只是合上杂志,对初子蓄意的讽刺丝亳不为所动。
初子对新田这个男人并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协信人寿的调查员,他做事的方式虽有强行之处,但处事上的敏捷还是颇获好评。初子曾有几次和他在工作上见过面。
有时各保险公司的凋查员,常有先下手为强的竞争情况。在这种时候,初子甚至会意识到新田会是个好对手。
但是对新田这个人的认识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除了在一偶然机会中知道他今年三十岁外,对于他的经历及家庭状况就没听人提起过。
这是因为新田是个寡言的人。事实上,他是很讨厌日常的会话,除了工作上有必要之外,初子从没听到新田说过不相干的废话。不仅如此,新田从来不笑。甚且脸上常常毫无表情,虽不象是个死人面具,但却予人表情虽生感情巳死的冷漠感。
初子最初似为这只是新田故作的姿态,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虚无容貌和姿态,简直就象是电影中人物那样的具有戏剧性。
初子认为他是属于那一类,故作阴郁状以博得女性注意的男子。
但是那种姿态并不能长久延续,经过几次见面之后,初子发觉那确实是新田的原本面目,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因比初子对新田产生好感,这种好感的产生也许只是初子想了解新田这个人而产生的好奇心使然。
但是,新田不仅对初子视若无睹,而且对一般人也都尽量避免无谓的接触,常和别人保持陌生的距离。也许新田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的周围似乎总有一层高筑的肉眼看不到的透明壁垒,使别人无法和他亲近。
所以,新田到现在都还始终是独来独往,虽然各公司的调查员没有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然而也觉悟到,和他在一起就势必要唱独角戏。
初子很想就这样远远地盯着新田,但是和他在—起,就又会令人感到生气。初子试图以生气的样子来挑起新田注意,但是无论和他说些什么,都得不到他的反应,好象无视于自己的存在。那又使得身为女性的初子,感到—阵愤怒。
新田的脸色看起来总是不太健康,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他薄薄的嘴唇显得很干燥,深陷的眼睛中透露着忧郁的眼神;个子虽然很高,但并不算是很好的体格,他给人的印象总象是冬日灰暗的天空,不太明朗,却有着尖锐、宽广荒凉的感觉。
初子很想私底下和新田亲近,但相反的却又有一种不愿输给他的对抗意识,总希望由对方来向她示好。
“对现实没有兴趣,其实是—种逃避现实的表现。”
初子撅着嘴,努力地想要以尖锐的言语采触动他,但新田依然沉默。
“新田先生可以说是生命中的惨败者。”
“佐伯小姐……”冢本摇手示意,阻止初子再说下去,但初子还是没有理会他。
“那新田先生是天生如此吗?我想一定有造成你如此的原因吧?我很想知道这些原因。”
初子偷偷观察新田的反应,但新田只是瞄了初子—眼,表情依旧冷漠。初子得不到任何回响。
“是侮辱呀!就算沉默也……”初子变得很正经的说,起先初子只是想排遣无聊,但不知怎么搞的,竟被卷入了新田的情绪。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冢本好象想起什么似的心神不定地说:“啊!名古屋就快到了”
冢本根本没有看窗外,但那确是事实,因为这是一个常乘车者的直觉,不用眼睛看就可测知列车走到哪里了。
火车经过了枇杷岛,窗外的风景变成平面的样子,火车预定于下午三点零六分准时到达名古屋,不要五分钟就会到了。
“你是要在名古屋下车吧?”初子改变话题问道。
“真好。”
“一点也不好,此行只是为了帮我死去的哥哥做些俗气的法事。”冢本皱着眉头拿起行李架上的手提箱。“要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才不会到名古屋来。”
“但是我还是很羡慕。”这是初子的真心话。如果可能的话初子真想就在名古屋下车,因为一想到回到东京,又要继续往常的日子就感到很疲惫。很想将工作告一段落让自己有一段空闲的时间来得到松弛,即使很短暂也好。
而且一想到冢本不在,就必须和新田单独相处,继续以下尴尬的旅程,觉得很不能忍受。虽然不是讨厌和他单独相处,甚至还有些期待,但不得不觉悟到仍可能继续陷入无聊的沉默中,—个人单独旅行还比较好多两个人在一起,却不被看在眼里,才是最无聊的事。
初子开始后悔刚才不该田那样的口气对新田说话。
“这是剩下的。”冢本把巧克力和牛奶糖放在初子的膝盖上。
“谢谢。”初子点点头,心里想着,象冢本这么一位懂得世故又勤于工作的人,真可算是一个好人,尤其和新田一比较之下,更强烈感到冢本温暖的人情味。
车内光线顿时变暗了,因为火车已进入了名古屋站,窗外颜色乍退,流动的人群来来往往,当广播播出名古屋这个站名时,车内旅客也纷纷蠕动起来。
“那么,两位辛苦了!”冢本起身告别。
“但愿改天能够再和你见面。”初子弯腰回礼。而新田只是目送他离去。
冢本短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车站内的旅客或寒喧或告别。初子重新回到坐位,看着新田,而新田只是木然的望着月台上杂乱的人群。此时初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