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堕尸的悬崖 第五节

广告公司,虽然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业,但全通——全日本通信广告公司却可算是个大企业。总公司在大阪,位于东京的全通会馆也将成为准总公司,另外,在函馆、仙台、新泻,名古屋、广岛、高松、福冈等地也各有分公司。

它的职员总数共有九千名,企业内容包罗万象,诸如电视、收音机的广告处理,以及各种报章杂志、报纸的宣传广告等等,只要是和广告扯得上关系的几乎就包括在他们营业范围之内。

位于大手町的准总公司“全通会馆”有五层楼之高,巍然耸立,和一旁的银行和大楼相较,并不逊色。

走在东京都政府前的人行道上,全白的“全通会馆”犹如冰山一般,非常显眼。在正门口上方,以红色瓷砖镶上“全通”二字,两个大红字浮在白色建筑物的墙壁上,使得整个建筑物更为醒目。

在这夏天,刚下过雨的午后,皇宫的绿色森林、闪着银光的建筑物、被雨淋湿后更见光泽的鲜红色字体,以及天空的蔚蓝,这真是一幅如画般的绝妙配色图。

新田站在“全通会馆”前,很容易想象得到这种美境。这时,刚过正午,在这休息的时段,有许多岩井公司及七八公司年轻的女职员在这附近散步。

正午的阳光在地上照出无数影子,这些浓密的影子和道路两旁摇曳的街树,更令新田有置身南国的错觉。而那些女职员的脸上更是洋溢着青春。

新田今旱到公司去,将大阪的鸟井事件的调查结果做了详细的报告后,便和保险金课长及调查科科长谈及小尾美智雄的死亡事件。因事件关及“要注意”的契约,所以对于新田想要开始调查中的申请,课长和科长都不反对。但是,他们希望他能够休息两三天,以免身心过于疲惫。然而,新田执意立刻展开调查。

调查方针分两个重点,是先到全通调查小尾美智雄的个人资料,或者先到真鹤察看小尾美智雄的死亡现场。至于着手调查呢?商量结果,是先去全通,再往真鹤。

新田预定今天傍晚之前在全通完成调查工作,再乘夜晚下行列车直奔九鹤。

全通会馆正面的传达室就象夜总会的衣帽寄放处一样,有一张长长的柜台,柜台后座有五位接待小姐,每位小姐面前都有部电话机,而且看样子都忙着接待客人。新田站在一旁,稍待片刻后,终于等到右边那位小姐有空档,于是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那位小姐很有礼貌地说。

“我想会见会计课的人……”

“您想找会计课的那位?”

“哪位都可以。”

“嗯?”那位小姐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您有何贵事?”

“想问—些事情。”

“是……”

“是关于小尾会计课长的事。”新田一面想这位小姐长得很象意大利的一位女明星。

“您是那位?”那位小姐将说话尾音提高,好象对于新田的阴郁有些嫌恶。

“你知道小尾会计课长在昨天晚上死亡了吧。”新田一面把名片放在柜台上。他没有说去世而说死亡。其实怎么说都是一样,说他死了还比较恰当。

他们的职业总是和人的死有关。因此对于过世这类的礼貌用语根本没啥感觉。那位小姐看过新田的名片后,似乎猜出他的来意。并用电话和会计室的人联络之后,用手指着楼梯说,“在二楼左侧尽头便是会计课,代理课长五十岚会在会计室前等你。”虽然这位小姐的声音显得有点做作,好像在演戏一般,但比起协信生命的监视员,新田觉得这里的小姐感觉上是比较好的。

登上宽广的阶梯,转向左侧的走廓就可看到会计课的门。会计室好象有很多窗户,门的玻璃也显得很明亮,在那门前站的一个人影,由于逆光的关系,那人影看起来好象是已经渗入走廊中一般,他应该就是代理课长五十岚。

当新田走近时,那个人也用很温和的声音迎过来。

“请到这边来。”

“我是协信人寿的新田。”

“我是五十岚。”代理课长好象不敢看新田的脸,就打开右边的门说,“请。”

那是一个小小的会客室,放着一张圆桌和三张木制的椅子,桌上只放着一个白色的烟灰缸,—显得有点寒伧,这间小会客室和整个建筑物的外观显得很不相称而简陋。

“会计室不能让外人进入;所以只好委屈您在这间会客室,请原谅。”

五十岚一面似在分辩一面拉出椅子。“您大概是来调查的吧?”

“关于小尾美智雄的死亡……”

“我今天早上到公司来,才知道小尾美智雄的不幸,觉得很惊讶。”

虽然前额将秃,但是五十岚仍有他三十几岁的精明干练,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全通的代理课长,必有相当的能力,五十岚一点也没有上班族的老态。

“人真的很难说。”五十岚虽然这么说,但对于小尾的死亡毫无哀悼之意。

“听说他是从悬崖上被推下来的。这件事是否已经通知贵公司了?”新田冷峻的眼光对视着五十岚。

“是的,他们是这样通知我们的。”

“那么说他是被杀的啰!”

“大概只能这样解释吧!而且听说警察也认为是他杀的。”

“五十岚先生,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啊?”

“您认为小尾先生是一个会被杀害的人吗?”

“嗯……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并不认为他是个会被杀害的人,不过这仅是因为同事之间的一些情谊罢了。”

“不,您还是以您客观的观点来看。”

“我无法全然断言,对于小尾先生的私生活,我一点也没有接触……更何况,每个人都有他生活中的秘密。”

“您和小尾先生没有深入的交往吗?”

“嗯。总之,因为小尾先生家住小田原……而且,又因为他爱喝酒,所以,有时候和他一起喝喝酒。”

“小尾先生是从小田原通勤上班吗?”

“是的,从小田原到东京大约要花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搭早上七点半的火车,足可赶上九点半的上班时间,这比从东京郊外来上班还来的早,而且他女儿小尾小姐也在本公司的秘书课,两人一起上班并不会觉得无聊。”

“哦!小尾先生是和他女儿一起上班的啊?”

“嗯,他们是感情很好的父女,因为一般来说,年轻的女孩都不太喜欢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坐火车上班。”

“公司里的人对小尾先生的评语如何呢?”

“大概不很好,但也不很差吧!不管如何,他是一位很踏实的人,所以并不怎么突出……”

“总之,他是属于典型的薪水阶级?”

“嗯……他不是属于器量开阔的人。”五十岚暖昧地笑着,那微笑的背后隐藏着少许的嘲弄。

所谓踏实是说他本领差、不突出,只不过依照年资慢慢往上爬,对于以三十岁,就当上代理课长的五十岚来说,对于小尾在五十岁才当上课长,他是可以理解的。

“他可不可能自杀呢?”新田的问题在绕了一圈之后更迈近核心。

“小尾先生是自杀……”五十岚从口袋,里拿出香烟。

“您认为有什么事是他自杀的动机吗?”

“从公司的关系来看,可以断言,应该没有。”五十岚把香烟递到新田面前,新田摇头表示拒绝。

“小尾在公司里与别人有纷争吗?”

“纷争倒是没有,但小尾先生对三件事情很在意。”

“哪三件事?”新田紧盯着正在点香烟的五十岚的嘴。

“第一是,小尾先生的伤。”

“受伤……小尾先生……”

“对,右脚受伤,是喝醉酒从东京车站上的楼梯上跌下来造成的。”

“那么,小尾不能走路啰?”

“不,他五天前就可以走路了。”

“那样的伤,会让他有什么痛苦吗?”

“总之他因为这个伤,请假休息了两个星期,或许他没有请过这么长的假,因此大概让他很痛苦吧。喝醉酒受伤又请了那么长的假,上司难免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因此他很担心他的考绩评定。而且,在他请假期间,我代理了课长的职务,小尾先生害怕我会夺走这个职位,感到很不安。”

本来以为五十岚是在小尾死后才代理课长的,没想到原来在小尾右脚受伤,请假休息的两个星期之间,五十岚就已经代理了这个职位。

“但是,这种事也不至于会让小尾先生自杀吧!”五十岚吐出一口浓烟,强烈的烟味,弥漫整个房间。

“他应该不会担任着课长职位而自杀。那么我能不能听听另外两件事。”

新田挥去眼前弥漫的浓烟,他只在晚上抽烟,因为白天抽烟会令他脑际浮现不愉快的回忆。

“还有一件事是多三个月以前,会计课发生的事件。”

“是小尾应负责任的事件吗?”

“要负间接责任。有一位会计课员私下挪用公款,还好发现的早,将挪用的公款全数追回,而且那职员也被解雇。虽然小尾不是当事人,但是直属部下犯错,他应该负督导不周的责任,而且关于这件事部长也曾要他注意。所以这件事使得小尾先生忐忑不安。”

“可是,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三个月以前吗?”

“是的,所以这也不可能成为他自杀的动机。三个月都过了才想到要自杀,这不是很奇怪吗”

“另外那一件呢?”

“另一件事与前面提到的受伤及挪用公款事件有关……”

五十岚拿出手帕擦拭着眼镜,白色的手帕衬托出他手指上的烟垢颜色。

“我们公司,下个月将有一次历来最大的改组,人事变动已经内定好了,因为事属机密,没有人能知道详细情形,尤其中坚干部以上的职员更感到恐慌,因为说不定命令一来,就有可能被派到北海道的函馆去,而大阪总公司却始终不透露任何消息。因为不知道,所以就不安,公司内简直是一片恐慌,小尾先生在今年年初就很担心这项人事变动,随后又发生了部下挪用公款及喝醉受伤等事件,在在对小尾的考绩不利,因此对传说考绩不好就,会被派到函馆的这件事信以为真而非常在意。”

“总之,他非常害怕调职这件事情?”

“但这也不可能成为自杀的原因,即使因害怕调职面焦躁不安,也不可能在尚未公布结果前就自杀。而且,即使被命调职函馆,也不能造成他自杀吧!”

“大概吧……”新田丢下了这句话。

从五十岚的谈话中,新田找不出小尾自杀的动机,甚至觉得小尾不可能是个会自杀的男人,因为小尾是个庸俗的人,他所引以为忧的三件事,只不过显示他汲汲营营想保住现有的职位。

害怕被调到乡下去而失去课长职位的人是不太可能自杀的。乍看之下爹小尾似乎是非常胆小的人,其实他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新田的这一洞察是完全正确的,新田是以一种有色的眼光来看小尾的,在目前仍然尚无法猜测,但它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新田很能了解自杀时的感觉,那是一种失去的立体感、远近感,没有了悲伤与孤独,只剩下一片虚无,然后在机械性的动作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感觉到小尾是个仍然充满生存意念的人。

因此,自杀的假定原则上应予推翻,线索应朝向他杀的路线,如果是和人寿保险无关的杀人的事件只要委托警察调查就可以,但只要事情还没明朗化,而就应继续调查,首先箭头应先指向保险金受益人——鲇子,但鲇子应该不可能是凶手。

新田顿时感到迷惘,多失去了探寻的方向。

“小尾的告别式是什么时候……”

五十岚望着天花板,用手指捏着下巴。小尾这个人对他来说,只是个死去的人,五十岚最关心的问题是他如何能从代理课长晋升到正式课长这件事吧。

“您认识小尾鲇子小姐吗?”新田铅灰色的脸上显出一点血色。

“你是说忧愁夫人啊?”

“忧愁夫人?”

“公司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她确实给人忧愁的感觉,而且现在还是独身。”

“别人对她的批评如何?”

“是个好女孩,也深得秘书课长的信任。朋友不多,沉默寡言,有时让人觉得怪怪的。但是,她是个游泳高手,在公司举行的游泳对抗比赛中常常名列前茅。许多男性非常欣赏她穿泳装时的姣好身段,而常报以热烈掌声……”

五十岚奇怪地笑着,眼神透露着淫荡。新田打心眼里讨厌这个五十岚。

“她有男朋友吗?”新田支颐问道。

“好象没有,她从不把男人看在眼里。”五十岚微微耸肩,好象不满鲇子也没把他看在眼里。

这时候有人敲门,在五十岚尚未回答之前,有个女职员探头进来说道:“有警察要见您。”

“我?”五十岚指着自己的鼻尖。

“是的,是有关小尾课长的事。”

“哦,原来如此。”他很大方地点点头,以示他的尊严。

随后女职员引进了—位男子,年纪约和新田相当,面色红润,头发干净自然,目光柔和,但他严谨的举止看起来就象个刑警。

“我是代理课长五十岚。”

“我是神奈川县警察总部,搜查一课的高良井。”

二人互相做了简单的介绍。

高良井坐下来,视线投向新田。

“这位是……?”刑警问五十岚。

“是保险公司的人……”五十岚话未说完,新田即递进出了名片。

“是在调查有关小尾美智雄的人寿保险事件。”

“哦……”刑警仔细地看了看新田的名片。

“您这么快就展开调查?”

“今后还请多多协助。”

“这么说小尾美智雄还曾投保巨额保险。”

“大约六百万。”

“六百万!”五十岚惊讶地说。

“嗯!”刑警则保持镇静的神色。

“以后我们在调查上,若有需要调查到他的保险问题,可能要请您多多协助。”

刑警将新田的名片夹在记事簿里,对于新田而言,能在此遇见神奈川县警的刑警,可能对于他今晚的真鹤之行会有所帮助。

“是他杀吗?”关于这个问题,确实须听听警察方面的判断。

“是他杀。”刑警犹豫了—下。

“警察单位在真鹤署设有搜查本部。”

“有目击者吗?”

“没有,因为那附近没有人家,而通往悬崖上的小路又绝少人迹,所以……”

“那么所有的目击者就都只是在那列行进的火车中了!”

“是的!”

“那么并不能从列车上的目击者所看到的情况来判断是他杀吧?”

“是的,更何况列车小的目击者他们的证言也不太一致,肯定小尾是被推下的目击者只有一位。而另外一位则说好象是被推下来的。还有一位说,从他两手张开的情况看来,他好象是被推下来的,所以这些证言都没有可靠性。”

“那么你们怎么判断是他杀呢?”

“从现在的情况来判断。”

“是……?”

“出事现场是突出于东海道线路的悬崖上,要到这悬崖,须由热海街道旁的一条小路进去,这条小路平常少有人通行,但为了预防万一,悬崖旁还是设有二公尺宽的栅栏,被害人是连同栅栏一起掉落到十八公尺下的悬崖,因为悬崖下正好放置着石墙工程专用的石块,所以被害人立即死亡。”

“栅栏一起掉落是他杀的根据吗?”

“栅栏的根部已因腐蚀而松动,看起采似乎还很安全,但其实根本不管用。如果他是要自杀的话多应该不会将身体平靠在栅栏上,所以可能是有人推他,才会使栅栏也一起落下。”

“会不会只是他本身的过失?”

“应该不会有人刻意跑去那里平靠栅栏吧?而且被害人在昨天离开家的时候说是要去真鹤水族馆。所以被害人应该不会在黄昏的时候自己—个人跑到无人的悬崖上。”

新田不说话。

警察的判断好象是正确的,小尾实在没有必要因着兴敛到那个地方去,他一看完水族馆,就应回小田原的家。

而且他又不是精神失常也不是小孩,为何要跑到那种荒烟蔓草的悬崖上而致失足跌落。

那么小尾去那个地方的原因只能解释为有人约他去。

小尾必定被“某人X”用很恰当的借口,引诱他到那个地方去。那个人一定知道栅栏早已腐蚀,只要加一点重量就会倒下来。而并不知道栅栏已腐蚀的小尾,在疏忽的情况下,被那人乘机从悬崖推下。右脚尚未复原的小尾,就这样随栅栏一起跌落悬崖……

总之“某人X”必定存在,那个人也就是凶手。新田漫然地想象那个人的长相,在下意识地向他挑战。

“找我有什么事?”五十岚捻灭第四支香烟说道。

“很抱歉。”刑警对着新刚苦笑了一下。好象在说,都是和你讲话的关系。

“是这样的……”刑警换成认真的表情,面向五十岚。

“你知道银座有家叫卡得里屋的鞋店吗?”

“知道……”面对刑警这样的询问,五十岚现出惊异的神情。

“我想知道最近和小尾美智雄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人到过这家鞋店买东西?”刑警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里面包的是一个黑色的鞋拔子,鞋拔子表面印着金色的字“银座CATTLEYA”。“只要到这家鞋店买东西都会附赠这种便宜的鞋拔子。”

“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东西,是否关系着整个案件,目前还不清楚,不过从金色的字体还十分完整就可看出这是最近在卡得里屋买的鞋拨子。但又采不到指纹,所以想请你帮忙。”

“这不是小尾先生的东西吗?”

“据他女儿说,他未曾到这家鞋店买过东西。”

“这么说,我们调查的范围就限于男性。”

“不,好象买皮包也会附赠这种鞋拔子。”

刑警拿出香烟,向五十岚借了个打火机。

新田缓缓地站起来,心想,现在打捞正是时候,他的心绪大半都飞到真鹤去了。在真鹤好象有什么在等着他,新田觉得有些紧张。此时,他的思想中有着鲇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