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五节
翌晨狄雷尼醒来,躺在那里清醒地瞪着天花板。然后,长久以来第一次,他起床,跪下祈祷,为芭芭拉,为已逝的双亲,为所有的死者、弱者、病者。他并未祈求获准杀死丹尼尔·布兰克。这种事是不能向上帝祈求的。
然后他冲澡,刮胡,穿上一套旧制服,磨得发亮到简直可以反光。他也将点三八左轮装上子弹,戴上配枪皮带和枪套。这么做并非确信自己今天会用到枪,而是他又一项古怪的迷信:如果仔细为一件事做准备,就能加速该事件到来。
然后他下楼喝咖啡。值班弟兄注意到他的制服,以及鼓起的枪。当然没人提起,但几个人确实检查了自己的武器,还有个人戴上一条复杂的配枪肩套,在胸前扣起。
费南德兹也在厨房,喝咖啡吃丹麦奶酥。狄雷尼把他拉到一旁。
“巡官,你吃完早餐后,我要你去斗牛犬一号就位,直到交班。懂吗?”
“当然,队长。”
“叫你手下监视的人注意花店送花的人。他一到就告诉我。”
“好。”费南德兹高高兴兴点头。“我们一看到他就告诉你。有事情在进行是不是,队长?”
狄雷尼没回答,只端着咖啡走进无线电室,放在长桌上,然后回书房推出他的旋转椅,安置在无线电桌右侧,面对操作员。
他整个早上都坐在那里,喝了三杯黑咖啡,啃着一条意大利面包底端干硬的皮。每隔十五分钟,斗牛犬一号和老虎一都会回报。没有丹尼男孩的踪影。九点二十,史崔克从工厂打来电话,报告布兰克没上班。几分钟后,斗牛犬一号又出现在无线电上。
费南德兹:“告诉狄雷尼队长,一个送货小弟刚抱着花店用的白色长纸盒走进白宫大厅。”
狄雷尼听到了。为了尽可能不遗漏任何巧合可能,他走进书房,查到花店的号码,打电话问他那单单一朵红玫瑰送去了没,店里的人向他保证,送货小弟已经出门,现在八成已经到了。队长满意了,回到无线电桌旁的椅子坐下。等在一旁的众人都听到费南德兹的报告,但不知道有何意味。
麦唐诺巡佐俯身向狄雷尼的椅子。
“他要抓狂了吗,队长?”他小声问。
“等着瞧。等着瞧。拉把椅子坐下吧,巡佐。这几小时待在我身边。”
“当然,队长。”。
黑人巡佐拉过一把直背木椅,坐在狄雷尼右侧偏后方,坐姿一如队长不动声色,戴着钢框眼镜,雕刻般立体的脸孔毫无动静。
于是他们坐着等。于是每个人坐着等。四下安静得足以听见一辆垃圾车缓缓驶过,一辆飞机飞过头顶,远处的警笛,拖船的汽笛,十之零和斗牛犬一号每隔十五分钟百无聊赖的回报。仍然不见丹尼男孩踪影。狄雷尼心想,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冒险抽空快快去医院一趟。
然后,快到中午时,一声喀哒,响亮得让众人彷佛触电,斗牛犬一号回报:
“他出来了!手上拿着东西。门房在他身后拿着东西。什么?一件夹克,帆布背包。什么?还有什么?一卷绳子。一双靴子。什么?”
狄雷尼队长稍稍转身,看着麦唐诺巡佐,“整到他了。”他说。
“是的。”麦唐诺点头。“他要跑了。”
费南德兹:“他们把他的东西塞进车里。左手还在大衣口袋,右手空着。”
狄雷尼(对麦唐诺说):“两辆无标示警车,每车三人,发动引擎待命。然后你回来这里。”
费南德兹:“东西装好了。坐上驾驶座。命令?”
狄雷尼:“费南德兹搭斗牛犬二号跟踪。保持联络。”
费南德兹:“收到。完毕。”
狄雷尼队长环顾四周,麦唐诺巡佐正走进来。
麦唐诺:“车准备好了,队长。”
狄雷尼:“代号为‘搜索犬一号’和‘搜索犬二号’。如果我们两个都去,我负责一号,你负责二号。如果我留下,两辆都归你管。”
麦唐诺点头。他的眼镜已经摘下。
费南德兹:“斗牛犬二号呼叫芭芭拉。他绕着这条街开,我想是要去城堡。完毕。”
狄雷尼:“通知老虎一号。派斗牛犬三号去城堡。”
费南德兹:“斗牛犬二号报告。的确是到城堡。他正在前面停车。我们回到街角,南街角。丹尼男孩停在城堡门前。下车。左手插口袋,右手空着。东西仍在车上。”
斗牛犬三号:“斗牛犬三号呼叫芭芭拉。”
芭芭拉:“请讲。”
斗牛犬三号:“我们就位了。他走向城堡前门。敲门。”
狄雷尼:“老虎一号在哪里?”
费南德兹:“他跟我一起在斗牛犬二号这里。丹尼男孩违规停车,我们可以拦他。”
狄雷尼:“否决。”
芭芭拉:“否决,斗牛犬二号。”
费南德兹(笑):“我想也是。狗屎。你看那个……斗牛犬二号呼叫芭芭拉。”
芭芭拉:“你还在在线,斗牛犬二号。”
费南德兹:“有点不对头。丹尼男孩敲城堡的门,门开了,他进去。但门现在还是开着,我们从这里可以看见。也许我该走过去看看。”
狄雷尼:“叫他先等一下。”
芭芭拉:“等一下,斗牛犬二号。”
狄雷尼:“问斗牛犬三号有没有收到我们跟斗牛犬二号的交谈内容。”
芭芭拉:“芭芭拉呼叫斗牛犬三号。你们有没有听到我们跟斗牛犬二号的对话?”
斗牛犬三号:“肯定。”
狄雷尼:“呼叫斗牛犬二号。可以走过城堡门,但让老虎一号带着对讲机留在对街。无线电可能会泄漏身份。”
费南德兹:“斗牛犬二号回报。收到。我们要动身了。”
斗牛犬三号:“斗牛犬三号回报。收到。费南德兹从斗牛犬二号下车。老虎一号下车,走到对街。”
狄雷尼:“等一下。检查老虎一号的无线电。”
芭芭拉:“芭芭拉呼叫老虎一号。讯息清楚吗?”
老虎一号:“老虎一号回报。噪声很多,但听得到。”
狄雷尼:“叫他掩护。懂吗?”
芭芭拉:“老虎一号,掩护对街的费南德兹巡官。瞭吗?”。
老虎一号:“没问题。”
狄雷尼:“接上斗牛犬三号。”
斗牛犬三号:“他们两人正慢慢朝我们走来。费南德兹经过城堡前,转头看里面,老虎一号就在街对面。没行动。他们朝我们来了。慢慢走。小事一件。费南德兹过街朝我们走来。他八成要用我们的麦克风。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接下来听到的会是杰瑞·费南德兹巡官的声音。”
狄雷尼(语调冷硬):“记下那人的名字。”
费南德兹:“费南德兹在斗牛犬三号回报。队长在吗?”
狄雷尼俯向桌上的麦克风。
狄雷尼:“在。什么事,巡官?”
费南德兹:“不对头,队长。城堡的门半开着,被东西卡住。我看像是男人的腿。”
狄雷尼:“腿?”
费南德兹:“膝盖以下。腿和脚卡着门关不上。要不要我再细看一下?”
狄雷尼:“老虎一号在哪里?”
费南德兹:“就在我旁边。”
狄雷尼:“你们两个都回斗牛犬二号。老虎一号过街,再次负责掩护。你去细看一下。叫老虎一号持续回报。懂吗?”
费南德兹:“当然。”
狄雷尼:“巡官……”
费南德兹:“什么事?”
狄雷尼:“他动作很快。”
费南德兹(窃笑):“别担心,队长。”
老虎一号:“我们正往南走。慢慢的。费南德兹在对街。”
狄雷尼:“拔枪了没?”
芭芭拉:“你拔枪了没,老虎一号?”
老虎一号:“老天爷,十五分钟前就拔了。他接近城堡,放慢速度,停下脚步。现在费南德兹单膝跪地,假装绑鞋带。他朝城堡门里看。他正——我的天哪!”
丹尼尔·布兰克醒来时情绪古怪滑稽,笑着一个梦到但不记得的笑话。他看看窗,今天看来会是晴朗灿烂的一天。他想他或许就去希莉雅·蒙佛家杀死她吧。他或许会杀死查尔斯·立普斯基,伐伦特,“鹦鹉”的酒保。他或许会杀死很多人,视他感觉如何而定。今天就是那样的一天。
感觉像火箭发射:一开始迟疑,几乎没有动作,慢慢移动,然后猛然冲进天空,这天早上就是这样,直到他稍后脱离地心引力,获得自由。他什么都可能做到。他记得这种情绪,先前在恶魔之针顶上有过。
那是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好几年以前了。
唔,他就回恶魔之针吧,去再度感受那种喜悦。公园冬季关闭,但入口只围着一道铁丝栅檷,一把生锈挂锁锁住门,他轻易就能用冰斧敲开。他可以用冰斧敲开任何东西。
他仔细洗澡更衣,仍处于那种他知道会永远持续的陶然之感。
所以门铃响起完全没让他烦恼不安。
“谁?”他叫。
“送包裹给你,布兰克先生。”
他听见脚步声退去,等了一会儿,然后开锁开门,拿进那个花店的白色长纸盒,重新锁上门。他把盒子拿进客厅,盯着它,不知所以然。
他也不了解盒里那单单一朵红玫瑰,还有那张卡片。艾伯特·费恩博?费恩博?艾伯特·费恩博是谁?然后他想起那最后一桩死亡,回忆中带有渴望:紧密的拥抱,呼在他脸上的温暖气息,两人激情的闷哼。他真希望他们能再做一次。而费恩博又送了一朵玫瑰给他!多么甜蜜。他闻嗅花香,将天鹅绒般的花瓣抚过脸颊,然后突然握拳一把捏住整朵花。打开手掌,花瓣慢慢恢复原形,在他注视下动着,再度形成整朵形状细致的花,一如先前那般可爱。
他在公寓里四处漂移,做着梦,细细啃着那朵玫瑰。他一片一片吃下花瓣,花瓣在舌间有软、有硬、有湿、有干,各有不同的滋味和风味。他把花吃得只剩茎,边笑边点头,吞下一切。
他从玄关橱柜取出装备:冰斧,帆布背包,尼龙绳,靴子,冰爪,针织毛线帽。他想着要不要带三明治和保温瓶——但他要食物和饮料做什么?他已经超越了那一切,摆脱了世界的引力,摆脱了存在的饥渴。
他快乐地想,真不简单,自己做起事还这么有效率。打电话叫车库开出他的车,打电话叫门房——恰好是查尔斯·立普斯基——帮他搬装备下楼。他带着微笑做完这一切,这天的天气犀利、清晰、明快、开阔,他也是。他就在那轮柠檬太阳里,在那充满羊水的蓝色薄膜里。他与万事万物合而为一。他愉快地哼着歌。
当伐伦特开门,说:“抱歉,先生,蒙佛小姐不——”他一拳打中伐伦特的脸,感觉对方的鼻梁在自已拳头下断裂,看见流血。感觉血在指节间滑溜溜的感觉。然后踏进门,又打了震惊的伐伦特一拳,拳头槌向对方喉咙,砸扁那突出的喉结。伐伦特两眼翻白,往后便倒。
于是丹尼尔·布兰克轻松穿过门厅,仍愉快地哼着歌。什么歌?某首早期的美国民谣,他不记得歌名了。他上楼梯,步伐稳定,冰斧现在已经拿出,交到右手。他记得第一次跟着她爬上这道楼梯,去五楼那间房。当时她顿了顿,转过身,他亲吻她,吻在肚脐和鼠蹊之间,触感柔软的某处,某处……她为什么背叛他?
但他还没走到那扇起毛满是木屑的门前,安东尼·蒙佛便赤身裸体冲出,回头慌乱失措地瞥了丹尼尔一眼,接着往楼下大门冲去,双臂乱挥。看着那具年轻、赤裸、未成形的身体奔跑,布兰克只想到那个赤裸的越南女孩,被汽油弹烧伤,跑着,跑着,痛苦又惊恐。
希莉雅站在那里。她也赤身裸体。
“唔。”她说,脸上表情奇特,混合了畏惧与胜利。“唔……”
他一连砍了她好多下。但在第一下之后,她脸上的畏惧便退去,只剩下胜利。那份确切。她要的就是这个吗?他边纳闷边猛砍不停。这就是她的理由吗?她之所以操纵他,之所以背叛他的理由?他得找时间想一想。他一再打她,尽管她早已死透,尽管冰斧的声响不再清脆,变得湿答答。
然后,听见某处传来叫喊,他把冰斧交回左手,藏回大衣下,冲出去,冲下楼。冲过倒地的伐伦特。冲进那明亮、犀利、清晰的白日。叫喊声追逐他:叫喊,叫喊,叫喊不停。
无线电室的人全站了起来,脸色发白,听老虎一号激动大喊,某处传来一声大叫:“费南德兹他——”
枪声,引擎咆哮声,轮胎吱叫,金属匡当。老虎一号的无线电断了。
狄雷尼队长动也不动站了将近三十秒,双手按臀,低着头,慢慢眨眼,舔嘴唇。房里的人全看着他。
等待。
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索。他以前也经历过跟现在一样砸锅的情况。直觉和经验或许能帮他度过难关,但他知道花几秒思考有助整理事情的优先级。事有先来后到、轻重缓急。
他抬头,迎视麦唐诺的眼神。
“巡佐,”他没腔没调地说,一手抬起,拇指向肩后一指,“上路。两辆车都带去。拉警笛。我留在这。尽快回报。”
麦唐诺转身就走,狄雷尼在他走到通往门厅的门之前赶上,拉住他手臂。
“外面那间厕所,”他小声说,“洗手台下的柜子里,有一迭干净白毛巾。抱一些去。”
巡佐点头,离去。
队长走回房中央,开始向两名无线电操作员和两名电话操作员发号施令。
“通知斗牛犬二号,留在原地协助。”
“通知斗牛犬三号,追丹尼男孩。千万小心。”
两辆车都回报答复,等待的众人听见更多枪声、咒骂、大喊。
“通知下城通讯中心。隆巴德行动第一优先。派四辆车到纽约通往华盛顿大桥的入口,拦截黑色雪佛兰柯维特。告诉他们车牌号码和丹尼男孩的长相。千万小心,嫌犯有武装,非常危险。”
“你还有你。带一个小队赶去华盛顿大桥。拉警笛,开警示灯。带一迭丹尼男孩的照片去分发。”
“通知通讯中心。有警察需要协助。紧急派救护车。告诉他们城堡的地址。”
“通知索森副督察:‘他逃了。会继续通知你。狄雷尼。’”
“通知伤害——重案组。城堡有案件发生。给他们地址。紧急。请协助隆巴德行动。”
“通知斗牛犬十号。开车回芭芭拉报到。”
“通知斗牛犬一号。封锁白宫的丹尼男孩公寓,21H,不许任何人进出。”
“通知史崔克。封锁丹尼男孩办公室。不许任何人进出。”
“你还有你,去工厂帮史崔克。等十之零来之后开他的车。”
“通知特别行动组。紧急需要三辆重装车,六人配备防弹背心、猎枪、瓦斯手榴弹、轻机枪等等。三名配备完整的狙击手,一车一个。尽快赶来这里。哦对了……车上装备大灯横杆,如果可能的话。”
“你还有你,去麦迪逊大道上的‘情欲’,把莫顿夫妇带来问话。”
“你,去工厂带克里克太太。你,去第三大道带‘鹦鹉’的老板。你,去白宫带门房查尔斯·立普斯基。全留下来问话。”
“通知通讯中心。所有辖区警戒。告诉车型和丹尼男孩的长相。照片随后送出。多重命案通缉犯。千万小心。很危险,有武装。通知督察长。”
狄雷尼稍顿一下,深吸一口气,茫然四顾。随着他指派人手、发号施令,弟兄纷纷配起枪、穿衣戴帽、逐一出发,房里逐渐变空。
无线电发出嘈响。
“搜索犬一号呼叫芭芭拉。”
“收到,搜索犬一号。”
“我是麦唐诺,在城堡外。费南德兹倒地,严重失血。老虎一号倒地,不省人事,至少断了一条腿。斗牛犬三号去追丹尼男孩了。斗牛犬二号和搜索犬二号封锁街道。我正要进入城堡。”
狄雷尼听了,再度开始说话。
“通知通讯中心。重复紧急需要救护车。两名警察受伤。”
“通知伤害-重案组。重复紧急需要协助。两名警察受伤。”
“长官,索森副督察在在线。”电话操作员之一插口。
“告诉他两名警察受伤,我稍后再跟他联络。撤回保护蒙妮卡·吉尔伯特的人,人车都回来这里。撤回对丹尼男孩和蒙妮卡·吉尔伯特的电话监听,叫他们移除所有设施,清干净,不留痕迹。”
“搜索犬一号呼叫芭芭拉。”
“请说,搜索犬一号。”
“麦唐诺回报。这里发生一件命案:白人女性,黑发。三十出头,五呎四或五,一百一十磅,苗条,头壳被砸烂,符合公主的外貌描述。一名白人男孩,年约十二,赤裸,歇斯底里,符合安东尼·蒙佛的外貌描述。一名白人男性,六呎三或四,约一百六十或六十五磅,不省人事,符合男仆伐伦特的外貌描述,鼻梁骨折,脸上有伤,呼吸艰难。需要两辆救护车与医生。费南德兹还活着,但仍在流血,我们止不住。救护车?快点,拜托。老虎一号右腿右臂骨折,多处瘀血和擦伤。拜托快派救护车和医生来。”
狄雷尼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
“通知通讯中心。第二次重复紧急需要救护车。一名命案被害人,四人重伤,一人歇斯底里。需要两辆救护车和医生,愈快愈好。”
“通知伤害-重案组。第二次重复紧急需要协助。通讯中心派去堵华盛顿大桥的车有没有消息?”
“车子已经就位,长官。不见丹尼男孩的踪影。”
“我们的人带照片过去了没?”
“还没,长官。”
“斗牛犬三号有没有消息?”
“联络不上,长官。”
“继续试。”
布兰根席走向队长,低头看一面上面夹着弹簧夹的木板。先前他一直在做记录。狄雷尼注意到他双手微微颤抖,但声音稳定。
“要不要我扼要重述一遍,长官?”他轻声问。
“计算数目?”狄雷尼感激地说。“很需要。我们还剩什么?”
“一辆没标示的车,四个人。但撤回的人车应该很快会到,隔壁的朵夫曼巡官也派了两名制服警察来待命。他还说他在分局外留了一辆巡逻车,我们需要的话可以用。特别行动组的三辆车也快到了。”
“桥上没有丹尼男孩的踪影,长官。交通开始阻塞了。”
“什么?”另一名无线电操作员厉声说。“大声点。大声点!我听不见。”
然后他们听到粗哑痛苦的耳语:
“芭芭拉……斗牛犬三号……撞上……追丢了……”
“哪里?”狄雷尼朝麦克风咆哮。“该死的,你们在发呆吗?你们现在在哪?在哪里跟丢他的?”
“……北……百老汇……百老汇……九十五街……受伤……”
“你,还有你。”狄雷尼边说边指。“开外面那辆车,去百老汇和九十五街交叉口。尽快回报。你,通知通讯中心,派最近的车和救护车去,有警察车祸受伤。狗娘养的!”
“搜索犬一号呼叫芭芭拉。”
“请讲,搜索犬一号。”
“我是麦唐诺。一辆救护车到了。费南德兹没事,失了很多血,但没有生命危险。医生给他打了一针。谢谢你的毛巾。另一辆救护车刚到,还有伤害-重案组的车,化验室箱型车……”
“等一下,巡佐。”狄雷尼转向另一名无线电操作员,“你有没有查过桥上的车?”
“查过了,长官。照片送到了,但丹尼男孩不见纵影。”
狄雷尼转回第一台无线电。“请讲,巡佐。”
“情况逐渐掌握住了。费南德兹和老虎一号(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正被送往医院。据我分析,丹尼男孩跑出城堡时正好撞上刚要起身拔枪的费南德兹,一冰斧往巡官头上砍。费南德兹转身闪避,左肩、背部上方挨砍,伤口很靠近脖子。丹尼男孩拔出冰斧,跳上车,老虎一号从对街冲过来拦车,边跑边开枪。他开了几枪,说两枪打中车,其中一枪射穿左前车窗,但丹尼男孩显然没受伤。他迅速发动车,开走,侧撞上老虎一号,把他撞倒撞昏。整件事发生得该死的太快,斗牛犬二号和三号的人只来得及张口结舌。”
“我知道。”狄雷尼叹气。“留在原地。协助伤害-重案组。守住小鬼和伐伦特,稍后录口供。”
“了解。搜索犬一号完毕。”
“桥上有没有梢息?”狄雷尼问无线电操作员。
“没有,长官。交通开始阻塞了。”
“狄雷尼队长,特别行动组派来的三辆车到了。”
“好,留住他们。布兰根席,跟我进书房。”
两人进房,狄雷尼关上所有门,找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抽出一张折起的纽约市道路地图,还有一张纽约州道路地图。他把纽约市地图摊平在书桌上,打开桌灯,两人倾身研究,狄雷尼手指戳向东城大道。
“他从这里开走。”他说。“往北,左转上八十六街。我猜想是这样。斗牛犬三号还在发蠢的时候,他已经呼啸而过。哦算了,也许我这样说对他们太严厉。”
“我们通知斗牛犬三号时,听到了第二阵枪声和叫喊。”布兰根席提醒他。
“是的。也许他们开了几枪。总之,丹尼男孩往西走。”
“往华盛顿大桥?”
“是的。”队长说,然后稍顿。如果布兰根席想问狄雷尼为什么派车去大桥,现在就是开口问问的时机。但警探很有头脑,知道不该多问,保持沉默。
“所以现在他在中央公园。”狄雷尼继续说,粗钝手指在地图上画出路径。“我想他转往南去三号横向公路,越过八十六街进入西城,开到百老汇,转往北。斗牛犬说他往北走,他八成左转上九十六街,好上西城大道。”
“他也可以继续往北,在前面上大道。或者沿百老汇或河滨大道一路开到大桥。”
“狗屎。”狄雷尼队长厌恶地说。“他可以做的事多了。”
一如所有警察,无法预测的事令他烦恼。偶然的可能像乌云罩顶,破坏他的醒时,污染他的梦境,每个警察都得与之共存:温驯谦卑的囚犯突然拔刃相向,例行搜索时门里的人开猎枪应门,屋顶上有人开枪。无法预料的事物。唯一克服它的方式是照机率百分比而活,信任运气,还有——如果你需要的话——祈祷。
“我们有个基本的选择。”狄雷尼平板说道。聪明的布兰根席注意到队长说的是“我们有……”而不是“我有……”。他要被卷进去了。警探想,这人什么招数都不漏掉。“我们可以发布五州警报,然后呆坐着等别人抓他,或者我们可以追去抓他,把自己捅的漏子清理干净。”
“你认为他要去哪里,队长?”
“齐尔顿。”,狄雷尼迅即接口。“那是橘郡的一个小镇,离河不到十哩。我指给你看。”
他打开纽约州地图,摊平在低背安乐椅背上,倾斜桌灯让光照过去。
“在这里,”他指,“山屯以南,军校以西。看到那一小片绿没?那是齐尔顿州立公园。布兰克平常去那里攀爬。他习惯爬山。”他闭眼片刻,试着回忆一百万年前在丹尼男孩车里找到那张地图上画出的路线。布兰根席再度沉默,没问问题。狄雷尼睁开眼,盯着警探。“过华盛顿大桥。”他背诵道,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满意。“进入纽泽西。上四号公路。然后上十七号。在马瓦和萨凡附近进入纽约州。然后上州道,转三十二号公路到山屯。然后往南到齐尔顿。公园就在镇外几哩。”
“纽泽西?”布兰根席叫道。“我的老天爷,队长,也许我们最好警告他们一声。”
狄雷尼摇头。“没有用。他还没上桥,桥就已经被我们挡住。他不可能比我们早,以市区的交通来说绝不可能。不,他一定是绕道不走大桥,不然现在早就被我们发现。但他还是要去齐尔顿。我非得相信这点不可。华盛顿大桥以北有什么可以过河的地方?”
两人再度弯身研究纽约州地图。布兰根席优雅得出人意料的手指画出一条路径。
“他上哈德逊公路,比方说从九十六街上去。好,队长?”
“当然。”
“他开往华盛顿大桥,但也许看见了路障。”
“或者看见临检造成的塞车。”
“对,或者看见塞车。于是他继续走哈德逊公路,往北,我的天,他现在不可能走出多远。他也许过这里这座桥进入史匹腾戴福,或者也许他在杨克斯,仍继续往北走。”
“下一个过河的地方是哪里?”
“塔盘兹桥。这里。塔瑞镇往南尼亚。”
“如果我们封锁那座桥呢?”
“而他继续往北,试着过河?下一处是熊山桥,依然在齐尔顿以南。”
“如果我们封锁熊山桥呢?”
“那他就得一路开到纽伯灯塔桥。这下就在齐尔顿以北了。”
狄雷尼深吸一口气,双手扠腰,开始环绕书房踱步。
“我们大可挡住从这儿到阿巴尼每一座该死的桥。”他说,既是对布兰根席讲,也是对自己讲。“把他拦在河的东岸。但是何必?我要他跑进他的巢穴。他要去齐尔顿,在那里他觉得安全,只有他一个人。如果我们挡住他,他只会继续逃,天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
布兰根席开口,语调几乎是怯生生的:“还是有可能他已经过了华盛顿大桥,长官。我们要不要警告纽泽西一声?以防万一。”
“管他们去死。”
“FBI呢?”
“肏他们的。”
“纽约州警呢?”
“那些戴大草帽的蠢货?你以为我会让那些乡巴佬大摇大摆跑来抢走头条?门都没有!这家伙是我的,你手边有没有本子?”
“有,长官。就在这。”
“开始做笔记。不……等一下。”
狄雷尼队长走向通往无线电室的门,一把拉开门。人更多了,召回的人正逐渐回来。狄雷尼朝第一个看到的人一指。“你。过来。”
“我吗,长官?”
队长一把抓住他手臂,把他拉进书房,砰然关上门。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J·杰维斯,二级警探。”
“杰维斯警探,我现在要对一级警探朗纳·布兰根席下达一些命令。我要你在旁边听着,万一日后局里举办听证会,你只要诚实作证,说出听到什么即可。”
杰维斯脸都白了。
“没有这个必要,长官。”布兰根席说。
狄雷尼给了他一个特别甜美的微笑。“我知道没有必要。”他轻声说。“但我打算抄快捷方式。如果成,很好;如果不成,遭殃的是我。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好了,开始吧,做笔记抄下来。杰维斯,你仔细听好。
“以下内容全都透过通讯中心发布。通知纽泽西州警、FBI、纽约州警,发布丹尼男孩的逃犯警报,完整形容他的长相和车型,接着把照片送去。此人必须逮捕拘留审讯。需极度小心。该犯因多起命案遭通缉,有武器,很危险。抄下了吗?”
“是的,长官。”
“这是一般性的警报。逃犯可能在任何地方。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我明白。”
“从这里打电话给塔瑞镇、熊山、灯塔镇的警方,发布同样的警报,但告诉他们不要拦截或干预嫌犯。让他跑。如果见到他过桥,就打给我们。让他过河,但立刻通知我们。告诉他们他杀了个警察。抄好了吗?”
“是的,长官。”布兰根席点头,忙着写。“如果他试图过塔盘兹桥、熊山或纽伯灯塔桥,要他们让他过,但留心注意,通知我们。正确吗?”
“正确。”狄雷尼说得斩钉截铁。他看看杰维斯。“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长官。”那人有些结巴。
“很好。”狄雷尼点头。“去外面待命。”
警探出去,门关上之后,布兰根席又说一次:“你不需要那么做,队长。”
“管它去死。”
“你要去追他?”
“是的。”
“我可不可以去?”
“不行。我要你待在这里,送出那些警报。我会带特别行动组的那三辆车和更多人去。我不知道无线电的发报距离多大,如果讯号消失,我就打电话回来。我会打我这支私人号码。”他一手按著书桌上的电话。“派个人在这里。不许打电话出去,保持线路畅通。我会一直打电话回来。你要一直跟塔瑞镇、熊山和灯塔镇联络,看他在哪里过桥。都抄下了吗?”
“是的。”布兰根席说,仍在写笔记。“抄好了。”
“叫麦唐诺回芭芭拉,你们两人开始文书工作。你负责轮替交班这部分:时间表、人力、车辆等等。麦唐诺负责整理口供,我们带回来问话的每一个人的侦讯纪录。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清掉。他知道怎么做。”
“是的,长官。”
“如果索森副督察来电,就告诉他我追人去了,会尽快跟他联络。”
布兰根席抬起头。“要不要我打电话去医院,长官?”他问。“问问夫人的情况?”
狄雷尼看着他,大感震惊。已经过了多久?
“好的。”他轻声说。“谢谢你。也要问问费南德兹、老虎一号和斗牛犬三号的情况。很感激你。我打电话进来时会再问你。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事?有问题吗?”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长官?”
“下次吧。”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说。“现在立刻去发布那些警报。”
布兰根席一出房关上门,狄雷尼便开始打电话。他拨到查号台,要他们接纽约州齐尔顿警察局,电话花了点时间才接通,但他并没失去耐心。如果他对了,时间并不重要。如果他错了,时间就更不重要了。他终于听到喀哒声、暂停、滋滋声,最后是正常电话铃声。
“齐尔顿警察局。可以效劳吗?”
“麻烦请找局长。”
一声发自喉底的浑厚轻笑:“我猜就是我啦。佛瑞斯组长。有何贵干?”
“组长,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我有——”
“哟呵!”组长说。“还真好。那儿天气怎么样?”
“不错。”狄雷尼说。“没什么可抱怨的。有点冷,但太阳出来了,天是蓝的。”
“这儿也是,”那声音隆隆说道,“收音机说这天气还会保持一星期,希望他说得没错。”
“组长,”狄雷尼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喝,可不是吗。”佛瑞斯说。“我想也是。”
狄雷尼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人可不是乡下土包子。
“有个逃犯。”他快速说道。“已知杀死五人,包括一名警察。冰斧。开雪佛兰柯维特。往——”
“哗,哗。”组长说。“你们城市人讲话太快,我有听没懂啦。慢一点,说清楚。”
“我这里有个在逃嫌犯。”狄雷尼乖乖放慢速度说。“他杀了五个人,包括一名纽约市警局的警探,用冰斧敲裂被害人的头。”
“他爬山?”
“是的。”队长说,开始欣赏佛瑞斯组长了。“虽然机会不大,我想他可能正往齐尔顿州立公园去。那儿离你很近,是不是?”
“就我所知还是。离镇外差不多两哩。你为什么认为他往那里去?”
“唔……说来话长,但他常去那儿爬山。有块石头——我忘记名字了——但他显然——”
“恶魔之针。”佛瑞斯说。
“对,就是它。他去爬过,我想——”
“公园冬季关闭。”
“如果他想进去,该怎么做,组长?”
“公园很小,可不像阿迪隆戴克山。一点也不像。整个用铁丝网围住,一扇门,一把挂锁。我想他可以撞破门或者爬过铁丝网,没啥大问题。你这个逃犯——是不是疯子?”
“是。”
“那八成会撞门。唔,队长,你要我帮什么忙?”
“组长,我在想,不知你是否可以派一个人过去那里。只要看就好。你明白吗?如果这个神经病出现,只要留意观察他,看他做什么、去哪里,我不要任何人试图逮捕他,我正要带十个人赶过去。只要他窝在那里就行。”
“嗯哼。”佛瑞斯组长说。“我想我听懂了。你打电话给州警没?”
“现在正在发布警报。”
“嗯哼。有点超出你的地盘了吧,是不是,队长?”
精明的王八蛋,狄雷尼情急想道。
“是的,没错。”他承认。
“但你要带十个人过来?”
“唔……是的。如果我们帮得上忙……”
“嗯哼。而你只要一个人看守公园大门。当然不能被看见。只要看这个疯子去哪里、做什么。我搞对了吗?”
“完全正确。”狄雷尼感激地说。“只需要派你手下一个人过去……”
一段很长的沉默,长到狄雷尼队长终于说:“喂?喂?你还在吗?”
“哦,我还在,我还在。但你说到派我手下一个人过去,我得告诉你,队长:这里没有手下。就我一个。佛瑞斯组长。齐尔顿警察局。我想你一定认为很好笑,一个单人警察局自称‘组长’。我知道大城市的‘组长’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认为好笑。”狄雷尼说。“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称谓和不同的习俗,这并不表示何者比较好或比较坏。”
“小老弟,”佛瑞斯组长隆隆说道,“我很期待见到你,你听来像是个聪明的孩子。现在带着你那十个人过来吧。我会溜去公园那儿,看看能看到什么,今天反正没什么事。”
“谢谢你,组长。”狄雷尼感激说道。“但可能会花些时间。”
“时间?”那低沉的声音笑了。“队长,我们这儿有的是时间。”
狄雷尼再打一通电话,给托马斯·韩德利,但记者不在,于是他留言。“可以写了。布兰克在逃。正在追他。打给索森。狄雷尼。”付清这笔债,他戴上配枪皮带,扣上紧领,走进无线电室,指了三个人。一行人走出屋子,坐上等在人行道旁的重型武装警车。
仍然兴奋,吸入肺里的空气又烈又涩一如琴酒,丹尼尔·布兰克冲下希莉雅·蒙佛家中的楼梯,跃过倒地的伐伦特,翩然冲向户外稀薄的冬季阳光,那些遥远的大叫声仍追逐着他。
人行道上跪了个男人,挡在布兰克和他的车之间。这人看见布兰克跑来,脸扭曲成一个邪恶威胁的表情,开始起身,一手伸向外套后。布兰克明白这人恨他,打算杀死他。
他边冲边将冰斧换手,挥打那人,但那人动作很快,猛然向旁一闪,因此冰斧尖端没砍进他脑壳,而是插进他肩后。但他倒了下去。丹尼尔猛力拔出冰斧,跑向车,意识到大道对面传来叫喊。另一人闪避着车流跑来,手指向布兰克,然后有光,有剧烈爆响——其实该说是霹啪声——有东西打进穿过车身。然后左车窗出现一个洞,挡风玻璃上也一个,他感觉到气流抚过一边脸颊,轻盈一如天使的吻。
那人在左前方,看似决心一把拉开车门,或再度举手指来。布兰克瞥见黑色脸孔上的五官露出困惑扭曲的畏惧与愤怒。除了加速撞开那人之外别无他途。于是他便这么做了,在那具身体撞飞之际听见砰的一声,但他没回头看。
他往西转上八十六街,看见一辆并排停的车里有三个人急着下车。更多叫喊声,更多爆裂声,但这时他已沿八十六街迅速开走,听见响亮喇叭此起彼落、煞车吱吱作响,因为他闯过几个红灯,猛切到对向车道避免连环追撞,又切回这一侧,加速,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非常享受这一切,爱透这一切,因为他切断了那条把他绑在这世界的电话线,现在他独自一人,完全独自一人,没人能碰到他,再也没人。
他走三号横向公路穿过中央公园,在百老汇右转,往北上九十六街,转弯要上哈德逊高速公路,大家都管这条路叫西城大道。他哼着歌沿大道往北,与其他车辆保持相当速度,不太快也不太慢,同时大笑,因为道一切都如此轻而易举。没人能碰到他,连那两辆警笛尖鸣呼啸而过的巡逻车都不能泼他冷水,不能破坏这明亮、活跳,崭新一天的滋味。
但桥上有些壅塞——也许出了车祸——车流愈来愈堵。于是他继续走高速公路,飞速往北,交通逐渐稀疏,他唱起一首小曲——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他先前哼过的那首民谣——双手在方向盘上打拍子。
来到杨克斯以北,他转上路肩停下,打开地图,他可以沿高速公路上州道,过塔盘兹桥到南尼亚。绕过帕黎赛州际公园上三十二号公路,开到山屯。然后往南到齐尔顿。简单又美丽。今天一切都是这样。
他正折起地图,一辆警车在公路上他车旁停下,乘客座的警察大拇指往北一比。布兰克点点头,开离路肩,跟在警车后上路,但放慢速度,直到警察远去,无影无踪。他们甚至没注意到车身、车窗、挡风玻璃上的洞。
他没碰上麻烦,半点麻烦都没有。朝西往塔盘兹桥走,甚至连过路费都不用交。当然,如果他回程往东,就得交过路费,但他不认为自己会回来了。他平稳行驶,超过速限一两哩,几乎不知不觉就进入又离开了齐尔顿,朝公园而去,现在碎石路上只有他一辆车,四处空无一人,太美妙了。
他转上通往齐尔顿州立公园的泥土路,看见前方锁住的大门。特地停车用冰斧敲坏挂锁似乎很蠢,因此他直接加速,撞上门的那一剎那时速将近五十哩。撞上时他一臂挡在眼前,但车轻而易举撞过铁丝网围墙,两扇大门往后弹开。丹尼尔·布兰克突然煞车,停下。他进来了。他下车,伸伸手脚,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只有一片冬季景致:浅蓝天空映衬着赤裸黑树,洁净又简素。微风如酒,太阳是一枚光泽晦暗的钱币,散发柔和光亮。
他不慌不忙,换上登山靴和有衬里的帆布外套,将黑色便鞋和大衣丢进车里:他不会再需要这些了。最后一刻,他也脱下那顶正式的“长春藤联盟”假发,一并留在车里,把针织毛线帽戴在剃光的头上。
他带着装备走向恶魔之针,沿一条森林小径穿过岩石露头,且走且爬不到十分钟。脚底再度踩着岩石,感觉很好。这跟城市的水泥地不同,铺好的人行这是一层人工物质,隔离了真实世界,但这里你踏在赤裸岩石上、踏在大地的脊骨上,可以感觉到这个星球在你脚下旋转。与一切接近。
来到烟囱入口,他戴上军用皮带,绑上尼龙绳一端,仔细抖开整卷绳子,另一端绑住所有装备:帆布背包,冰爪,备用的毛衣,冰斧。他戴上粗面手套。
他慢慢开始攀爬,不知自己的肌肉是否松弛了。但进行得很顺利,他缩着身体往上扭动,愈来愈有信心。然后他伸手握住嵌在上方石块的岩钉,把自已拉上平坦顶端,休息片刻,深呼吸,然后起身拉起装备。他解开皮带,把东西堆成一堆,直起身,双手扠腰,深深吸气,肩膀往后拉。他环顾四周。
这是一片不同的景致,冬季的景致,他之前从不曾在此高处看过。下方就像一幅钢版蚀刻画:蜘蛛般的黑树木,偶尔几处未融的雪,阴影与闪光,尽是种种黑、灰、褐以及闪亮的白。他可以看见齐尔顿的房舍屋顶,远方如镜的河流看似池塘,但他知道河水缓缓流入海洋,流入广大世界,流入所有地方。
他点起一根莴苣叶香烟,看烟袅枭升起,进入空中,消失。河与海合而为一,烟与空气合而为一。一切都彼此合而为一,相互进入融合,直到水便是陆地,陆地便是水,烟是空气,空气也是烟。她为什么露出胜利的微笑?现在他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他坐在赤裸石面,弯起双腿,一侧脸颊靠着膝盖。他解开帆布夹克、西装外套、衬衫的钮扣,脱下手套的一手伸进去摸自己的胸,比她平坦不了多少。他慢慢抚摸乳头,想着她当时很快乐,当她抬眼聚焦看向那闪亮的钢铁尖端猛然往下将她大脑画上句点。她当时很快乐。她想要那份确切感。她告诉过他的一切都证明了她对“绝对”的苦苦追寻。然后,倦于自己敏捷又敏感的智慧,那无尽的缠扭——那么赤裸、那么醒觉,一定跟没愈合的伤口一样痛——她便把他纳入自己的计划,怂恿他,然后背叛他。她知道结局会是如何,而且想要这个结局。是的,他想,事情就是这样。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天色渐暗,午后接近傍晚——做梦般想着发生过的一切。他对发生过的一切并不感到遗憾,而是一种悲哀的欢乐,因为知道她已经找到她的终极真实,而他也将找到他的。因此他俩都——但这时他听见车子引擎声、车门开关声,于是慢慢爬到恶魔之针边缘,向下张望。
他们从齐尔顿沿着碎石路开过来,看见脾子:“距齐尔顿州立公园一哩”,然后转上泥土路。他们在铁丝网围墙外停车,大门的左右两扇敞成夸张的角度,里面停着丹尼尔·布兰克的车。一个大个子男人,身穿羊皮领脏兮兮的棕色帆布挡风夹克,正斜倚那车看他们停车,引擎盖上放了半打啤酒,那人慢慢啜着打开的一罐。
狄雷尼队长下车,调正帽子,拉直外套,走过撞毁的大门,走向布兰克的车,取出证件。他边走边打量那大个子:至少六呎四吋,如果直起身,可能六呎五或六呎六。至少两百五十磅,也许更重,大部分集中在肚子。一定已经接近六十五岁。身穿破旧的挡风夹克,有污渍的灯心绒长裤,橡胶底黄色工作鞋,鞋带绑在脚踝。某种黑色毛皮的州警帽。他脖子上一条皮绳挂着野外双眼望远镜,看似一次大战的陆军剩余物资;腰间皮带浸了一辈子的汗水,挂着狄雷尼见过数一数二庞大的之字形枪套,上盖扣住;胸前配戴某种警徽,是星形或太阳形很难看清楚。
“佛瑞斯组长?”狄雷尼走来问道。
“没错。”
“纽约市警局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他打开证件,递出。
组长伸出尺寸和颜色比起野餐火腿还差一点的手,接过证件彻底检视一番,然后递还,向狄雷尼伸出一手。
“艾弗林·F·佛瑞斯组长。”他隆隆地说道。“很高兴认识你,队长。我想你一定认为男人叫‘艾芙琳’很好笑。”
“不,我不这么认为。先父名叫马里安。不是很重要,对吧?”
“是不重要……除非叫这名字的人是你。”
“我看我们的男孩已经来了。”狄雷尼说,拍拍那车的挡泥板。
“嗯哼。”佛瑞斯点头。“他到了,队长,我这里有半打冰啤酒,你要不要……”
“当然。谢谢你,现在来一罐正好。”
组长选了一罐啤酒,拉开盖,递过去。两人举罐互敬,然后啜饮。队长检视啤酒品牌。
“以前从没喝过这牌子。”他承认。“很好喝。几乎像麦酒。”
“嗯哼。”佛瑞斯组长点头。“本地酒厂。没卖到纽约市一带,但他们酿的酒都卖得精光。”
狄雷尼判定,他的脸长得像一头老寻血猎犬,皮肤深棕发紫,满是层层迭迭皱纹:眼袋、赘肉、松弛下垂的下巴,但那双眼睛出人意料的年轻、温和、开放。四十年前一定是好个俏小伙子,队长想,在啤酒逮住他,把他肚子撑大、动作变慢之前。
“你看,队长。”佛瑞斯说。“你手下有人给了他几下。”
组长指出车身上一个弹孔,左前窗又一个。
“从这里出来。”他继续说,指着挡风玻璃上一个星形裂痕的洞。
狄雷尼弯身,凑着车窗的子弹入口看向挡风玻璃的子弹出口。
“我的天,”他说,“这一枪明明应该打得他脑袋开花,如果他坐在驾驶座上的话。这人运气跟魔鬼一样好。”
“嗯哼。”佛瑞斯组长点头。“有些人就是这样。唔,事情是这样……我在他来之前差不多一小时到,把车开下碎石路,开进转向公园那个弯道的对面树林里。不是隐藏得很好,但我想他会往右看向公园入口,不会发现我。”
“有道理。”
“没错。唔,我下了我的旅行车,正在享受啤酒,他就乒乒乓乓、风风火火地来了。转上这条泥巴路,看见上锁的大门,加速,就这么冲过去,热刀切奶油似的顺溜。然后他下车,伸伸手脚,看看四周,这时我已经用望远镜看见他了。小伙子长得很帅。”
“是的,的确。”
“他开始换户外衣服:夹克、靴子等等,他一头钻进车里,本来满头头发,出来时秃得跟剥壳的蛋似的,吓我一大跳。”
“他戴假发。”
“嗯哼。我在车子后座找到了。看起来像只死掉的麝香鼠。还有他的大衣和城里穿的鞋。然后他戴上毛线帽,装好装备,朝恶魔之针走去。然后我从路那一头过来,走进公园。”
“他有没有看见你?”
“看见我?”组长有些讶异。“当然没有。我动作还是挺快的,而且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没有,他没看见我。总之,他到了那里,绑根绳子在皮带和装备上,就这么走进烟囱。爬得挺快的,过一会儿我就看见他的绳子愈变愈短,他把装备拉上去,然后我看见他站在恶魔之针顶上。我只看到他几秒钟,但他在那儿没错,队长,这点毫无疑问。”
“你在他装备里有没有看见任何食物?或者水壶?任何这类东西?”
“没。没有这类东西。但他有个帆布背包,也许里面有食物和饮料。”
“也许。”
“队长……”
“什么事,组长?”
“你向州警发布的那份警报……你知道,他们用无线电通知了我们这些小地方的组长和警长。我来这儿的路上听到了。半个字没提到齐尔顿。”
“呃……唔,我没跟他们提到齐尔顿。这只是个直觉,我不想让他们大队人马跑来,结果扑个空。”
组长稳稳注视他良久。“小老弟,”他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对州警有什么不满,也不想知道。我承认他们有时候确实挺装模作样的。但是队长,等这儿这件事清理干净,你就回家了。这里是我的家,我每天都得跟州警打交道。如果他们发现我知道一个疯子杀人犯躲在州政府土地上,却没通知他们,他们会有点不痛快,队长,有那么一丁点不痛快。”
狄雷尼低下头,用自己的城市鞋尖在泥土地上蹭来蹭去。“我想你说得对。”他终于嘀咕道。“只是……”他抬头看组长,声音渐弱消失。
“小老弟,”佛瑞斯说,声调慈祥,“我干这一行比你久多了,我知道追捕一个人,追了他很久,最后把他逼到角落是什么感觉。光是想到除你之外的任何人逮他,就足够让你抓狂跳脚了。”
“是的。”狄雷尼颓丧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但你也了解我的立场,是不是,队长?我得通知他们。我反正一定要这么做,但宁愿听到你说:‘好吧。’”
“好吧。我能明白。你要怎么联络他们?”
“我车上有无线电,可以联络州警。我马上回来。”
组长离开,沿泥土路走去,以他的年纪和体重来说,脚步轻快得出奇。狄雷尼队长站在布兰克的车旁,隔着车窗看他的大衣、鞋子、假发,它们看来已有了那种没形没状、积满灰尘的感觉,就像已死很久之人的东西。
他知道他应该感觉兴高采烈,终于堵住了丹尼尔·布兰克。但他却感到一股惧意。他想这或许是对早上那场激动的反应,但似乎又不只如此。惧意的对象是未来,是面前即将发生的事。“把工作做完。”他拒绝想象完结的方式可能是什么。他想起军队里上校告诉过他:“最好的军人没有想象力。”
他转身,看见佛瑞斯组长开着一辆又老又破的旅行车穿过撞烂的大门,车身侧边漆着红字:“齐尔顿警察局”。他在布兰克车旁停车。“就来了。”他朝狄雷尼唤。“我想大概再二十分钟。”
他略显困难地挤出驾驶座,又哼又喘,然后手伸进后座拎出又两手半打啤酒,递给狄雷尼。
“给你的弟兄们。”他说。“省得呆等无聊。”
“哎,谢谢你,组长。你真好心。希望你不会因此缺酒喝。”
佛瑞斯的大肚皮笑得震动。“真有这么一天就好啰。”他隆隆地说道。
队长微笑,把啤酒拎到自己带来的三辆车旁。
“最好下车伸伸腿。”他建议手下。“我们大概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州警就快来了。这里有啤酒,是齐尔顿警察局的佛瑞斯组长请大家喝的。”
弟兄们乐得下车,过来拿啤酒喝。狄雷尼走回组长身旁。
“我们可不可以近看一下恶魔之针?”
“当然可以。”
“我带了三名狙击手来,想找个地方,让他们可以监看烟囱的入口和岩石顶端,以防万一。”
“嗯哼。你这个逃犯有武装吗,队长?”
“就我所知只有一把冰斧。至于枪,我无法确定有或没有。组长,你不需要跟我一起来,只要指个路,我过去就行了。”
“狗屁,”佛瑞斯组长厌恶地说,“这是你至今说的第一句蠢话,小老弟。”
他迈开步伐,步履轻快平稳,狄雷尼队长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两人沿着一条模糊的泥土小径,穿过只剩枝干的树林。
然后他们来到岩石露头之处,狄雷尼队长的鞋底在光滑岩石表面打滑,佛瑞斯组长的步伐则信心十足,没有半步闪失,没有低头看地,只是大步前进,像一名巨人芭蕾舞者移向恶魔之针基部。狄雷尼气喘如牛地赶上时,组长已经打开枪套上盖,反折塞进那条满是汗渍的皮带下。
狄雷尼下巴朝之字形枪托一比。“你带什么枪,组长?”他问,专业人士对专业人士的口吻。
“柯尔特点四二。九吋枪管。原本是我老爹的,他也是警察。换过撞针和枪柄,但除此之外状况绝佳。好枪一把。”
队长点头,不情不愿地将视线转向恶魔之针,慢慢抬起头。花岗岩柱戳向天空,上方微微变窄。午后近傍晚的阳光下,石柱上的云母闪闪发亮,还有若干潮湿痕迹,这里那里几片青苔。岩石表面大致被风磨蚀光滑,但分布着细小的裂痕网络:一具血脉清晰的岩石躯干。
他瞇眼看顶端。想到丹尼尔·G·布兰克就在上面,感觉真奇怪。既近又远。很远。
“差不多八十呎?”他猜道。
“比较接近六十五、七十呎,我想。”佛瑞斯组长隆隆地说道。
一上一下。他们两地分隔。狄雷尼队长从不曾如此强烈感受到这世界的疯狂。不知为什么,他想到被玻璃或围栏分隔的情侣,或者一对陌生男女四目相对交换视线,在街头、在公交车上、在餐厅里,彼此间隔着一堵习惯或畏惧的墙,然而一眼瞥视却近得令人无法承受,近得无法再近。
“里面。”他以闷塞的声音说,小心走进那道垂直裂罅、那道烟囱的开口处,他闻到潮湿怪味,感觉到岩石阴影的寒凉。他仰头而望,远在上方的幽暗中,有一块楔形的浅蓝天空。
“一人攀爬。”佛瑞斯组长说,声音在空洞中显得意外大声。“你扭动身体爬上去,背和脚抵住两边,然后岩石缝隙愈来愈窄,就改用双手和双膝。他拿着冰斧在上面,这下子除非他说好,没人能再上去。爬的时候两只手都得用。”
“你爬上去过吗,组长?”
佛瑞斯短哼一声。“嗯哼。很多很多次。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肚子还没这么碍事。”
“上面是什么样子?”
“哦,大概跟双人床单一样大。平坦,但稍微往南倾斜。表面发亮,坑坑疤疤,有些浅浅的岩石凹洞。视野绝佳。”
他们走出石缝,狄雷尼再度抬头。
“你说有六十五、七十呎高?”
“差不多。”
“我们可以跟国道警察局借移动升降台,或者我可以从纽约市消防局弄来云梯车。云梯可以伸到一百呎高,但这里根本不可能让车开近,车子没法开过那条小路和那堆岩石。除非我们盖一条路,那得花一个月。”
然后两人沉默。
“直升机?”狄雷尼最后说。
“是的。”佛瑞斯承认。“可以从直升机上朝他开火。在这儿的下降气流和交叉气流里飞直升机不简单,但我想是办得到。”
“是办得到。”狄雷尼没腔没调地同意。“或者我们也可以调来一架战斗机,用火箭炮和机关枪轰掉他。”
又一阵沉默。
“你觉得不对,是吧,小老弟?”组长轻声问。
“是的,我觉得不对。你呢?”
“我也觉得。我从来不喜欢打笼中鸟。”
“我们回去吧。”
回途中,他们选了一个可能安排狙击手的地点。位置在一丛纵树后,有些隐蔽,但视野足够清晰,开枪范围可以涵盖恶魔之针的烟囱入口和顶端。
州警还没来。狄雷尼的手下拿着啤酒在车里车外闲待,三名苍白的狙击手站得离其他人有一点距离,安静交谈,抱着装在帆布袋里的来复枪。
“组长,我得打几通电话。是不是该到齐尔顿镇上去?”
“不需要,那儿就行。”佛瑞斯一手挥向守门人小屋,指出连向那条碎石路上木头电线杆的电话线。“那条线路整个冬天都保持畅通,给铲雪的公路人员、还有早春来种植物的公园工作人员用。”
他们走向那栋饱经风吹日晒的木屋,走上门廊。狄雷尼看看用沉重铁挂锁锁上的搭扣。
“有钥匙吗?”他问。
“当然。”组长说着从枪套掏出那把巨大的左轮。“退后一点,小老弟。”
队长连忙后退,佛瑞斯组长粗枝大叶地射掉挂锁。狄雷尼注意到他瞄准挂钩而非挂锁主体,子弹打在后者可能只会让锁卡住而毫无用处。他开始敬佩这个老人了。枪声出乎意料的响,回音回荡不停,狄雷尼的手下紧张站起。两只棕色的鸟从泥土路旁的干燥灌木丛里窜起,发出吵闹叫声飞走。
组长推开门,小屋散发尘土和霉味。墙上一架木头基座的老式“饼干切割刀”电话,用小小摇把操作。
“好多年没看过这种了。”狄雷尼表示。
“我们这儿还有几台。接线生叫慕丽尔,你可以告诉她我在这儿,说不定她有口信要给我。”他把狄雷尼一个人留在小屋里。
队长转动摇把,慕丽尔的声音随即出现,速度之快令人高兴。狄雷尼表明身份,也向她传达组长的消息。
“唔,他太太想知道要不要等他吃晚饭。”她说。“你转告他。”
“我会的。”
“你那个凶手在那里?”她坚定问道。
“差不多是这样。这里可以打电话到纽约市吗?”
“当然。不然你以为呢?”
他先打给布兰根席,尽可能简短报告情况,叫警探打给索森副督察,转述狄雷尼的消息。
然后他打电话到医院找芭芭拉。这通电话令人心碎,妻子在哭,他却找不出原因。最后一名护士接过电话,告诉队长他妻子处于歇斯底里状态,最好就此挂电话。他挂断,感觉困惑又害怕。
然后他打给山佛·佛格森医师,在他办公室找到他。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艾德华!恭喜!听说你逮到他了。”
“不完全是。他在一座岩石顶上,我们构不到他。”
“岩石顶上?”
“很高。大约六十五、七十呎。医生,人没食物没水能活多久?”
“没食物也没水?我猜大概十天。也许更短。”
“十天?就这样?”
“当然。食物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水。问题在于脱水。”
“脱水状态多久会出现?”
“哦……二十四小时吧。”
“然后呢?”
“不难预料。组织萎缩,力气消失,肾脏衰竭,关节疼痛。但到那时候,病患已经不在乎了。最早出现的心理症状之一就是丧失意志力,一种倦乏。有点像冻死。没补充液体,他会损失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体重。头晕。无法控制随意肌。衰弱,看不见。影像模糊。第三天之后八成会出现幻觉。膀胱失灵。临死前,肚子会肿大。不是什么愉快的死法——不过哪有什么死法是愉快的?艾德华,会发生这种事吗?”
“我不知道。谢谢你帮忙。”
他挂断,接着打给蒙妮卡·吉尔伯特,但她一认出他的声音便挂电话,他没试着再打。
他走出小屋,走上门廊,对佛瑞斯说:“你太太问要不要等你吃晚饭。”
“嗯哼。”组长点头。“等我知道了就告诉她。队长,我们何不——”他突然停口,头歪向一边。“警笛。”他说。“来得很快。一定是州警。”
五秒钟后,狄雷尼队长才听到警笛声。最后,两辆车猛然转过通往公园入口的弯道,打滑在围墙外停下,警笛逐渐放慢。两辆车各四个人,后面又开来一辆一侧写着“橘郡号角报”的福特房车,车上有一个人。
狄雷尼走下门廊,看着八名州警一股脑儿下车,手按在擦得发亮的枪套上。
“太美了。”他大声说。
然后一个不太高、臀宽超过肩宽的男人大步穿过大门,走向他们。
“哦哦。”佛瑞斯组长喃喃说道。‘“烟熏大熊’来了。”
队长拿出证件,注视着走来的警官。他身穿纽约州警的灰色羊毛冬季制服,皮带和枪套发着邪门的光,头上端正戴一顶帽缘又宽、又直、又硬的阔边高顶毡帽。他下巴远远伸在前面,露出一侧手肘,窄肩向后,凸胸前挺。他大步走来,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瞥了佛瑞斯组长一眼,稍微点个头,然后瞪着狄雷尼。
“你是谁?”他质问。
队长注视他片刻,然后秀出证件。“纽约市警局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你是谁?”
“纽约州警伯传·史尼德。”
“我怎么知道你是?”
“我的老天爷,我看起来像什么?”
“哦,你看来像个警察,这点毫无疑问:你穿着警察制服。但情人节大屠杀就是四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干的,多确认一下总没错。这是我的证件。你的呢?”
史尼德张开大嘴,又突然咬牙闭上。他打开毛外套一个钮扣,掏出证件,两人交换。
互相检查证件时,狄雷尼意识到众人靠过来,是他的手下和史尼德的手下。他们察觉到高阶警官发生冲突,说什么也不会错过好戏。
史尼德和狄雷尼拿回自己的证件。
“队长,”史尼德口气不佳,“我们现在有个辖区司法权的问题。”
“哦?”狄雷尼说。“我们有这个问题?”
“是的。咱这公园是州政府的土地,受纽约州警组织的保护。你不在你的地盘上。”
狄雷尼队长收起证件,拉拉外套,调正帽子。
“你说得对。”他和蔼微笑。“我这就带我的人走。很高兴认识你,队长。组长。再见。”
他正转过身去,史尼德说:“嘿,等一下。”
狄雷尼动作暂停。“什么事?”
“这里有什么问题?”
“咦,”狄雷尼淡然说道,“就是辖区司法权的问题啊,正如你所言。”
“不是,不是。我是说这里是什么情形?咱这逃犯人在哪?”
“哦……他啊。唔,他就坐在恶魔之针顶上。”
佛瑞斯组长先前从身侧口袋掏出一根火柴,把秃的那头塞进嘴角,似乎在吸吮,看着这两个队长,又垂又皱的脸上带着善良微笑。
“坐在岩石顶上?”史尼德说。“该死,就这样?我们队上有些攀爬高手,我派两个上去逮他就是了。”
这时狄雷尼已再度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双手扠腰,然后又转回来,走近史尼德。
“你这没大脑的狗娘养蠢货。”他以和悦的声调说。“不管怎么说,我都该带着我的人走,让你自作自受,肏你妈的白痴。但你只因自己愚蠢就要派勇敢的弟兄去送死,我听了非得说两句不可,老天爷,你连地形都没勘查一下。那里只容得下一人攀爬,队长,每个被送上去的人脑袋都会被打烂。你要这样吗?”
在狄雷尼的痛骂下,史尼德木偶般的脸白了,然后脸颊上出现一块块红斑,像一圈圈腮红,双手不由自主地又握又放。每个人都僵住了,沉默站着。但这时有事情打岔。一辆沉重的白色箱型车从碎石路转进入口,众人转头看去,是一家全国性电视台派来的摄影车。他们看着车停在门外,车上下来几个人,开始搬下器材。史尼德转回头面向狄雷尼。
“晤……管他的,”他说,带着胜利的微笑,“那我就不派人上去。但明天一早我就派一辆直升机嗝掉他。电视上一定很好看。”
“哦是的。”狄雷尼同意。“电视上会很好看。当然。这人现在只是嫌犯,没被定任何罪,连受审都还没受审。但你尽管派直升机上去挂掉他吧。我现在已经能看见报纸头条:‘州警机枪扫射山顶上的嫌犯’。对你队上真是好宣传。好公关。尤其经过阿提卡的事后。”
这最后几个字让伯传·史尼德队长全身僵硬,停止呼吸,双臂像有倒钩的锚垂在两侧。
“还有一件事。”狄雷尼继续说。“看到那辆电视台的车了吗?到天亮,就会又来两辆。还有各报章杂志的记者和摄影师。新闻已经上了广播,如果你不赶快封锁这附近的路,明天早上就会有十万个神经病带着老婆小孩和一篮篮炸鸡,全赶来这里看热闹。就像洞穴里的佛洛伊·柯林斯。”
“我得打通电话。”史尼德队长粗声说,狂乱地环顾四周。佛瑞斯组长大拇指朝守门人小屋一指,史尼德匆匆走去。“你在这里等一下。”他回头对狄雷尼叫。“拜托。”他补充道。
他走上门廊,看见射烂的锁。
“是谁射开这锁的?”他喊道。
“是我。”佛瑞斯组长心平气和说道。
“这是州政府财产。”史尼德愤慨地说,消失在屋里。
“上帝啊,我的苦难难道永远不会结束?”组长问。
“我不该那样对他讲话的。”狄雷尼低头,压低声音说。“尤其在他手下面前。”
“哦,我不知道,队长。”组长说,仍吸着那根火柴棒。“我听过比那更精彩的骂人话。何况你说的话他手下都已经说了好多年。当然是私下说。”
“你认为他打给谁?”
“我完全知道他打给谁:山姆尔·巴恩斯少校。他是史尼德这个队的指挥官。”
“他人怎么样?”
“山姆?完全不同。强硬的小家伙,聪明得很,办事得力。山姆是伍史塔克那儿的人,我认识他老爹。海·巴恩斯做的苹果酒是这一带最好的,但山姆不喜欢听人提这事。‘烟熥大熊’会解释情况,山姆少校会仔细地听。史尼德会解释你在这里,山姆会把你说的话跟他又说一遍,关于用直升机机关枪扫射那人,还有明天一狗票乌合之众跑来这里的事。史尼德会告诉少校你说过这些话,因为他太该死的笨,笨到不知道自己邀功。山姆尔·巴恩斯会想几秒,然后说:‘史尼德,你这踢大便的蠢蛋,赶快抬起肥屁股滚出去,尽你可能的礼貌,请那个纽约市的警察留下来告诉你该怎么做,直到我赶过去。如果我到的时候你还没把事情弄得太他妈砸锅,你或许——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活着领到退休金,你这混蛋东西。’现在你多待几分钟,小老弟,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完全正确。”
过了一会儿,史尼德队长走出小屋,戴上手套,脸色依然发白,走起路来活像鼠蹊部刚被人用膝盖顶了一下。他走向两人,带着难看得紧的微笑。
“队长。”他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能合作。”
“合作!”齐尔顿组长出人意表地叫道。“就是合作让世界运转的!”
他们开始工作,到午夜一切已大致安排妥当,只不过征调的大部分人方和器材都还没来,但至少他们有了初步计划,边进行边加以实施和修正。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安排四个人在恶魔之针底下走动巡逻,配备猎枪和其他随身武器,每巡逻四小时休息八小时。
狄雷尼带来的狙击手在枞树丛就位,盘腿坐在折起的毛毯上。他们架起瞄准镜,穿上黑毛衣、长裤、鞋袜、外套和黑色紧手套。每个人值班时都穿防弹背心。
巡逻车开到尽可能近的地方,用车头灯和探照灯照亮现场。装电池的手提灯四处安放,以打破黑影。狄雷尼队长打电话到特别行动组,征调发电机卡车和载有强力探照灯的平板小货车,电缆要够长,让灯能把恶魔之针团团围住。
伯传·史尼德队长要弄来一台野外无线电收发报机,本地的电力公司正在架设一条临时线路,电话公司也架起额外线路,设置公共电话给新闻记者用。
山姆尔·巴恩斯少校尚未现身,但狄雷尼跟他在电话上谈过,巴恩斯态度精简,满口公事。他承诺重新安排部下的巡逦时间,尽快用巴士再送来二十名州警。他也正在安排路障,预计天亮前就能完全封锁齐尔顿地区。
他和狄雷尼同意了一些基本规则。狄雷尼担任现场指挥官,史尼德作他的副手。但对媒体发出第一份报告时,巴恩斯少校会是名义上的指挥官,而包围恶魔之针则是纽约州警和纽约市警的“联合行动”。所有新闻稿发出之前都必须经过双方同意,若非双方的代表都在场,不得召开记者会或接受采访。
同意之前,狄雷尼队长打给索森副督察解释情况,说明他与州警口头协议的内容条件。索森说他会再回电,狄雷尼猜想他是去向柯林斯基副市长确认。总之,索森不久便回电表示同意。
若没有艾弗林·佛瑞斯组长的协助,这一切成果都不可能。他作风简洁、镇定、不慌不忙,效率奇迹般的高,谈笑间就让当地电力和电话公司的主管紧急派人赶工。
是佛瑞斯找来公路人员,打开公园里关闭的饮水机,设置两台移动式化学厕所。组长也让圣诞假期间关闭的齐尔顿高中开放体育馆,供派来恶魔之针的警员住宿,并协调本郡的国民兵军械库送来行军床、床垫、枕头和毛毯。佛瑞斯甚至没忘记通知齐尔顿的救灾小组,他们派来一辆箱型车,两侧可以拉开形成柜台,由女性义工负责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公园里提供热咖啡和甜甜圈。
佛瑞斯组长好心邀请狄雷尼队长住他家,但队长选择在守门人小屋睡国民兵的行军床。但由于夜里出乎意料的冷,他倒是接受了组长出借的大衣。好一件大衣!灰色人字呢,有浣熊毛皮滚边和宽大的水獭毛皮领,长及狄雷尼脚踝,袖口直遮到他指节,重量压得他肩膀都弯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暖和。
“我老爹的大衣。”佛瑞斯组长骄傲地说。“一九零一年费城制。现在可买不到这种大衣啰。”
于是他们全努力工作,狄雷尼一度又好笑又害怕地想到,万一丹尼尔·G·布兰克不知怎么已经爬下岩顶,逃入夜色,那他们可都洋相出大了。但他不去想这一点。
天黑后不久,他们开始用扩音喇叭对逃犯喊话,每小时整点重复:
“丹尼尔·布兰克,我们是警察。你已经被包围了,没有机会逃脱。下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会接受公平审判,有律师为你辩护。现在就下来吧,给你自己省一推麻烦。丹尼尔·布兰克,你现在下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没有机会逃脱。”
“有用吗,你认为?”佛瑞斯问狄雷尼。
“没有。”
“唔,”组长叹气。“至少这样他比较难睡觉。”
到晚上十一点半,狄雷尼感觉倦意入骨又浑身脏兮兮,一心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睡八小时。然而当他和衣躺在冷冷的行军床想休息一下时,却闭不上眼,只能僵硬清醒地躺着,大脑翻搅不停,神经紧绷。他起身,穿上那件神奇大衣,走上门廊。
四处还有很多人——警探和州警、电力和电话公司的维修人员、公路人员、记者、电视公司技术员。狄雷尼靠在栏杆上,观察到所有人迟早都会慢慢走开,假装不经意,但内疚地回头看,想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离开,对自己的行动半感到羞愧。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去恶魔之针那里站着,抬头呆望纳闷。
他自己也这么做了,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他走到岩石露头那一带,然后退回一棵叶已落尽的巨大枫树的阴影里。从那里他可以看见慢慢绕圈的巡逻警察,值班的狙击手耐心坐在毛毯上,来复枪搭靠在一臂。还有那些跑来看的人,全站在那儿往后仰头,张着嘴,眼睛往上看。
被光照得苍白的恶魔之针就庞然立在那里,像夜色中一个血管清晰可见的鬼魂。狄雷尼队长也抬起头,张开嘴,眼睛往上看。在岩石上方,他依稀可以看见星辰运转,黑色苍穹无垠无涯。
他感到一阵晕眩,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上的晕眩。他从不曾对自己如此不确定。他的人生似乎昏晕又没有目的。一切都逐渐崩解。他的妻快死了,恶魔之针快倒了,蒙妮卡·吉尔伯特恨他,而上面那个人,那个人……知道一切。是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判定,那人现在知道了一切,或至少坚定又愉悦地正朝那份了悟前进。
他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附近,然后才听到话语。
“……尽快赶来。”托马斯·韩德利正说着。“谢谢你的消息。我交了一份背景报导,然后就开车过来了。我住在齐尔顿以北一家汽车旅馆。”
狄雷尼点头。
“你还好吗,队长?”
“是的。我还好。”
韩德利转身看恶魔之针。跟其他人一样,他仰起头,张着嘴,眼珠往上转。
突然他们听见扩音喇叭轰隆响起。午夜了。
扩音喇叭关掉。围观的众人极力往上望。恶魔之针顶上没有动静。
“他不打算下来了,是不是,队长?”韩德利轻声问。
“对。”狄雷尼队长讶然说道。“他不打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