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四节

可是刚在一九〇六坐下来,我又急不可耐地登上无涯网,点开黑天使的图标,找到了“我们就要有一个三人世界了”的帖子。我实在太想读下去了。

我没有以为这个Y是张约,也没有从“三人世界”联想到任锦然,生活实在是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每个人可能遇到的基本元素就这么一些,相互作用产生的痛苦却是层出不穷,绝无雷同的。

事实上,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已经知道了“花语”是谁。我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几乎是一种偷窥的欲望,想要知道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流产之后,相信“花语”的精神状态一度非常不好,帖子弃置了整个深秋和冬天。直到二〇〇五年二月十一日,翌年的大年初三,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这个温柔而孤单的妇人终于又开始自言自语。

初一去她家拜年,初二去我爸妈家,所以初三就又得轮到去她家,这是她的逻辑。Y,我没有意见,这样总比她来我们家的好。

我看得出来,事情发生以后,她还是心虚的。她不再神气活现地上我们家来了,甚至用各种借口避免来我们家。每次提到流产这件事,她也总是讪讪的,然后一转脸,忽然抖擞气势,扬着眉毛,瞪大了眼睛,把结论落实到我“天生身体底子差,又总是自己糟蹋自己”。久而久之,数落我的身体,就成了一个她热爱的话题。

今天她又这么说了,在晚饭的饭桌上。她对我说,不要急着再怀孩子,你身体这么一塌糊涂,怀了也要再掉的,这两个月你没有住医院,就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

回来的路上,可能你也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你忽然对我说,我知道妈有很多毛病,你够不容易的了,你以后也不必太把她往心上放,礼尚往来,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Y,其实上个月我听见你跟她打电话了,你说我看上去精神不怎么好,希望她抽空过来照顾我,就算表示一下也好。结果她回答说,她最近腰不好,不方便走动。

我当时在隔壁房间,刚好要打电话,拿起话筒就听见了这些。Y,很多日子了,我不想说话,我埋头收拾自己心里的悲伤。那个微小的生命没有与任何人照面,整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真切地感知到了它的出生与死去。我内心的宫殿忽成废墟,无从整修。面对我内心以外的委屈种种,更是乏累欲哭,再无力多想。

我曾经不想再改变什么了,就这样好了,我们这种奇怪的三角关系,或者说四角关系更合适。在你每天独自沉默的漫长时间里,我知道,还有另一个人在你心里。

可是,那一回,听到你对她说的那些话,我有些高兴,就像今晚,我听到,你是关心我的,几乎是在为我说话。Y,所以我心底深处那些怯懦的、贪心的、糟糕的念头又重新爬出来了。Y,我是多么希望跟你心心相印,仿佛一个人,如果有这样的你在身边,这一生中,再大的艰难,我也不会再害怕。

接下来,在上海一年之中最和煦的五月,“花语”又怀孕了。在言语中,她不像第一次那样对建设一个完美的三人世界满怀憧憬,然而还是不乏喜悦。

恰逢这个当口,帕罗药业正有意设立一个全资研究机构,选址都已经落实,张江高科技园区正大力招商引资,条件非常合适。科研人员也组织了一部分,唯独缺少一名兼有学术地位和开拓精神的年轻团队首脑。公司高层委托猎头公司锁定的名单中,就有复旦大学生命学院的青年学者孟雨。

帖子上断续与含糊的叙述,正好与我早已了解的事实对应起来。

帕罗药业提供的薪资条件非常优厚,同时,对醉心于研究事业的科学家而言,这里的科研设备、场地和助手配备等诸种条件都优于校内,项目的自主性也强。二〇〇五年九月,孟雨正式辞去复旦大学的职务,出任新建的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的研究中心主任。他没有接受这一研究公司总经理的职位,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搞业务的,最好集中精力研制新药,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经营、协调等琐事上。

二〇〇五年十月,帕罗药业通过了孟雨的研究立项,即孟雨在两年前研制高血压药物时偶尔合成的一类化学物质,他打算将其开发成为一种具有颠覆意义的抗抑郁新药,初步定名为“爱得康”。

孟雨的跳槽可能有诸多因素,但是何樱宁愿相信,他主要是考虑到宝宝即将出生,未来的成长和教育需要更好的经济条件,也是为了减轻她这个准妈妈的压力。在那段日子里,“花语”的帖子充满了小女人由衷的幸福感,她写道:

没想到为了这个孩子,Y,你正在努力成为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参天大树。你依然沉默,依然爱一个人躲在书房的电脑前,但是我能感觉到,你温柔的树荫在这个家的每一处,我不再感到孤立无援,有腹中的小生命,还有你,保护着我。这种幸福让我不敢相信。

从帖子上看,在二〇〇五年九月到十一月之间,也就是何樱怀孕四到六个月的时候,她的家庭关系仍未风平浪静。孟玉珍对儿子跳槽的事情意见极大,至少先后三次找到帕罗药业的领导投诉,大意是,孟雨来到帕罗药业绝对不是自愿的,是受了何樱的胁迫,这样的员工即便公司暂时录用了,将来也不会一心一意地卖力工作,还不如现在就把他解雇了,让他回到高校,继续他有保障的教师生涯。

当时帕罗药业的高层还不是卢天岚。

字里行间,看得出何樱很烦恼,不过情绪倒是颇为开朗,还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甜蜜。因为孟玉珍这么一来,反而让孟雨彻底倒向了何樱的一边。他愤怒地阻止母亲,虽然不甚有效。如果哪天孟玉珍又去过华行大厦,当天晚上,孟雨必然会拉着何樱的手,陪她说一会儿话。他们两个之前极少聊闲话,但在那段日子里,也会谈论一些诸如要把孩子送去哪个国家留学之类遥不可及的话题。

这一切,正如何樱在二〇〇五年大年初三所写:“如果有这样的你在身边,这一生中,再大的艰难,我也不会再害怕。”看来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可以伤害人的事情,所有伤心之事,对应的不过是对所爱之人的失望。

孟雨究竟是对何樱萌生了珍惜之意,抑或,只是孟玉珍的行为让他回到了和任锦然一起受迫害的情境,从而把何樱暂时当作了另一个女人,我不能确定。因为八个月以后,在孟雨的默许下,孟玉珍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他们的生活里。

我读到了“花语”在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凌晨三点十一分发出的帖子,一扫之前的温馨气氛。

Y,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让她“暂时住在家里照顾我”。是你不懂我吗,还是我不懂你?我想,你是知道我对她的观感的。难道之前我们说过的许多话,都只是你在敷衍我的唠叨和无理取闹?

她搬进来,你没跟我商量过。她在主卧,你睡客厅,书房成了我跟孩子的卧室。她坚持说,我们根本用不到保姆,浪费钱。她对这么好的一个阿姨指摘不停,终于把人家逼走了。

孩子刚才哭了,我起来给他喂奶,周围那么安静,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孩子的身体温暖柔软,洁白的月光落在他美丽的额头上。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又能平静下来了,从这些天无比混乱与愤懑的思绪里。

Y,我在想,难道我嫁给了一个陌生人。难道我的婚姻,就是陷落在一个陌生的城池。难道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只有我自己。

“周游,你还不下班?”熟悉的声音让我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卢天岚今天怒气未消,盯上我了。

我瞟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晚上七点五分,忙不迭地站起来编瞎话:“有份合同的资料还没查完,加班,加班。”

卢天岚下班可真够晚的,显然是从一九一三出来往电梯去,经过一九〇六,门开着,正好看见我。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挽着手袋飘了过去。等到电梯的关门声隐约响过,我急忙跳起来开始了真正的“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