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一节

七月九日上午九点二十分,我提前拿到了出院小结和账单。十点四十五分,我背着手提电脑和为数不多的杂物,回到了茂名路的三〇一。

我懒得把行李打开来,先取出电脑上网。

何樱姐在MSN上对我说,苏亚的父母状告帕罗药业“爱得康”实验致病人自杀一案,将在十一天以后,也就是七月二十日周二开庭。当初原告在任锦然的自杀案发生后,推迟了开庭的时间,以为能搜集到对他们更有利的证据,可是这一会儿,他们似乎又后悔没有早点把官司结束了。因为苏亚的案子从自杀变成了谋杀,这等于丢掉了所有的赢面,还不如撤诉,省下一笔诉讼费。当然他们还不甘心撤诉。

何樱姐对苏怀远和齐秀珍颇有微词,她说这对老夫妇“很奇怪”。

一开始坚持女儿没有任何自杀理由的是他们,听起来似乎唯一的理由就是参加了“爱得康”的实验,被这药给毒死的。结果警察进一步调查,发现果真不是自杀,是谋杀,他们又不乐意了,支使律师给法院提供了一大堆证据,什么严重抑郁啦,工作压力太大,感情生活不顺利等等,硬要证明他们的女儿是自杀的。

他们当初起诉帕罗药业,不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吗?居然现在连杀死女儿的凶手也没兴趣追究了,显然,关心的只是从官司里得一大笔赔偿金而已,难道他们就是这样为苏亚“讨回公道”的吗?

何樱为此抱怨了好几天,其实归根结底,是她觉得自己一个多月前的同情心白白浪费了。于是我少不得夸她善良,夸她单纯,再假装责备她“实在太天真”,让她的气顺过来。

现在看来,“爱得康”前方的阻碍已经彻底被扫清了。既然实验药品都被徐晨换成了安慰剂,那么参加实验的病人自杀,“药品组”和“安慰剂组”的评估数据不分伯仲,这些都不是问题了。“爱得康”大可以重新开始第三期实验,就算药效不逮也可以在技巧上早作安排,比如说,让评估医师给病人一点暗示,安慰剂都能这么奏效,暗示的效果更是不容小觑。何樱说,这是卢天岚的原话。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的局面。在现实中,我住院期间,卢天岚亲自出面跟瑞安医院接触了几次,院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接“爱得康”的实验。

卢天岚不得不联络另外几家三级甲等医院,两三天内大约谈了四五家,都是她当销售部经理的时候培养起来的老关系。许多年了,私底下的金钱往来也不少。得到的回复都是婉拒,明里暗里给再多钱也不成。

原因很简单,一种药,开始实验不到两个月,参加实验的病人死了两个,临床药理中心的主任被撤职查办,连医药公司本部的电梯都掉下来两次,还出了一个车祸,把一辆三菱SUV撞成了橘子。虽说这些倒霉事在理论上跟“爱得康”都没关系,甚至,“爱得康”还在两个大药瓶里一颗未动,但是,谁能说真的没有关系呢?就像谁能说安慰剂真的没有药效,哪种药品真的有某种确实的效果呢?人能了解多少?

如果哪家有胆量把这个实验接下来,这一回,莲红色的小药丸真的从药瓶里被拿出来,散发给病人,还会发生什么更邪门的事情呢?

估计这些天何樱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没人八卦,憋坏了,就把嘴上的唠叨换成了网聊的热情,从我昏迷醒来到出院,前后才八天半,她的打字速度就快了好多。

七月九日是星期五,她跟我聊了一通以后,又搬出了老一套。她让我刚出院不要操心去想工作的事,双休日在家好好休息,周一要是觉得精神还不好,再休息几天也没关系,干脆养好了再来上班,反正,有她呢。

说实话,我待不住。

我问:“要不要我下午就过来?”

何樱回:“你别毁坏我形象好不好?刚出院就来上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呢。”又说,“你实在想来,就周一吧,不用赶早上打卡,晚点来就行。”她就是这个毛病,心里想,嘴上客气。

我待不住是真的。我想起还没吃午饭,可是我一点不饿,只是觉得这房间让我胸口发闷,周身僵硬,把门窗再开大都不行。难道是我的幽闭恐惧症加重了。

我摇摇晃晃地下楼,走出弄堂,拐进Seven–Eleven。我从冷藏柜前面走过,绕过洗发水和纸巾,来到饼干零食的货架前,找到了整整两排简装方便面。我蹲在那里,轻轻触摸塑料袋底下的干面,它们就像一副副细小的骨骼。我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无声无息地把它们一包接一包捏得粉身碎骨,一寸完整的都没有留下。

拖着麻木的腿走出Seven–Eleven时,我显得更加一瘸一拐,并且漫无目的。我大约走出四五站地,途径两个全家超市、一个联华、一个罗森,还有一个家乐福。我默默地走进去,默默地把所有的袋装方便面都捏成粉末,尽责尽力,一丝不苟,再默默地走出来,没有人发觉。

比尔没有反驳我的推理。在那个黢黑的清晨,他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说:“我就说嘛,你这个小脑袋还不算太糟糕。”

但是接下来,他还是对我说了很多话,这个婆婆妈妈的家伙,我就知道,他被抓走之前一定会嘱咐我一番。他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你这一次不可以不愿听……是关于‘柠檬’。”

二〇〇七年平安夜之后,比尔曾代替我去见“柠檬”,把“柠檬”当年留在我这里的《环境资源保护法》还给他。这只需要五分钟,结果“柠檬”主动留他在张江的意利咖啡馆小坐,与他聊了许多。

“柠檬”说起了校园毛主席像前最大的那片草坪,我总爱在那里睡午觉。他喜欢端详我熟睡的样子,睡着的时候,怎么看着我,都不会觉得不自然,所以他就贪心地看了个够。醒来时,我们打打闹闹,好像谁多看了谁一眼,谁就落了下风似的。

他说,我连睡觉的时候都爱皱眉头,他很想知道我心里究竟有什么烦恼,可是当我醒来,我们总是说一些无关轻重的俏皮话,好像快乐得没有明天。

他总觉得我是一个不甘平凡的女孩,对未来的抱负也许大过了他这个男人。他不过是想将来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实际的生活,不想跟人争争斗斗,这样的想法,他觉得羞于告诉我。将近毕业,大家都向往着恒隆和金茂大厦的外资律所,他选择了浦东软件园法务部的工作,像是自我放逐到了张江这样的荒郊野外。

说实话,他没有把握,我会不会愿意从此跟着他过平淡的生活,买菜做饭了结一生,不过他还是打算试一试。毕业前,他在谢瑞麟选了一枚戒指。

退掉宿舍的那一天,他送我回茂名路,一路动荡忙乱,他觉得还没到开口的时候,看见我面色凝重,始终一声不吭,他忽然觉得是不是我已经决定了分手。两个人沉默着,直到帮我把行李箱提上三楼,他站在门口,满头大汗,有些紧张地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里的小盒子,却发现手机不见了,好在一回头就看见是掉在楼梯上,三楼和二楼的转弯处。他返身去捡,还没走到手机边,就听见背后一声轻响,三〇一的门已经关上了。

他在楼梯上站了很久,可是我背靠着门蹲在地上哭,完全不知道。他想,这就是我的决定了,这也好,省却了他的尴尬。

这以后,有成百上千次,他在手机上看着我的名字,只是看着,看得发呆,这个号码却好像永远也拨不出去了。到入冬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通话键,他已经事先想好的借口,他想这样可以自然一些,否则,说什么好呢,说想你吗,说不想就这样分手吗?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那个“喂”字听上去有些奇怪。他说想让我帮他找找那本《环境资源保护法》,可能放在我的行李里了。然后他听见我说重感冒了,不想被打扰的样子,电话就挂了,留给他一片空空如也的寂静,就好像这手机忽然变成了一块废铁。他依然举着手机,对着那片寂静聆听了很久,然后,他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调对着手机说:“小游,嫁给我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

比尔说:“那枚戒指,他还一直留着呢,不过他让我一定不要告诉你。”说完这些话,比尔就被王小山带去别的房间了。天边渐渐泛出一片青白,雨丝在晨光里现出丝缎般的光泽。我看着窗外的雨,努力看着雨,可还是眼泪流了满脸。

这算什么意思嘛!拿“柠檬”出来说事,孔融让梨似的,最后把我托付给了另一个人,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吗,老鸵鸟?

我试着去回想“柠檬”,他的一切一切依然那么清晰而让人心痛,可是直到此刻我才发觉,其实我已经没法想象如何再和他一起生活。我爱的只是回忆中的他,也许我爱的只是属于我的回忆,我当时的感受种种,现实中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陌生。

如果现在全世界的人之中,要我选一个手拉手去逛街,面对面吃饭,在黑夜中说话,我还是只会选比尔。即使他是杀人凶手也没关系,即使他曾经想要杀死的人是我。很奇怪,对于这一切,我气愤,我委屈,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想要时刻有他陪伴的愿望。难道决定一个人意愿的是假象的总和,而事实对大脑竟然毫无用处。

事后我对王小山发火,问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比尔是凶手,却不早点告诉我。

王小山说,他之前也不知道。

他安排我住院,就是为了便于监视往来我身边的人,找出凶手,因为他确信凶手一次、两次没成功,一定会伺机再对我下手。所以王小山不是监视比尔一个人,他观察了前来探望我的每一个人。本来每天凌晨,等比尔把我送回病房,王小山也照例下班回去睡了,可是那天凌晨,比尔走出来以后的反应有点古怪,于是他就一直跟着他,没想到刚好跟踪到了比尔毁灭证据的一幕。

终于结案了。我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我混迹在一个又一个超市中,周末的超市物资丰富,等待着双休日过来采购的家庭,也许天黑以后,下班的夫妻和情侣就会一批批拥进来,在推车上载满生活用品。我害怕遇到这样的场面,可是我无处可去。

在细细捏碎了第一百袋方便面以后,我决定回家。我走出超市的大门,夜空晴朗,竟然有一两颗星辰远远跟随着我,我这才想起今天下午游走在街上,没有淋到过一滴雨,竟然是阳光灿烂,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上海的雨季已经过去了。

这陌生晴朗的夜色让我迷失了归途的方向,我在这个城市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到处都是相同的高楼大厦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我两腿酸胀,腰背难支,指关节被折断一般,这是谋杀了一百袋方便面的代价。我的半个脑袋疼得像要炸裂开来,鼻腔干燥,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

我撑着扶栏,把身体半拖半拽地弄上三楼。我从牛奶箱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跨进客厅,照例伸手到桌上摸散利痛,没摸到,借着对面酒吧的微光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忽然想起了这些药片的去向,低骂一声,多年来第一次打开客厅的灯。

我在客厅的抽屉里找到了数十只小药瓶。拿起一只,瓶子上写着“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五日以后”,又拿起一只,写着“二〇一〇年十月十日”以后。比尔的笔迹,他故意写得很端正,为了让我看清。

我撒气般拧开这两只瓶子,倒出四个铝箔方块,剥开药片,打开自来水龙头,把四片散利痛一并吞了下去。冷水冲刷着我的脸,沁湿我的发鬓,顺着脖颈流到我的背心里,我在流水里笑出声来,笑我们这些可怜的囚徒,被装在“今天”的小瓶子里,还时常谈论“以后”来安慰别人,回忆“过去”来安慰自己,好像我们能知晓和把握的世界真的有多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