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一节

苏亚救了我。正如当初她把我推入这个案件,陷我于接踵而来的谜团、危险与比尔伤人的爱情之中,现在,她正用一个不可解的细节重新召唤起我的斗志,让我从抑郁里爬起来,空着一颗心,疯狂地躲在卧室里上网看帖。

苏亚,三十五岁的“败犬女”,出版公司的副总经理和股东之一。我还记得她在照片上的模样,一头柔顺的长发,心型小脸,一双少女般的圆眼睛,茂密的眉毛,微笑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还有月牙般的两窝笑纹,她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春天的明媚与甜蜜。

我了解她多少。她会下手伤害一个陌生的女人吗,只因为她坐在张约身边,还是整个案情推理的逻辑出了问题。

她被谋杀了,我曾经是她死亡的诊断者,可是,她写了七年的帖子,十五页,一千九百四十三楼,我和王小山只看过六楼,为此我鄙视自己。我打算现在就开始补救,一楼一楼读下去。一边读,我一边又不由得想起了比尔的话:“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就是不断推翻以往印象的过程。”太贴切了。

我还记得,苏怀远和齐秀珍曾经告诉王小山,苏亚的健康状况也非常好,除了小时候割过盲肠,成年后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体检都一切正常。

才看了苏亚没几个帖子,我就得知,她连续五年体检都查出胆囊炎和胃病。她害怕胃癌,做过多次胃镜,幸好只是溃疡,但是久治不愈,非常痛苦。她甚至患过一次急性阑尾炎,开过刀,在论坛上咨询过术后的饮食问题。

她的父母还告诉过警察,苏亚的出版公司最近经营状况非常好,还有可能被收购上市。这也是一个与事实不符的消息。

“他们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这句是苏亚的原文。

苏亚出生在一个中学教师的家庭。苏怀远是物理老师,齐秀珍是语文老师。苏亚写道,她小时候时常有一个错觉,她觉得她是一种家电,像冰箱、电吹风、洗衣机什么的,当然她更高级一些,她是苏怀远和齐秀珍精心装配出来的一台机器人。从装好的那一天起,她就得开始承担各种功能,让齿轮稳定,轴承规律,忘记自己的存在,为外界尽责尽力地转动不息。

比如说,在别人家,都是孩子对父母撒娇。他们家刚好相反。

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母亲常常向她申诉,父亲不修阁楼上的灯,不肯加班给学生补习赚一点外快,不关心她,她最近胃疼得厉害,他从来不问一句。说着,就当她的面哭起来。她茫然地举起小手抚摸母亲的背脊,她觉得也许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的父亲则不断向她抱怨,母亲在学校里当着大家的面奚落他,他晚回家,锅里半碗饭都不给他留,这么多年争风吃醋,莫名其妙地得罪过他身边多少女同事。他说,他这一辈子恐怕也只有她这个女儿可以听他讲讲了。那时候苏亚还不满十岁,已经成了父亲的半个心理咨询师。

这对夫妻似乎都有无数多余的情绪需要发泄,又无法彼此中和。二十年里,在一个孩子的纵容下有增无减。二十年后,苏亚终于念大学住读,暂时远离了父母的身边。住在家里以外的地方,耳畔只有同学的欢声笑语,她忽然感觉卸下了肩膀上沉重的什么,以前她还以为那是她身体原本的一部分呢。她觉得此刻的自己轻盈得像一只飞鸟,似乎随时随地可以飞翔起来。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对着这片广阔而自由的世界,露出了惊奇的笑容。

就这样,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不仅是作为别人的日用品,她发觉生活原来可以这样轻松自在,充满了随心可及的快乐。她和张约恋爱了,这是她人生中只为自己而做的唯一一件事。

二十年后,苏怀远和齐秀珍撒娇的重点不再是彼此的关系。他们哀叹改革开放的掘金热潮带富了一大批人,却不是他们。他们抱怨学校分配的多层公房太局促。苏亚惊叹他们总是能列举出这么多得了重病的熟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缺少医药费,晚年无着。于是每到双休回家,苏亚就像从一场美梦里醒来一般。

苏怀远和齐秀珍不知对苏亚埋怨了多少遍,说张约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贫贱夫妻不会幸福,就像他们两个。现在他们不想做贫贱夫妻了,他们觉得苏亚可以为他们做到。

说实话,他们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苏亚根本还没想过结婚的事情,她才大三。不过苏亚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她还没结婚,但是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她觉得苏怀远和齐秀珍并没有把她当作女儿,恰恰相反,他们从来是把她当作父母来依赖的。

恐怕这么多年来,苏亚从来没把这些话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张约。

与张约分手后,她持续地发帖,也许是为了让张约看见,也许仅仅为了发泄,她每个帖子都用“亲爱的Y”开头,像一封封长短信件,她把悲愁、疑虑、压力和往事的片段都一点一点说给Y听,我觉得这个让她如此信赖的Y已经不是张约了。

从她帖子里的记述可以看出,其实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张约,苏亚始终怀着戒心,就像一个人总是觉得椅垫里会有什么硌着她,所以不断神经质地调整坐姿。

对张约毫无经济实力这一点,苏亚在内心是介意的。不是因为苏怀远和齐秀珍的反对,而是她担心物质上的无能,会造成精神上的无助,她害怕将来张约也会依赖她,变得像她父母对她那样,只顾关注他自己的怨艾,除了要求她倾听他,扶着他之外,不会有兴趣对她多看一眼。

苏亚的担忧是精确的,虽然她当时不愿意承认。事实上,早在张约跟任锦然网聊之前,他与苏亚的关系就已经非常接近这个状态了。这种爱无疑让人疲惫。

二〇〇四年七月二日夜晚二十二点五十分,苏亚曾在帖子里写道:

亲爱的Y,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给你发个短信。想想,还是罢了。

每当想起我们以前在一起时快乐的点点滴滴,就像鸦片,让我忍不住想拨电话给你。结果,却总是不免想起更多的痛苦,让我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回想起来,不仅是关于她,九年里还有那么多的时候,患得患失、焦虑、伤心、欲言又止。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没法让你知道的心里的话,并不比分开后少。

想想都累。

想来感情真是一件糟糕的东西,人与人在一起,那么多的痛苦,换那么少的一点快乐。

还不如什么都没有。

二〇〇四年的这个时候,苏亚已经从百花出版社辞职,与人合伙创办了一家出版公司。父母一心指望那个“有实力”的女婿为他们提供的一切,她打算自己来做,这总好过被成天埋怨“连个像样的男朋友也没有”。

苏亚的运气很好,签下了几套英国的童书版权,在国内都非常畅销。二〇〇四年,全国的图书市场已经远不如前些年,可是苏亚的出版公司第一年就赚钱,连赚了三年。一个人总能轻易得到自己并不真正想要的东西,真心想要的却偏不给你,这是苏亚的切身感受。

二〇〇六年初夏,苏亚按揭买房,选中了罗马庭院这个楼盘。她买了一套联排别墅给父母住,自己买了一套酒店式公寓,与父母相距十五分钟,可惜不能离得更远。她把别克停在别墅的车库里,这样她可以勉强自己每天过去看一看父母,也可以有借口很快地离开,因为把车开出来,肯定是有事情等着她外出。

搬入新居之后,苏怀远和齐秀珍绝口不再提及苏亚的婚事。

苏亚的生活就像一列火车,虽说选择的不是自己喜欢的方向,却总算驶上了一段平稳的轨道,并且打算从此就这么平直地向前,不作他想。可是到了二〇〇七年春天,一个重大的变故降临到苏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