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针:树生长的声音
节奏与词语
微弱处压抑
韵脚衍生出根
随三月深深扎进泥土
要拥有什么
便紧紧缠绕
——《锦年》
第一次会面。
“再来一杯吧,或是换点别的口味。”
“不,不了,您今天把我叫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情就不能请你出来喝咖啡吗?”他笑着,喝下一口咖啡,是不加糖的mocha(摩卡),这家店里最有名的品种之一。
“总觉得怪怪的。”
“再来一杯mocha,你会喜欢的。”嘴角始终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容,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接下来要做的项目,或者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碎事情。
“这家店里的咖啡味道都偏苦些。”
“嗯,这也是我喜欢来这里的原因。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个道理,先苦后甜,或者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我相信没有谁的一生会是一帆风顺,一定要经历些磨难,才能实现理想,不知苦就难以懂甜,”他从服务生手中接过那杯mocha,抵到对面的位子上。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能够看见咖啡的香气,“我想要咖啡般的人生,你呢?”
“我?”
“对,虽然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个不一样的年轻人。”
“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有什么不一样?”mocha的味道偏苦,似乎能够品尝出他所说的那种生活的感觉。
“你自己觉得呢?或者你有什么样的理想?”
“理想?我只是向往结束掉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的文艺复兴。还有在国外,20世纪初爆发的那次文学范畴的现代主义运动,以及之后的后现代。那时候我们正在内忧外患里草木皆兵,所以在文学史上这场运动对我们来讲可以说是一片空白,而它是历史向前书写的必然产物,所以我才会以之为梦想。”
“说得好,不过在这个社会里,理想值几毛钱一斤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所期待的文艺复兴可能在你的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得到。”
“您的意思是?”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既然等不到,就去创造吧!”他的神情突然激动起来,仿佛这也是他的理想似的。
“创造?”他瞪大了眼睛。
“对,创造!你没有听错,就是由你来创造!”
像是把电视机的声音给关掉了,沉默瞬间袭击了整幅画面,只有叮叮当当的金属勺撞击瓷质咖啡杯壁的声音间歇发出,还有周围低声的交谈,只是他们两个都低下头搅拌起了自己面前的mocha。
咖啡店里不断有推开门离开的人,也不断有融入进来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去开创文艺复兴的时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哈,”他笑出声来,“你觉得我会是一个随便乱讲话的人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他紧张起来。
“别紧张,我只是在开玩笑,”他像是能洞穿所有人的心思似的,“我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你只需要按照我所说的一步步去做,就能达到你所想要的。”
“计划?”
“对,是计划,一个宏伟的计划。”
“这个计划,是什么呢?”
“恕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告诉我,要不要参与到其中。”
他刻意顿着语句。
“这……”
“不必这么快回答我是与不是,毕竟这不是儿戏。”
“嗯,让我考虑考虑,理想就这么突然被您摆在了眼前,一时间难以接受它的真实性。”
“这方面你可以放心,除了你这一环和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之外,其余的我已经安排好了。可以说我这些年来,都在为这计划做着周密的准备,不鸣则已,一鸣必定惊人。”他对自己很有自信,就好像他钟情于不加糖的mocha,已经凉了,颜色变得更深,泡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这一环?您……”是咖啡店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他感到一阵自下而上的冷袭来。
“在我勾画它的同时,就已经在关注周围的天时地利与人和,我要让这个计划完美无缺。”
“那……那为什么选择了我?”
“如我所说,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之后你会明白的。”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么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让我们来说点别的吧。”
“好吧,那样的话题对我来说,还真是沉重呢。”说着他拿出一本书,是伍尔芙的《海浪》,简洁的封面,却很精致,油然生出一份柔软的质感,“您读过这本书吗?”
“意识流的伍尔芙。比起作家,‘文字实验者’这一称谓更加符合她。”
“我也这么觉得,真不知道生活中的她会是什么样子。这本书我刚刚借到,还没来得及去读,之前有看过那篇意识流的经典作品,《墙上的斑点》,有些细节需要您帮我解释一下。”
“好吧,你说,不过每个人的见解都是不一样的,许多东西必须你自己去一探究竟。”
“我只是不明白最后的那只蜗牛象征了什么。”他说着,环顾了咖啡店的四壁,都是用木材装饰起来的。
“蜗牛,你可以说它象征了旧的思想,毕竟它已经死了,而且它有着坚硬的外壳,像中世纪一样漫长而束缚;你也可以说那是新的起点,作者从它身上得到了那样的启示,它奋力地爬上高墙,本身就是一种宣战;当然,它可能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寻常的蜗牛罢了。”喝掉剩下的咖啡,他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那件事你考虑好了的话就联系我,你记一下,875……”
“不用了我知道您电话的。”说着他拿出手机在面前晃了晃。
第二次交谈。
“很高兴你能打电话给我,不论你是否会成为我的伙伴。”虽然看不到脸,但也一定是挂着笑容。
“抱歉我现在还不能给您一个确切的答复。如您所说,文艺复兴是我的理想,也可以说是我的终极理想,我愿意去为之奋斗,就算搭上我的性命。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您大概的计划,还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所以我不能贸然地说行还是不行,”他在电话里顿了顿,然后又接着说,“不过我的理想不会改变,但愿我们最后是殊途同归的。”
“很好,这段话你一定准备了很长时间,我很欣赏你这种长远的眼光和大局意识,你有天赋,只要稍加培养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将才。你所考虑的都是对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大凡变革,没有伤亡没有流血和牺牲是不可能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爱也分作大爱和小爱,你既然有如此远大的理想,就应当胸怀天下,而不是去叹息一草一木的枯荣。”
“那么您的意思是,这计划中包含着对某些人的伤害?”
“何谓先锋,就是倒下一万个人之后才能有一个点亮光明的事业。”
“为了自己的理想去伤害他人,我做不到。”
“孩子,这不是你自己的理想,也不是我自己的,这是全人类的财富。现下的社会已经被扭曲的价值观所左右,正需要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复兴!”他像是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说,“不过你可以放心,在这个计划中受到伤害的人们,都会是自愿的。”
“自愿?”
“没错,因为他们有着与你、与我所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去开创文艺复兴的新时代。”
“新时代……”
“为此,我们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赌在新时代之上!”
“我们?”
“对了,那本《海浪》你有没有开始读?”
是在转移话题吧,他想,但是却也无可奈何。“读了一部分,可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被它吸引,与那篇《墙上的斑点》有着很大的差别。那篇小说中有一种无形的拉力,硬生生地拖着你向下读,而在这本书里我怎么也找不到这样的感觉。”
“那故事的确没有味道,她仿佛只是在营造一种意境,只要能够走进去,就能看到美,就好像我所经营的这个计划。”
“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好像几乎所有的意识流作家以及很多现代派的代表人都喜欢这一表达方式。”
“通过文字与灵魂交谈,内心独白无疑占据着很大戏份,但如果你深入了解到它所产生的时代,那么一切都有了答案。”
“时代背景?”
“没错,那时候的他们大多活在适应未知与质疑生活的夹层之中,飞速发展的工业革命摧毁了千百年来人类的生活方式,他们无法抵抗工业浪潮,所以很多人都迷失了方向。这时候出现的现代主义文学,恰恰反映了当时的情景,渴望与灵魂直面交谈的心情。”
“那么我们现在呢?也就是您所说的天时,具备了吗?”
“你看看自己的周围,电子信息时代把人们生活的节奏越拖越快,那种纯朴的生活,几乎已经消失掉了。长久以往下去,人都会变成死气沉沉的机器,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的工厂,生产着各种各样的齿轮,把所有的一切都机械地连接到一起,越来越快地转动,要不了多久,就会陷入到比中世纪还要危险的境地。”
他在电话的这边打了一个冷战,是危言耸听,还是确确实实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许吧,”他说,除了这句话,也找不出更好的回答来,“好像是救世主一样。”
“或许吧,”他也模仿着他的语气,“不过,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成功。”
“就像是咖啡?”
“咖啡般的计划。不如,就命名为‘咖啡’吧。如果我们能够撑到最后,就能品味到甜。”
“咖啡计划,听起来不错。”
“还有什么疑问吗?”
“再给我几天时间。您很忙吧?”
“这几天是如此。你也快要毕业了吧?”
“嗯,还有一年。”
“不如到我这里来帮忙吧。”
“您那里?”
“对,《麦城日报》,你可以过来做个实习编辑,离我近些有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可我还没有考虑好。”
“这些没关系,就算你不参与到计划中来,也可以来为我做实质性的工作嘛。”
“做编辑,我行吗?我可没有什么专业知识和系统的文学史基础。”
“没问题,只要学上一阵子就ok了。”
“这还是不大合适吧。”
“总之你也没事做,就算来这儿玩。”
“好吧,我什么时候过去?要不要准备点什么?”
“现在有时间的话,就现在吧,什么都不需要准备,人来了就行。”
“怎么听着有点儿……好吧,我换下衣服就过去。”
第三次喝咖啡。
“喝点什么?”
“还是cappuccino吧。”
“和之前一样?先来cappuccino,喝完之后再来一杯mocha。”
“这儿的mocha对我来说还是有些苦。”
“有苦才能懂得之后的甜。”他点了与前几次一样的单,付过钱,然后接着说,“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是要开始实施计划吗?”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不,不,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过我们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准备什么?您不是说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着手了吗?”
“这个计划并不只是单线运作。”
“那为什么……”
“你是想问你究竟会在这个计划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吧?”
“嗯,您总是能如此准确地洞察到别人的想法。”
这时候服务生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脸,加上店里微蓝的光线很昏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任何一个重大事件都会有一个导火索,而你,就是点燃这个导火索的人。”
“就是说,您之前做的准备都是扩充军备与招募兵丁,只等我去刺杀斐迪南大公?”
“没错,想想看,你将是拉开这场变革序幕的人。时代的浪潮将从你的身后浩浩荡荡地淹过来,洗掉那些旧的、丑恶的、腐烂的东西,就好像置身于漠河零度以下的寒冷之中,一切都慢慢向最初的淳朴靠近。”
“点燃导火索的人。”
他吹吹杯子里的咖啡,泡沫远没有想象中的浓厚,热腾腾地氲着水汽。
“我知道,这一角色演起来并不容易,不过你放心,之后接踵而来的事件会分散掉人们的注意力,等我们所开创的时代真正到来之时,你就不是肇事者而是英雄。”
“那些我不在乎,只要能够顺利迎来文艺复兴,哪怕我看不到。”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露出坚定的信念。
“有志气,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您对我说说这个计划究竟要怎么进行吧!”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按照周遭环境与事态的发展来不断改变它,这样才能带来最好的效果。”
“我明白,但我总得做些准备吧?不能就一直这样等待时机的来临,否则当它真的来临之际,就会手脚慌乱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到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该去做些什么,怎么做的。”
“那您今天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
“没有。”
“那是为什么?”他说。面前的咖啡已经快要凉了,但还是满满地盛在杯子里。
“没事情就不能请你出来喝咖啡吗?”他又把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搬出来。时空在这里像是错了位,裂开一道不起眼的缝隙,流露出种种令人感到熟悉的元素。只是他接下来的话,又把时间拖回到正轨,“你说得没错,今天带你出来,确实是有事情交给你。”
“天下没有免费的咖啡。”
“哈,”似笑而非笑,“不过这件事很简单,我想在对面的写字楼上再开一个《麦城日报》的编辑室。”
“为什么不在离总部近些的地方呢?”
“因为要在这里处理的稿件,不能被其他人所干预。”
“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你的嗅觉很敏锐,这就是我所说的近期要做的准备之一,11层,你觉得怎么样?”
“很高,能把这条街上的大概看个八九不离十。”
“好,我已经在找人装修了,弄好之后,你就到那里去工作。这些日子你已经学到了作为编辑的一些基本功,能够胜任了。”
“主编大人,您真是让我又敬又怕。就连我会到您身边做实习编辑都考虑到整个计划里面了。”他开始喝咖啡,大口地,喉结有节奏地上下移动。
“这就是我所讲的,咖啡计划确实能够像液体一样因不同的地理环境而改变自身。”
“这究竟是怎样的计划啊,初次听您说起时,我觉得它只是一个宏大的框架,没想到就算这些细枝末节您也考虑得如此到位。”
“这是必然,只有框架是不足以撼动某些人的。”
“那么这个新的编辑室是要隐秘一些吧?”
“不,要大张旗鼓地,计划开始实施后,这里就会成为我们的第一线。”
“这样的,那么接下来呢?”
“暂时就是这样。装修好之后我就运些办公设备过来,或者,你也可以住下来。”
“只有我一个人吗?”
“对,只有你,除了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