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时针:血液与咖啡的黏稠度
夜空在拾缀星斗
用喜爱的方式
摆成不同姿势
你在这边
我在那边
被挂在墙上
被指手划脚
被莫名的声音打乱
——《布蓝克斯的阶梯》
被巨大的不安所包围,夜里醒来很多次,每次都会透过窗帘去看一看前些天一直亮在眼前的那扇窗子,遗憾的是它已溶在了一片夜色之中,不那么容易发觉了。我不知道再这么妄自地猜测下去会为我带来些什么,现在这种思考已经像是充满了惯性一样自己横横地向前冲去,不受我的控制,也没办法让它停下来。脑子被塞得满满的,或许等不到天明,它就会“嘭”的一声爆开,那场面一定很美妙,说不定比麦子的死法还要华丽上许多,说不定在这之后会有谁来继续调查这桩离奇的血案。
不知道此时的米香在想着什么,距她正式接管那份庞大的家业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如果没有米豆的出现,如果她能够从容流利地按照自己意愿去讲话,那么她早在几年前可能就已经成为米勒传媒的第二代决策者。
我从来不对那些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抱有多么大的期望,他们的面具太多,说不定米香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很可能已经知道米豆身在麦城——doland说今天本该是决定继承人的一次采访,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定下来了,可是不知为何米勒却一直在闪烁着这个话题,或许是他又有了新的考虑,比如把米香的位置换成米豆。
把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我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并不情愿地。
天亮得很晚,一夜之间忽然聚集起了这么厚重的乌云,想必这次是真的要下雪了吧?作为一切的结束和我的新开始。光着身子披上外套坐起来,那些个不安又从脑子里面蔓延出来,眼睛,手臂,甚至是尾骨都无一幸免,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这份恐惧要远远地大于去亲手结束它的渴望。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过去,对面只是一幢外表朴实的写字楼,除去藏在两幅巨大招牌之间的“xx酒店”,就再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我努力地瞪大眼睛看过去,却还是看不清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就像我努力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麦子他究竟在这座迷城里给我留下了什么一样。
起来洗漱,吃父母留给我的早餐,还热着,大概距他们离开并没过去多久,像往常一样,看来我已经慢慢习惯这样安稳的生活了。忽然很想听听doland的声音,看来我已经进入到麦子所说的那个情感依赖期了。
“……喂?”
听上去她似乎还没有睡醒。对于常年行走在路上的我们来说,一旦抓到了能够休息的机会,就绝对不能放过,你永远不能预知在两个驿站之间会发生什么。“doland,是我,夏天。”
“嗯……能听出来,”听筒里传来皮肤与布料摩擦的声音,想必是翻了个身,“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呢?”
“没什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很直接地说我想她了吧?“就是一觉醒来,忽然想起昨晚没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哦,原来是想我了啊?”她放肆地笑出声来,“再去米勒传媒那里拍一些报道用的插图,今晚就能完工。不过飞麦城的航班只有白天一班,所以……大概是明天下午吧。怎么,你想去接我?”
“你期望这样?那好吧,如果有时间的话……”
“别给自己找借口了吧,我猜不论怎样你明天都会来接我的。”她打断我兀自地说道。
“臭美,快睡你的觉吧,小妖精。”
“扰人清梦,你要补偿我。”
“等你回来,我好好地补偿你,怎么样?”我弯下脑袋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伸手把客厅里打开通风的窗子关上,时近年根,最好还是小心点为妙,如果感冒了,那就会为这一年画上一个并不完美的句号。只是现在麦子的事无法了结,该要怎么继续下去呢?
“那好吧,我也该起床了——哎,那个米香,你最好留意点,我发现她心事很重的样子,似乎在反复掂量着什么……”声音至此戛然而止,我趴在窗台上等了一小会儿,发现那边出奇地安静,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返回自己的卧室,换上电池,把刚刚用尽的充上去,开机,熟悉的画面被我一股脑儿地塞进上衣的口袋里,装好钥匙和钱包,摸摸没有什么遗忘掉的东西,就离开了。
重新加好防冻液的车很容易就被发动起来了,从座位下面找出抹布擦了擦挡风镜上面的水汽,借此才得以看清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又赶上了上班的高峰期,找一个机会切进去,却不知道该要去哪里。
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微微地震动了一下,踩住刹车,前面刚好是红灯,打开来是米香发来的短信:“我下午回麦城,或许我们应该聊聊。”
下午,和doland一起吧?忽然想起来在麦子葬礼那天她说自己是连夜乘飞机赶过来的,而丰都和麦城只有一架小型航班。这么说来,她一早就在麦城,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葵的身边,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她一定不会察觉到其中的异样。
她没有料想到我刚好就在麦城附近,所以才早早地将麦子安排下葬,以为这样就能够掩饰过去。大概是忘记了我从前教给她的推理方法,不断地假设不断地否定,就能慢慢地接近事实的真相。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她就是真相本身,尽管我不知道这些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又或是这个把表面修饰得十分繁华的世界对她这样无法掩饰自己的人做了什么,但是错就是错,不论是由于什么。
跟着车流向前开着,竟不觉开到了河边,那座桥还在那里,只是当年从它身上踩过的我们不在了。时隔多年,都变成了各自的模样,麦子死了、葵也终于忍不住哭了,我在这儿远远地看着,等待那个令我感到陌生的米香为我带来那个不想接受的结局。
我把车停在河边的高架桥下面,对面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隧道,在这阴郁的天空下就更显得迷人,穿过它再向前走不远就能看到平行的铁轨。
小时候我经常和麦子来这儿猜火车,或者把省下来的零花钱换成硬币,赶在火车来之前把它们排到铁轨上,有些会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而我们就把剩下来的收好,放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就像是我们的年轻,对于未来的期望。
把座椅的靠背摇低,引擎也熄灭了,车内的气温慢慢地降下来,好像是承受着冬季的慢慢降临。
做些什么吧,除了睡觉和抽一支烟再睡觉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了。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脑袋会炸掉,像熟透了的西瓜摔在地上一样。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火机,猛地吸上一口,被呛得差点流出眼泪。
这让我想起最初开始学会抽烟的时候,大概是在认识葵之后,也就是我们的高中刚刚开始。怀着对新奇事物和成长的渴望,我便走向了一条与麦子截然不同的道路,或许这也是葵喜欢他多一点的原因吧。
我一直都认为,葵爱的是我们两个人的结合体,只是麦子的部分要大一些。虽然我们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相似,甚至有时候我都会觉得我就是他所描绘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所以才会无限度地接近,并代替他去走所有他想走的路——或许这便是我俩之间最大的差异所在,尽管细微,却是本质上的。葵需要安稳的生活,这是我曾经给不起的。而现在我希望我能够给doland以安定,说来容易,要我这种已经习惯了自由散漫的家伙负起一个女人和一个家的责任,是得需要很长的时间去习惯吧?或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意愿,以doland的性格来说,她只会让她自己对自己负责任。
刚刚起床,确实不那么容易再次睡着。最近看过一篇报道,据科学家研究发现,每天睡8小时以上的人要比睡眠不足的死得更早。如果我此时正行进在去往漠河的路上,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怀疑这是资本主义的阴谋。相比之下,我觉得还是应该去麦子结束掉自己人生的地方看上一看,熄火的车里太冷了,而且会越来越冷,这无疑会将我带回到接近纳木错的那个夜晚。
坐在铁轨边上,通过稗草被压弯的痕迹很容易就找到了事发地点。最近几天这里一定很热闹,麦子、警察,还有树北以及庄先生,一定都抱着不同的目的来过这里。如果葵能像她从前给我们的外表一样的坚强,那么她也一定会来,至少会要我带她来,用那种决绝的眼光看着我时,总是无法去拒绝,哪怕是她要拒绝我的时候。
我不敢去还原当时的情景,离铁轨很远的石头上也有清晰的血迹,我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还是淡淡的泥土味,和着冬天那种特有的肃穆的味道,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只是一个半透明的影像。
我趴在地上小心地拨开枯萎了的稗草丛,期望能够从中发现点什么,但是最终我却一无所获,发现的都是些与他无关的东西。比如用过的食品袋、旧报纸甚至杜蕾斯,还有就是已经挥发干了,在杂草丛中细致排列起来的黑色大便,不知道它在这里存在了多久,是不是同这周围的所有一起见证了麦子的死,所谓“文艺复兴启蒙者”的死。
如果不是米香一早安排好了,或者他和葵还没有结婚,那么我一定会把他安葬在这里。他最后选择的地方,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就像我对他了解的那样,从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比如他最后留给我的纸条,比如他种在自家屋檐下的那株麦子和葵,比如他会被我拉着跑去西藏——如果他真的执拗起来,无论是谁都会无可奈何的吧?
靠在车门上站了一会儿,天似乎不像早上起来时看到的那么阴郁了,许是看得久了,就习惯了。通常都会把第一次感受到的事物定为标准,比如说咖啡的苦、音乐的声响以及另一个人身体的温度,这些事情一旦确定就很难被更改。
麦子说我的生活就是充满了太多的比如,就像我教给米香的推理方法,不知道她有没有用过,或者从逆向设法成为了被推理的一方。
该结束了,不论是作为一种执念还是内心里某种迟钝的东西,或许当初就应该听葵的,把麦子的死完全归结于自杀,并用他最后的那篇小说作为佐证——他从很早之前就保有着对于终结自己的渴望,不论是作为无法被自己超越的存在,还是真的想借此来开创文艺复兴的新时代。要知道,像我这样的一把年纪,不论之后怎样都与我没关系了,爱谁谁,爱怎样怎样。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拉长的汽笛也越来越近,我站在这里,似乎能看到前方仰面躺着的麦子,他把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不知是铁轨传来的震动还是他的心跳本身,很剧烈,却让我觉得很平静。他这时候睁开眼看了看我,嘴唇刚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忽然,疾驰而过的火车就将他的一切化为乌有,黏稠的血液溅到我的脸上,还带着温度和奔腾在血管里的力度,仿佛我就是那块石头一般,只能够默默地看着。
该结束了。
doland和米香就快要回来了,我离开麦子最后的地方,感觉他的呼吸一直紧紧地跟随着我,影响着我呼吸的节奏,并把它越放越慢,就快要窒息了,视线也被阴云压得很低。可是麦子啊,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为了葵,为了米香和米豆,也是为了我自己,在树北和庄先生的运作之下,说不定真的会出现你所向往的那个文艺复兴的时代呢,你说呢?就这么算了吧,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没怎么服过输,可是你这次留给我的问题太难了,我没法从中抉择出一条更好的道路,你说呢?就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接受这样的一个结局吧,之后我会和doland结婚,过你和葵之前的日子,对于她……说到这里他忽然把我的呼吸给停住了,像是不想再让我说下去了一样。那好吧,至少,我会照顾好她的,我无法代替你的位置,不论是在她心里还是实际上,但至少,我会尽快让她去习惯没有你的生活。
路的前方发生了一起不那么严重的车祸,所以有些堵车,比我预想的要晚一些才赶到机场,doland和米香已经等在了那里,在谈论着什么话题,或许是与我有关的,毕竟她们俩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我。
“doland,米香,抱歉我来晚了。”
“路上堵车了?”她问我。
“嗯,从……从家里出来得也有点晚了。”我没有说去过麦子出事的地方,我想就这么结束吧,不再把谁牵扯进来,“想去吃点什么?”
“随便吧,米香呢?”看来她俩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仿佛根本就不在我身上存在喜欢与被喜欢的矛盾关系。
“回家吧。葵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有米豆在,会照顾好她的。”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却未从中读出一丝犹豫,或许是昨晚米豆已经通知她事情暴露了的事实。
“那么,就去他家附近的咖啡馆吧。我一直都想去,只是没有机会。”
“那好吧,快上车,冻坏了吧?”把她们引到我停车的地方,打开后门,待到她们坐好之后便关上。回到属于我的司机位上,发动车子。暖气一股脑地从空调口吹出来,拂过我的脸颊,暖暖的,毛茸茸的,很舒服。
暗淡柔和的光线从玻璃窗里透出来,我把车停靠在路边上本来是非机动车通道的位置上,不知为什么麦城修路的时候没有预留下足够的停车位,这也让每到高峰期的交通紧张不堪,如若是夏天刚好遇到雷雨,那么就得在路上堵上很久。
对于堵车,我记忆里最为深刻的是去年在一条高速路上,被堵了两天两夜,幸好我总是在车里备有足够的水和食物——对我来说,车就是我的家,所以我并没有像其他被困的司机一样被迫高价从投机的商人那里买些什么。
“三杯mocha。”刚刚在车里已经问询了她们各自喜欢的咖啡口味,相比之下,我更习惯于雀巢的速溶咖啡,我没有那么讲究的小资情调,只要能在冷的时候给我带来温暖,或者在不能睡的夜晚驱走我的睡意就足够了。
不多一会儿侍者就端上来三杯热腾腾的咖啡,几天前我曾在这里见过庄先生,并使我对我那逝去了的老友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原来在他平静的生活之下,依然存有着这样执拗的理想。
“夏天,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就和你一起上路吧。”米香说,似乎是鼓起着很大的勇气,可是却无法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只是出于这么多年来我对她的了解。doland在这时候不失时机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她已经知道了米香的这一决定,在等我给她,也给她和我自己一个答复。
“我想……”我看一眼doland,然后接着说,“我不想再这么奔波了,这次回来让我感受到很多,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是个30岁的男人了,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为所欲为。”我似乎能够体会到麦子为什么总把远方寄托在脑子里面。是啊,不能太自私,活着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我应该早点发现,早点回到已经年纪渐老的父母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够抚慰岁月所带来的孤独感。
“你的意思,是打算留下来。”她说着,尽管还在努力掩饰着,但我还是很容易就察觉到了她的失望,“那好吧,祝你们幸福。”端起杯子,朝我们做一个干杯的姿势,于是陶瓷间碰撞的清脆声就传到了耳朵里面。
我不知道这对她来说算不算是一种残忍。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但还是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不久麦子就同葵确立了恋爱关系,一直到我们再次毕业。米香说希望我陪她一起回到丰都去工作,可那时我正沉浸在杰克·凯鲁亚克的世界里,所以不顾一切地上了路,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而现在她想与我一起时,又被我拒绝了。她想要与我一起上路?那么米勒传媒呢,难道他真的准备把那庞大的家产交到米豆手里?仅仅是由于米香的语言障碍?如果她们姐妹两个能够一起经营这家公司的话,一定能做得比米勒本人更好,我这样坚信着。只是米香她已经累了吧,在参与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
“你选择走,那么你父亲的事业呢?”我试探地问。
“米豆。”她说,“米豆会变成我,来接管父亲的事业。所以我才长时间地把她留在麦城来锻炼她的一些必要的能力。”
原来她是想与米豆交换位置,一个向往自由,另一个则对大城市充满着兴趣。不过这个想法还真是大胆。
“那么,你是真的决定不与我一起了?”不知道她从哪里挤出来一个问句。
“嗯,对不起。”
“如果我告诉你麦子是我设法杀死的,你会不会重新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