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十节

在我调查的过程中出现一个课题。我有一个疑问。

芥川曾经真心赞誉的菊池作品,究竟是什么内容呢?芥川是被文章的哪一部分打动?

在芥川的文章中会经提到菊池的《忠直卿行状记》、《恩仇的彼方》、以及《极乐》等等。不过,这些文章都无法令人感到叙述者的热情。那么,简单一句话,只要说声“没有”令芥川打从心底被感动的作品,就能了事吗?翻阅着《芥川龙之介全集》,我渐渐开始产生这种念头。

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找到了。大正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芥川自田端,寄给菅忠雄的信。上面,有这么一句:“菊池刊登在中央公论的单幕剧作,我认为非常好,您觉得如何?”

芥川虽然向来细心体贴,但这并非直接对当事人说的。而是向第三者表示“非常好”,这可是破格的好评。

菊池在那年九月发表在《中央公论》的剧作是《顺序》。芥川如果真的那么感动,肯定会写信给菊池,没保存下来实在很可惜。不管怎样,总之我认为非找来看看不可,可惜一般文学全集没有收录。只好趁着去国会图书馆时,找找看《菊池宽全集》了。

不过,没能立刻看到还是会欲求不满。于是,我把文艺春秋《现代日本文学馆》的菊池短篇作品又重读了一遍。巧妙,巧妙。芥川的“粗”这个形容词犹在脑中,因此格外有这种感觉。

文章一开始就点出主题,行文简单明了,这向来被视为是菊池的致命缺点。想必是因为单凭一加一无法构成小说吧。

据说芭蕉曾说“巨细道尽有何用。”巨细靡遗地通通说完了又能怎样?其实不仅限于俳句。这句话令人只能点头附和。若是写论文,的确需要详尽说明。但是,小说的价值不在那里。

高中上课时,老师会说过这么一段逸话:作品艰深难解的某作家,被人质问他的戏剧“究竟想表达什么?”他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觉得对方问得愚蠢,所以随口敷衍吧。不过同时,也表明这并非能够清楚说明的事。假设能够说明,应该也不错吧。然而,那也只不过是“说明”,第二次被问起时不见得会有同样的回答;更不可能成为对每位观众而书的“标准答案”。

否则,以评论为名的创作,岂不是派不上用场了。

如果作者一再运用“说明”这种减法,使得舞台上不留任何东西,甚或,舞台早早便连减法都无法再用,照在舞台上的灯光想必只是在浪费电费罢了。

在小说中,读者当然是观众也是导演,同时也是演员。有一百个读者想必就会产生一百种戏剧。这和数学算式不同。小说,不会给每个人同样的解答。

我如此深信。

那么,说到菊池的作品,的确有些地方像是从正面大剌剌地发表演讲(这是就姿态而言)。如果借用芥川的话,或许接近“等边三角形顶点的等分线将底边均分为二”。不过,我忍不住拍膝大叹巧妙啊巧妙。我并未摇头大叹浅薄啊浅薄。我不认为自己感想有误。那么其中必然有什么,令我这么想的,是来自菊池强烈的个性。

这本书,除了文艺春秋版的评传也有解说,撰写人是短篇名家,也在菊池手下做过编辑的永井龙男。他不可能没有参与作品挑选的工作。高中时我没注意,但是现在已知道菊池的“代表作”是什么。所以光看目录,就明白这本书的特色。自小说一开始,劈头放的就是《忠直卿行状记》与《恩仇的彼方》。接着是他的第一篇小说《自杀救助业》(说到这里,菊池还有别的作品也是写投水自杀)。之后,按照年代顺序排列的方式,毋宁是平凡的,但其中收录了《胜负事》和《乱世》应是出于永井的别具慧眼。我心服口服。说到巧妙,比方说《乱世》,就是一篇极具巧致的作品。

这么重读此书,猜测《顺序》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芥川,益发令我兴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