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被问得不胜其烦,直到来了个年前就预约好的咨客,我才得以脱身。客人名叫徐建国,42岁,原来在市第二棉纺厂做普通工人,后来企业经营不景气宣告倒闭,他成了一名下岗职工。此后他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偶尔打点短工,主要靠老婆的工资过活。对于这位客人,我多少感觉有点奇怪,以他这样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层次,来寻求心理咨询,实在有点不太靠谱。
尽管在本市,我们是规模最大也是最专业的心理诊所,但其实我们的收入情况并不怎么样。目前在中国大陆,人们对于心理问题的关注程度远远不够,即便是在北京上海等较为先进的城市中,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高素质人群,也往往会忽略个人的心理健康问题,更不要说我们这种二线城市了。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充当着一些有钱又有闲的老板或者老板太太的听众角色,听听他们说二奶要怀孕我可该咋办,或者老公好像包了二奶狐狸精之类的无聊倾诉。
也正因为如此,我产生了两种情绪:一种是对于真正有心理健康问题、为之困扰且希望寻求心理咨询师帮助的客人,我会很认真地对待他们,同时也会觉得自己从事的职业是有意义的;而另外一种,就是对我所从事的这个职业的质疑和厌倦,因为第一种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的。
而徐建国竟然真的是这种情况。
首先他进来的时候姿势很奇怪,他很夸张地佝偻着腰,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克制,想将身体挺直一些。他的左眼睁得很大,应该是自己在用力地睁的,这样就导致他的左眉挑得很高,而右眼则是眯着的,右眉又因此压得很低。他两腮的肌肉在不停地鼓动,应该是在一下下地咬合牙齿,鼻孔也因此而张得很大,估计足可以塞进他的大拇指。所以他整个人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让人难受。
徐建国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工人服,衣服的右襟处破了个洞。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但是却一点儿也不安分,他的一条腿频率很高地颠着,鞋跟在地板上发出啪啪嗒嗒的响声。他的右手食指插进了衣襟的破洞里,不停地一下下抠着,好像是想要挖出一些什么东西出来似的。而左手里一直在反复地捏着什么东西。
我探头看了一眼,笑着问他:“能告诉我你在捏什么吗?”
他很窘迫地低了下头,小声地说:“米饭。”
当我看到徐建国左手里的米饭团时,多少感觉有点恶心。那团米饭已经被他捏得脏兮兮的了,黑黑的,而且已经很硬,像是一块被揉了很久的橡皮泥似的,充满了韧性。我本来想劝他停下来的,但还是没有说。
因为小的时候,邵远也有过这种行为。他特别喜欢捏馒头和面包,每次吃馒头面包的时候,他从来不直接咬,而是撕下来一块,反复地捏,直到捏成一陀硬邦邦的小球,再也捏不动了,他才会心满意足地吃掉。因为这个毛病,他妈没少揍他,但是他就是改不了。读书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强迫症的一种。
这时我感觉左边的脸颊有点痒,就伸手挠了一下,然后对徐建国说:“你提供的资料里面有一份体检表,但是听我的助理说,你对此有异议,能跟我说一下情况吗?”
徐建国一直在看着我,听到我问他话的时候,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然后好像浑身爬满了蚂蚁似的,挪动了几下屁股,又使劲地抠了抠衣襟的破洞,然后将左手的饭团揣进了口袋里,伸出手来在桌面上抹了一把,停了一下,又抹了一把,而后弯曲手指,作了个抓挠的动作,嘴里才嘟囔了一句:“唔,我有病。可是医生说我没病。”
我浏览了一遍那份体检表,说:“确实没问题啊,这份表格显示你除了有点营养不良和肠胃不太好之外,其它的脏器都未见异常。”
徐建国的左手还在桌子上抹来抹去,他好像有点焦躁地说:“不是这些,我的腰、背、胳膊和腿都没劲,还总是疼,特别疼,走路特别困难,身体都伸不直。医院根本就没检查出来,我不相信他们。”说着,他又努力地挺了挺胸。
其实他的体检表内有提及这一项,医生有注明:患者自述常年性地有肌肉无力、行走困难、躯体僵硬,并时有癫痫、抽搐等情况,但是经过详细的检查和观察,发现其并无所述的生物性症状,而且在医生的启发下,患者自述的问题越来越多,症状繁杂、含混不清,经常会自相矛盾,并且他不断地拒绝多位医生关于其症状没有躯体病变解释的忠告和保证。所以,这也是医生建议其寻求心理咨询的原因所在。对于这种情况,我初步分析徐建国可能患有“躯体化障碍”,是心理疾病的一种。
然而就在我看报告的时候,徐建国突然伸出一直在桌子上抹来抹去的左手,在我右边的脸颊上挠了一把。
我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一愣。但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紧张得不行,说话的时候几乎都带了哭腔:“嗯、啊,对不起,嗯,医生,嗯,老师,我真的控制了,但是我控制不了,我实在太难受了!你干吗只挠左边的脸啊!!”
他的话让我在惊讶之余有点哭笑不得:“挠了左边就一定得挠右边吗?”
徐建国又抠起了衣襟上的破洞:“嗯,要对称,要不、要不会疯的。”
我说:“那你为什么两只眼睛一个瞪那么大,一个眯那么小呢?也不对称啊?”
徐建国鼓了几下鼻孔,说:“眼睛这样,舒服。”
我问他:“你还有哪些如果不做或者做了就会感觉快发疯的事?能不能跟我说说?”
徐建国想都没想就说:“很多啊。比如撕商标,洗发水、啤酒瓶、包装盒什么的,反正只要是有商标的东西,我就必须得把它撕下来,然后还要把下面残留的胶也抠掉,一点也不能留,抠不干净就要抓狂。啃骨头也是,得比狗啃的还干净才行。还有走路的时候,不能踩到地砖之间的边线,必须每一步都得走在格子里,踩到了就浑身难受。上楼梯的时候要数台阶,还有尿尿的时候,也要数数,计算到底尿了多少个数,哪次最久,哪次最短。跟数字有关的不能出现4和7,不管是调电视机的音量还是数什么东西,或者看手表,只要看到这两个数,我也会要疯了。还有……”
虽然没有打断他,但是我听着徐建国说的这些,心里已经开始有点抓挠了,那种感觉非常不好,就像有数目不详且众多的小虫子,在心尖儿上缓慢地爬行似的,让人有种想要狂躁的感觉。他说的这些,都是比较普遍的强迫症,许多人或轻或重地都有过。我小的时候也有过,我甚至想续着他的话题说:
比如明明锁了门关了灯拧死了煤气阀,却还要反复查看许多遍;比如晾衣服的时候,衣服架的头必须是同一朝向;比如看到巨大的玻璃橱窗时总不由自主地想象它突然碎掉,扎得自己满身都是血;看到广阔的水域时,总有一种想跳进去的冲动并且想象自己被淹的挣扎状态;比如看到排比句,会强迫自己背下来;比如写了一个错别字,就会把一整张纸都撕掉重写;比如出门时口袋里没有纸,就强烈缺乏安全感,害怕会突然拉肚子,尽管腹中空空;比如坐公交车的时候,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只好像猴子一样双手挂在扶手上,若是垂下一只,就会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公交车扒手;比如坐公交车的时候喜欢数路边的树,如果漏数了一棵就会很难受;不穿袜子的时候,大拇指会不受控制地翘起;看到一堆米的时候,如果不把手插进去就会抓狂……
但是我没有讲,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先到这,你先回去吧。”
徐建国离开之后,我感觉喉咙有点痒,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就愣愣地盯着杯子发起呆来。不知道是哪路的磁场不对劲儿,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焦躁不安,连自己最基本的客观情绪都掌握不了,易烦易怒,而且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抵触。
就在我烦躁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刘梦打来内线电话,说有咨客来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带人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竟然是田乃刚。
这个人的出现,让我在意外之余,瞬间就产生了一种抗拒,本来就已烦躁透顶的情绪仿佛闷了许久的一堆缕缕生烟的潮湿柴禾,突然被淋上了一桶汽油,腾地一下子就被点燃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冲刘梦使劲一挥手,说:“我不见!送温有胜那去!”刘梦还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惊讶得张了张嘴巴,愣得没说出话来。
田乃刚反倒是很冷静,他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出现。见我失态,他转身对刘梦温和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就和小夏聊一聊,你先去忙吧,谢谢!谢谢!”
刘梦这才缓过神来,朝我嘟囔了一句:“年还没过完呢,你就吓唬人。”
说完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出去了。
田乃刚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然后夹着双臂耸了耸肩,把身上的西服调整了一下,缓步向我走过来。就像在自己家似的,他轻车熟路地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伸出胳膊向我做了个手势:“小夏,你坐呀。”
又是这句!
就好像在复制上次在他办公室时的情景,这个长了一张毫无特征的破脸的叫做田乃刚的老男人,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和我置换了身份。就好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怪客,先前明明是你用一柄锋利的长剑指着他的面门,大喊大叫地说“你他妈给我去死吧”,而他只是从容不迫似笑非笑地撸了一下胡须,那剑就架在你自己的脖子上了。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想要嗷嗷大叫地撕破胸膛,自己从自己的肉体里面挣脱出来。
田乃刚看了看表,不温不火地说了句:“小夏老师,我是来寻求你的帮助的。可是你好像……对我有点偏见?我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此前我们才见过两次而已吧?”
我双手拄案台上,头低低地夹在突起的两肩里面,像个垂头丧气的公鸡。
长剑被夺,内力尽失,我满腔愤恨又毫无还击之力地咬牙切齿说了句:“我记得苗雨瞳说过,田先生你对到心理诊所有些抵触,所以上次才约我去你的公司,没错吧?”
田乃刚笑了笑,说:“没错。但是俗话不是说了么?‘人要被救,得先自救’。上次我们的交谈并不愉快,我想是不是当时的环境对你产生了影响?而我呢,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努力调整了自己,克制住了内心的抵触,就来了。”
我禁不住冷笑了起来:“田先生的自我调节能力这么好,完全可在家里自救啊,何必还来找我呢?”
田乃刚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缓慢地在我的脸上扫视了几下,那种表情就像一个说文讲古的老头子,在讲故事的中途停歇下来的间隙,用苍老的目光慈祥地抚摸着听故事的后辈少年一般。这种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
他停顿了一会儿,绵和地说:“小夏,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抢道:“显然也不是朋友。”
面对我一次次的挑衅,田乃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而是出人意料地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十五岁的那年,撒了个弥天大谎,它像个魔鬼一样,纠缠了我整整一生……”
“那真是个可怕的年景,恐怕你们这一代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挨饿的机会了吧?”田乃刚幽幽地呼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嘴角略微颤动了两下,像是在艰难地揪扯着一段十分不情愿的记忆,“五九年的时候,连绵的雨水浇烂了所有的庄稼,在我的家乡,真的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几乎所有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仿佛都如同烟雾一样,蒸腾了、从大地上消失了。人们都在寻找,寻找一切能够填进肚子的东西,卑微到野菜、树皮、草籽,甚至某种土壤——人在绝望的时候,就会昏头得有饮鸩止渴这种事。如果有一把碎米,熬成稀得能当镜子照人的粥,都可以算作是惊天动地的山珍海味了。
“我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活着,在那个年代,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算是人丁很少的了。但是那场饥饿的灾难,让我们母子几个觉得,这竟然是件好事。人少,就少了许多关于吃的麻烦。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三个半大小子,仍然饿得每天头昏眼花。我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没有吃的,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了,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架嘎吱作响的骷髅。没有办法,我只好带着两个弟弟,在荒芜的田野里四处找吃的。可是野菜都被挖光了,还能去哪找呢。
“有一天傍晚,我路过公社大队部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村里的会计像个小偷似的鬼鬼祟祟地钻进了马厩。我有些好奇,就偷偷地跟过去看。马厩里早就没有马了,甚至连一堆带着没消化完的草料的马粪都没有,会计先是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埋下头在墙角那儿抠了起来。我屏住呼吸缩在一边,看到他将一小把什么东西揣进了口袋,然后又把一些草梗子和破瓦片遮盖了一番,又贼一样溜到了隔壁的库房。当我透过库房的窗户缝,看见会计支起了罐子,将那一小把东西放进去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鼓暴了起来——
“是黄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我形容不出来,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每根骨头都被某种什么力量打开了,像一张张嘴,一个个胃。我悄悄地转身的时候,两条腿都在微微地颤抖。当我翻开马厩墙角边的草梗子和破瓦片,在一块被挖掉的墙砖的豁口里面,拿到那个木头盒子,打开来,看见里面那一捧黄豆的时候,我全身都颤抖了起来。那些金灿灿的黄豆好像闪出光芒了似的,耀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没再多想,使劲抓了两把,揣进了衣服口袋里。然而就在我一粒粒地捡盒子里剩下的黄豆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哥!’
“我当时被吓得心嘭地一跳,扭头一看,是我的小弟弟。他在院墙的后边探出头来,两只眼睛乌溜溜地打量着我。当时他才四岁多一点,还不太懂事儿,先前我带他和我大弟弟在队部附近的荒甸子里挖一种嫩些的灌木根,看见会计之后我跟了过来,可能他见我离开,也跟了过来,以为我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来不及多想,赶紧把那木头盒子塞了回去,又手忙脚乱地将原先的草梗子和瓦片盖上。正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弟弟又叫了一声:‘哥,你摸啥呢?’这一声,喊得有点大了。我被惊得打了个哆嗦,使劲冲他挥了下手:
‘低吼道,快过来!’
“就在我小弟弟跑到我的身边,被我一把拽在腋下的时候,我听见了会计的那个屋子里传来了啪嗒的一声,好像是瓦罐的盖子翻倒的声响。紧接着,门吱地一声开了。我知道,跑是跑不出去了,就一把拽住我的小弟弟,钻进了马厩西侧的废羊圈里。那里有个矮小的棚子,是以前给生产队的羊搭的,用几根粗一点的木头桩子支撑着,顶上覆了些枯树枝子。我的小弟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一时间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