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 第七节

刚一踏出清思殿,裴玄静便觉全身融暖。春光总能给予人希望。可是——她驻足回首,望着眼前的这座宏伟宫殿,心中竟有一丝恻然:多么可惜,它再也不能接纳春天了。

皇帝将她召来,并不是为了问她话。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玄静现在什么话都不能说了。他要她来,是他自己有话要说,再不说出来就要发疯。然而普天之下,这些话他竟然只能说给她听。

从皇帝的状况来看,《推背图》第二象的变字已经实实在在地打击到了他。而且事属绝密,他没有办法找任何人来探讨这个问题,纾解自己的恐惧,所以只能在绝望中越陷越深。

裴玄静还不知道发现宋若昭尸体的具体日子,但从皇帝的语气来判断,距今至少有十天了。所以这十多天来,皇帝都在反复咀嚼着变化后的第二象。裴玄静完全可以想象出,他是怎样一遍遍地否定,又一遍遍地确定——自己将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然而,大唐的现状并没有一样能够支撑这个预示啊。藩镇一个接一个被剿灭,大唐从上到下都认定当今圣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就连裴玄静也不得不承认,皇帝是大唐中兴的希望,怎么会变成一位亡国之君呢?

普天之下,没人会相信皇帝将成为亡国之君,即使这个预言出自《推背图》。但是皇帝自己却信了,为什么?

裴玄静回到牢房。门关上之后,屋里就只有从木窗栅的缝隙中投入的微弱光线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这里比清思殿中温暖太多,而且,会越来越暖。这样想着,裴玄静忍不住微笑起来。

皇帝为什么会相信《推背图》变字后的第二象?

因为有凌烟阁的三次显影再到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一环扣一环地证实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当《推背图》被挪进清思殿后,凌烟阁不再显影,而宋若昭从太液池中浮出的尸体,又成为了第二象变字的征兆。

宋若昭已死,对此裴玄静早有心理准备。她还一直以为,是皇帝杀了宋若昭。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错怪了皇帝。恰恰是宋若昭之死,成了用《推背图》第二象来诅咒皇帝,暗示皇帝将为亡国之君的关键一环,那么她是如何死的呢?

会不会是自杀?不,以裴玄静对宋若昭性格的了解,以及她力求自保的种种行为,都说明宋若昭绝对不想死。实际上,她百般挣扎,千方百计就是想从《推背图》的阴谋中摆脱出去,但还是失败了。最终,宋若昭也被牢牢地编织进了这张大网,并给了皇帝最致命的一击。

皇帝之所以相信了改变后的《推背图》第二象,是因为有第三十三象变字的铺垫。裴玄静脱口而出的“弑父”,就是以《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为依据的。所以,紧接其后的第二象变字,应该昭示了弑父弑君的后果,是天道轮回的报应!

皇帝相信了,也就等于承认了“弑父”的罪行。

现在,裴玄静几乎能够断定《推背图》这张网究竟是谁织就的了——李忠言。

而且她相信,李忠言肯定已经死了。

截舌后,他来看望她,并向她暗示了自己的下场。

李忠言用自己的死,布下了滴水不漏的棋局的最后一着。由于他的死,即使之前皇帝对《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字有所怀疑,也不能将第二象的变字再归咎到他的身上。

李忠言巧妙地利用了宋若昭和裴玄静,向皇帝施以最残酷的诅咒——弑君者必遭反弑,皇帝篡夺的帝位将在他自己的手上粉碎。即使这个预言在现实的衬托下显得相当荒谬,但对于心中有鬼的皇帝来说,足够使他崩溃了。

然而,李忠言又是如何掌握到《推背图》的绝密内容,并且设计出这样一个连环相扣的阴谋呢?裴玄静记起来,宋若华曾经向自己暗示过“真兰亭现”离合诗出自丰陵,说明宋若华对李忠言此人早就有所警惕,也许她受到了李忠言的胁迫?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所有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们二人合谋的。金匮中变字的第三十三象,就是宋若华在死前放入的。

如今宋、李二人皆已离世,真相将永远不得而知,并且不再重要。

裴玄静更想通了,李忠言为什么要来见自己那最后一面。他要从丰陵来到太极宫中,必须经过皇帝的首肯。也就是说,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的。他来见裴玄静,不仅为她在自己的设局中遭受的一切表示歉意和感谢,最重要的是,他是来坚定她的决心。

一句简简单单的“你是对的”,就让裴玄静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的同谋。

皇帝的直觉没有错。在他即将被《推背图》压垮的关头,找来了裴玄静。因为她最有机会戳穿《推背图》的阴谋,但是李忠言以死换来的最后一面,成功地堵住了她的嘴。

所以裴玄静只能让皇帝失望了。也许,想到他正在堕入无底深渊,她甚至还有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吧。

他可以随随便便地夺走别人的生命,也可以随随便便地粉碎别人的希望,现在,就让他也尝一尝这种滋味吧。

裴玄静决定不再去想皇帝。她还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她从袖囊中摸出一块小石子,这是刚才回来时她故意在廊檐下绊了一绊,悄悄从地上捡起来的。就着微弱的光线,裴玄静找到了墙壁上的那个位置,用石头上的棱角在墙上轻轻摩擦起来。她摩擦得非常小心,却又胸有成竹。

将近傍晚时,屋中已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裴玄静不再摩擦墙面,而是闭目养神,耐心地等待着万物沉睡的时刻。

三更天了。

有人在很远处敲更,此地太空旷,所以更声传来时仍然很清晰。裴玄静撑起身来,将自己搁在榻上的一件襦裙蒙到窗缝上。她知道一直有人在监视自己,但已夜深人静,那些人多少会放松警觉,只要这间小屋没什么明显的动静,监视者也乐得眯一会儿。

怕的是光,一点点也不行,所以必须将窗缝全部堵上。

屋里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了。裴玄静凭着感觉解下衣带,从最里层挖出一块小小薄薄的玉片。顿时,华光绽放,照在裴玄静磨了一整天的墙面上。

除去了表面的灰泥和污垢,墙上的小图便暴露出来。起先,裴玄静只是无意中发现墙上有几处污泥脱落的地方,露出了后面的画作。她进而推想,墙上应该有着完整的图画,所以用手试着剥了剥,果然不出所料。但裴玄静没有继续行动。一则,有工具才能事半功倍;二则,她不想让监视的人发现。因为从显露出来的一小部分画面上,裴玄静已经看到了一条翻腾在海里的蛟龙。

玉片发出的光芒明亮而柔和,照彻了斑驳的墙面。现在,裴玄静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连串的画:海面上的风起云涌;蛟龙激浪;三只在怒涛中挣扎的小船,还有……泣血成珠的鲛人。

画面中的内容应该和金仙观地窟里的壁画一模一样。裴玄静虽未曾亲下金仙观地窟,但从段成式等人的描述中,她知道地窟中的壁画画幅巨大,而且色泽鲜明,笔触生动,气韵天成,令人神往。然而裴玄静在牢房墙上发现的这些壁画,小而潦草,没有设色,只用石青的颜料草草画就,就像是作画者事先所作的草样。

对,就是草图。

金仙观地窟中的壁画作者,一定曾在这间小屋居住过,并且在墙上画下了“鲛人降龙”故事的最初设想。

他是谁?他是如何产生这些瑰丽浪漫的想象,又为何要将它绘制在地下,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呢?他创作出那么奇妙的画卷,完成了一个不可得多的杰作,却似乎并不希求世人的欣赏?

裴玄静有些担心被人发现,正打算将玉片重新藏起来,突然,她又在草图的边缘发现了一些墨迹。

这次不是画,而是字。

蝇头小楷,和裴玄静擦拭后残存的污迹混在一起,差点儿就被忽略掉了。

裴玄静几乎把脸贴到了墙面上,才勉强辨识出来——

最左边的一列写着:“壬子年,蛟奴一岁记,草图成。”

第二列:“癸丑年,蛟奴二岁记,海船。”

第三列:“甲寅年,蛟奴三岁记,蛟龙。”

第四列:“乙卯年,蛟奴四岁记,鲛人降龙。”

第五列:“丙辰年,蛟奴五岁记,泣血成珠。”

裴玄静用手按住胸口,否则心就要跳出来了。她看见了什么?这分明是那个神秘的作画者所写的编年志,记载着从壬子年开始到丙辰年,整整五年绘制成金仙观地下壁画的全过程。

此人不但有一手绝世画技,书法也相当精湛,寥寥数字的小楷写得优雅端丽。

但是,从第六列起字体却变了,歪歪扭扭,几不成型。写的是:“丁巳年,蛟奴六岁了。”

蛟奴?裴玄静猜测,那应该是一个孩子的乳名吧。时人给孩子起的乳名中,常带一个奴字,比如花奴、凤奴。高宗皇帝李治的乳名就是雉奴。但“蛟”字不会用在女孩的身上,所以这个蛟奴应当是个男孩子。

裴玄静惊喜地想,是了,在六岁时,这个叫蛟奴的男孩学会了写自己的乳名。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这行稚嫩的笔迹。

丁巳年,那应该是代宗皇帝的大历十二年——整整四十二年前。

多么奇妙啊,她竟与一位四十年前的男孩在此相遇了。许是为了纪念他的降生和成长,孩子的父亲才在地下绘制了令人惊叹的磅礴画卷。

嗯,肯定是父亲作的画。有机会学画的女子太少,完成金仙观地窟中的巨幅壁画所需要的体力,也不是一个女子所能承担的。

这位画师父亲,一边在地下作画,一边在这间小屋里抚养他的孩子。

蛟奴很聪明,因为紧接着的第七列,他的字迹就端正了许多:“戊午年,蛟奴七岁,爹爹走了。”

爹爹走了?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走了是什么意思?孩子还只有七岁,做父亲的为什么要离开?难道是因为,画成了就不能继续留下吗?

右边还有最后一列字,是更显成熟的笔迹:“己未年,蛟奴八岁。太子殿下赐名:罗令则。”

裴玄静将玉片藏回衣带中。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睁大双眼,她看见了——

玄宗皇帝师从的真人罗公远有一位再传弟子,俗家名为罗义堂。罗义堂曾被代宗皇帝封为国师,在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为代宗皇帝炼丹。大历五年时,一场雷击引来天火,三清殿付之一炬,罗义堂也在火海中失踪,传说他已火解成仙。

看来罗义堂并没有成仙,而是躲到了祭天台下的地牢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悄悄回到这间下等宫奴栖身的小屋,来看望自己的儿子。

不知是因为在金仙观地窟中绘制了“鲛人降龙”的瑰丽画卷,便给这孩子起了“蛟奴”的乳名,还是因为这孩子,特意绘制了壁画。

蛟奴七岁时,罗义堂走了,原因不得而知。先皇将蛟奴接去抚养,给他起名罗令则。

永贞元年末,罗令则因矫诏谋反之罪,被当今圣上诛杀。

原来山人罗令则,就是永安公主口中,那个由先皇抚养长大的道士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