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塔 第五章

丹那搭乘第一班发车的新干线抵达新大阪后,换乘山阳本线到了冈山。他在这里换搭宇野线,在途中的茶屋町车站下车后,接着又坐上属于私铁的下津井铁道那小小的列车,沿着海边一路摇摇晃晃地经过了好几个小镇,最后终于到达了终点——下津井车站。因为听说那里是个渔港,所以在丹那想象中,应该是个很嘈杂喧闹的城镇才对,不过当他下车的时候,车站和车站前的广场全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丹那按照车站服务员的指示,走在通往渔港的狭窄街道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东京的家,但现在的时间却早就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不过,相形之下,他倒是没有产生那种来到相当遥远地方的感慨,或许是因为新干线缩短了距离的缘故吧!

汤浅久子的家,处于渔夫居住区的中间位置,是一栋面向大道的低矮建筑物。一整面大大的窗户上镶满了细小的格子,让人看了不禁莫名联想起从前花街柳巷的那些房舍。不过,不只是久子的家,这一带的民居似乎都是这样的建筑。

一听说丹那是来自东京的刑警,久子露出了既感惊讶,同时又有些怀念的表情,连忙将他请进了家门。虽然她的脸上现在未施粉黛,不过如果扑上粉再抹上胭脂的话,毫无疑问地会是个艳光四射、引人注目的美人。

既然是拥有这般姿质的美女,那么随便找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嫁过去应该没有问题才是,为什么偏要去东京当什么酒馆女招待呢?丹那一边在脑子里这样想着,一边不断打量着对方。

“您孩子的病情还好吗?”

“托您的福,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医生说,要完全康复没有那么简单。为此,我已经决定不再回东京了。我要留在这里,跟孩子与父母一起生活。”

“这样想就对了。”

丹那二话不说地立刻大表赞成,不过他马上又想到:如果那位经理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一定会很失望吧?

“孩子才刚入睡,我们还是到外面聊吧。”

久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件旧外套披在身上,然后穿上一双某些地方已经开始斑驳掉漆的凉鞋。刑警和酒馆女招待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肩并肩地朝着渔港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们越来越往前走,披在身上的外套感觉起来,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当他们走到水泥修筑成的堤岸上缘时,久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堤岸的四周高高堆积着捕章鱼的陶罐,在久子的脚边,有一只已经干枯的小章鱼尸体横躺在那里。带着微温的海风迎面而来,吹乱了久子卷曲的头发。

丹那不失时机地,拿出带来的照片让她观看;久子毫不犹豫地,马上指出了其中的一张。“绝对不会错的哪!”

或许是因为对丹那已经不再抱持戒心的缘故,久子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用起了关西腔说话。回到家乡的她,已经不需要再辛苦勉强自己使用普通话了。

丹那摊开掌中的小笔记本,将照片和上面所记载的姓名进行对照之后,确认照片上的男人名叫竹冈太郎。照片上的竹冈,看起来就像是武者画当中的主人翁一样,眉毛浓密而高挑;除此之外,他也有着一双与自己的剑眉十分相称,修长而向上扬起的眼睛。不过,只要用太阳眼镜遮住眉毛和眼睛,他的脸就会立刻变成一张极端平凡无奇的脸庞;难怪酒吧女郎们会异口同声地说,他的容貌没有任何特征了。

竹冈太郎今年三十二岁;虽然他比平林和猪狩还要早两三年进入公司,但因为没有什么做出什么显著的研究成果,所以至今还是一名普通职员。他不只地位低于那两人,同时在这家公司效率本位的原则下,薪水想必也差了不少。因此,他在内心会感到相当不满,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而竞争对手北海道电机会看准这一点,并进而想办法去煽动他内心的不平衡,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店里的?”

“这个嘛……应该是从半年前左右开始的吧!因为他第一次指名我服务的时候,我正好在准备开空调;确实,当时的天候相当炎热。”

“他经常来吗?”

“大概十天会来一次。”

“通常都聊些什么?”

“来酒吧的客人,基本上很少谈什么严肃的话题,这个人也不例外啦!他通常都是聊些街头巷尾的事情、女人的话题、或者是关于吃的,有时候还会说些跟电气有关的内容……”

丹那认为,当下必须厘清的就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是志同道合的酒友呢?还是同样对美丽的女招待久子一见倾心的竞争对手呢?抑或是真的是身为产业间谍,为了传递情报而彼此交流呢?

如果在他们背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就没有必要害怕猪狩,即便被警方追问,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解释清楚。也就是说,事态应该不可能发展到杀人这种地步。因此,对丹那来说,不管怎样,都必须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女性,”丹那用宛如在安抚猫一般的声音,尽可能奉承地说着,“我想观察男性的眼光一定相当敏锐吧!那么,就您看来,那两人之间的交情究竟是怎样的?”

“怎样的交情……”久子复述了一遍丹那的问题。

“比方说好朋友啦,或者是业者接待顾客啦,诸如此类的关系。”

“反正我也不打算再回去风化圈工作了,那就告诉您也无妨:竹冈他在出卖公司的情报唷!”

“怎么可能……”丹那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夸张地把双眼瞪得老大,“公司的情报……真的吗?”

“我撒谎又得不到什么好处,对吧?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唷!有一次,我跟喝醉了的竹冈去汽车旅馆时,他在喝得烂醉如泥之余,把整件事情毫无保留地全都说出来了。我记得他当时还用相当暴躁的语气,破口大骂说:‘只是要求提高报酬,对方就不给我好脸色看!’那时候,我连忙打了个圆场,将他给敷衍了过去;毕竟,对我来说,他们两个都算是重要客人嘛!如果这些话传到别人耳中,结果造成他们两人关系恶化的话,那势必会对我的收入造成影响。所以,我就装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啦!”

“的确,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丹那用像在煽动般的口吻说着。他极力想从久子的口中再多套出点什么,不过久子所知的,也就只到这种程度而已了;接下来,不管他再怎样询问,她都只是反复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唷!”不过,纵使只是厘清了产业间谍的真实身份,那也算是相当大的收获了。“今天真是非常感谢您。您告诉我的内容,相当具有参考价值。虽然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多事,但我还是想劝您,最好不要再回东京那种满布尘埃的地方了。这里的空气多好啊!”

讲到这里,丹那像是忽然察觉到这一点似地,挺起胸膛,痛快地猛吸了几口氧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

久子用力地点点头,用凉鞋尖向脚边死去的章鱼踢了一脚。已经干涸的章鱼飞舞在海浪顶端,随着风划出几道大的弧线,最后慢慢地掉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