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七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之间的斗争当场具体化了。
前几天的那些事件已经为这场斗争做好了准备:从第一句话开始,父子俩就针锋相对,像两个不可调和的敌人一样,父亲性格狂暴、咄咄逼人,儿子则提心吊胆、痛苦不堪,但他坚强不屈。
勒科尔比埃马上就感觉到斗争场面将会出现。他走出帐篷,命令哨兵走远,确信那些德国人听不见这里的哇哇大叫声并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帘,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疯了!你疯了!”莫雷斯塔尔走到儿子身边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约朗塞也说道:“唉呀!菲律普……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否认的……”
勒科尔比埃命令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向菲律普说道:“你解释一下,先生。我听不明白。”
菲律普又一次看了看他的父亲,用努力稳定住的声音说道:“部长先生,我是说我的证词的某些措辞不太确切,我有责任修正它们。”
“说出来,先生。”副部长有些冷淡地吩咐道。
菲律普没有犹豫,在气得发抖的老莫雷斯塔尔面前,他仿佛急急忙忙想把话说完一样,开始说道:“首先,士兵波费尔德说的那些事没有我后来说出来的那么明确。他的话很含糊,不很连贯。”
“怎么!可你的声明是明确的……”
“部长先生,当我第一次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时候,我正好受我父亲被逮捕的影响。我受了他的影响。我似乎觉得,如果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这个事件就会没完没了。于是,在叙述士兵波费尔德的遗言的同时,我无心地不知不觉地按我自己的意愿将它们阐述了一番。后来,我明白了我的错误。我现在更正它。”
他没有往下说。副部长翻着菲律普的卷宗,无疑又看了一遍菲律普的证词,然后问道:“有关士兵波费尔德的事,你没有任何要补充的吗?”
菲律普两腿都好像站不稳了,勒科尔比埃只好请他坐下。
他服从了,克制着自己,字斟句酌地说道:“有。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揭露一件对我来说很沉重的情况。我父亲很显然对此未加注意,但在我看来……”
“你想说什么?”莫雷斯塔尔喊道。
“噢!爸爸,我求你了,”菲律普双手合掌,哀求道,“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争吵,也不是接受审判,而是为了履行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的义务和责任是可怕的。不要让我气馁。如果有必要的话,事后你再定我的罪。”
“我已经给你定罪了,我的儿子。”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专横的手势,然后,他用更加粗暴的声音重复道:“说出来,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
菲律普急切地说道:“部长先生,士兵波费尔德与边境这边有联系。他的出逃是早有准备的,受人支持的。他知道他应该走的那条安全小路。”
“他是从什么人那里知道的?”
菲律普低下头,垂下眼帘嗫嚅道:“从我父亲这里。”
“这不是真的!”老莫雷斯塔尔大声说道,他的脸气得通红,“这不是真的!我!我会准备过……我!……”
“这是我从士兵波费尔德的衣兜里发现的纸条,”菲律普递给勒科尔比埃一张纸条时说道,“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出逃的路线图,标有那名逃兵必须走的那条路,他越境时为逃过哨兵的眼睛必须经过的确切地点。”
“你说什么呀?你竟敢说些什么呀!我和那个可怜虫会有联系吗!”
“‘阿尔伯恩小路’这几个字是你的笔迹,爸爸。而且,这名逃兵也是经过阿尔伯恩小路到达法国的。这张纸是从你的信纸上撕下来的。”
莫雷斯塔尔跳了起来:“你是在那个纸篓里找到它的,被撕坏、揉皱过!你竟干这种勾当,你,我的儿子!你真的应该感到耻辱……”
“噢!爸爸。”
“不是你,那又是谁呢?你回答呀。”
“是士兵波费尔德临死之前交给我的。”
莫雷斯塔尔站了起来,面朝菲律普,两臂环抱在胸前,与其说是对他儿子的指控进行辩护,还不如说是在质问一名犯人。
菲律普惊恐地看着他。他偷偷地留意他的每一次打击、每一句话在他父亲脸上留下的伤痕。老人的太阳穴涨得通红,使他深受震惊。他惊慌失措地看见他的眼白上布满血丝。他仿佛觉得父亲就像一棵已经被斧头砍到树心最里面的大树,每时每刻都会轰然而倒。
副部长看了看菲律普递过来的那张纸,又问道:“不管怎样,莫雷斯塔尔先生,这些杠杠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部长先生。我已经讲过杜尔卢斯基那家伙在我身上尝试过的手段以及我是如何回复的。”
“这家伙是第一次尝试吗?”
“是第一次。”莫雷斯塔尔令人难以察觉地犹豫了一下后说道。
“那么,这张纸是怎么回事?……这些杠杠呢?……”
“这些杠杠是我与他谈话时画的。我三思后,又把它扔了。我现在知道了杜尔卢斯基趁我转背时又把它捡了起来,用它来实施他的计划。如果那些警察在那名逃兵身上搜到这张纸条,它就成了我犯罪的证据。至少,别人会这么想……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希望,部长先生,您不会这么认为。”
勒科尔比埃思索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看了看材料后,说道:“两国政府达成一致意见,对所有与士兵波费尔德出逃、杜尔卢斯基的角色以及对法国特派员同谋罪的指控、对莫雷斯塔尔先生您的指控有关的事都不予争论。这都是些使德国法庭显得更加突出的司法程序问题。我被授权做的唯一事情是明确拘捕是否发生在法国领土上。我的使命非常严格。我不想背离它。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我请您告诉我,或者不如说向我证实您对这一点有何了解。”
“我对此一无所知。”
真是荒唐。莫雷斯塔尔狼狈不堪,甚至没想到要进行抗议。很显然,他看他的儿子就好像他得了疯人病一样。
“您一无所知?”副部长说道,他看不大明白菲律普的目的。“可是,您声称您曾听见了约朗塞先生的叫喊:‘我们是在法国……他们拘捕法国特派员……’”
“我没有听见。”
“怎么!怎么!可您当时在后面三百步远的地方……”
“我不在那里。我在大橡树十字路口就与我父亲分手了,我们分手后发生的事情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么,您为什么要说相反的话呢,先生?”
“我再说一遍,部长先生,当时我父亲一逃回来,我马上就明白我们在预审法官面前说的最初的那些话至关重要。我原以为,只要支持我父亲的供词,我便能帮他摆脱那些事情。今天,面对无法逃避的事实,我又回到那单纯的朴素的真相上。”
他的回答清晰、迅速。毫无疑问,他沿着一条事先就已设计好的路线走,什么也不能使他偏离。
莫雷斯塔尔和约朗塞惊恐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玛特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她的丈夫,一言不发。
勒科尔比埃得出结论:“这也就是说您不想承担这方面的责任。”
“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负责。”
“可您退出了争论。”
“与我有关的,是的。”
“那么我必须取消您的证词,维持莫雷斯塔尔先生不可动摇的断定,对不对?”
菲律普缄默不语。
“嗯!什么呀!”莫雷斯塔尔喊道,“你不回答吗?”
在老人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哀求和对菲律普美好感情的绝望呼唤。他不幸地看见自己的儿子,他的孩子,遭受如此精神错乱的折磨,他几乎要大发雷霆了。
“对不对?”他重新和气地问道,“部长先生能够而且必须维持我的证词,对不对?”
“不。”菲律普执拗地说道。
莫雷斯塔尔浑身颤栗。
“不,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回答?为什么?”
“因为,爸爸,假如你的证词的性质没有改变,你三天来的态度也能证明你的话中有一些保留和犹豫的成分。”
“你从何而知?”莫雷斯塔尔问道。他全身发抖,但还能控制自己……
“你不能绝对肯定。”
“你从何而知?指控别人,先要拿出证据来。”
“我没有指控,我只是试图把我的感觉明确地表述出来。”
“你的感觉!与这些事实摆在一起,它又有什么价值呢?我所说出来的全都是事实。”
“是些被你阐述过的事实,爸爸。但你对此不能肯定。是的,你不能肯定!你还记得吗,那天早晨,也就是星期五早晨,我们返回这里,当你再次让我看你们走过的那条路时,你是这么喊的:‘我要是错了就好了!我要是改道向右边走就好了!我要是弄错了就好了!’”
“这是夸大了的顾虑!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想法都恰恰相反……”
“没有什么好想的!甚至没有必要回到这条路上来!如果你回来了,那是因为有一个疑问使你苦恼。”
“我没有丝毫的疑问。”
“你以为没有疑问,爸爸!你盲目地相信你是正确的,你相信这一点,因为你看不明白。你的身上有一种感情统治着你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行为……
“一种令人赞叹的使你显得伟大的感情,那就是对法兰西的热爱。在你看来,法国有理由不顾一切,也不顾众人反对,因为犯错误对它来说是一种耻辱。
“你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正是这种精神状态,部长先生,我请求您考虑。”
“你呀,”老莫雷斯塔尔最后暴跳如雷地大声说道,“我指控你受不知是什么样的对抗你父亲、对抗你的祖国的罪恶感情的驱使,受不知是什么样的可耻思想的驱使……”
“我的思想与此无关……”
“我猜想你的思想是你的行为和你精神错乱的原因。如果说我对法国倾注了过多的爱,你则过多地忘记了你对它所承担的义务。”
“我爱它跟你一样多,爸爸,”菲律普激烈地说道,“也许比你更爱它!当我想到它曾经是、现在还是那么美丽、那么睿智、那么高尚、那么因其优雅和真诚而令人崇敬的时候,这是一种有时能让我感动得流泪的爱!我爱它,因为它是所有伟大思想的发祥地。我爱它,因为它的语言是最清晰、最高贵的。我爱它,因为它总是冒着跌断腰身的危险走在最前面,还因为它一边前进一边引吭高歌,那么欢快、敏捷、充满活力,总是充满希望和幻想,因为它是世界的微笑……但我并不觉得假如承认它有一名警察在离边境线二十米远的右边被拘捕的话,它会因此而逊色。”
“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承认它!”莫雷斯塔尔说道。
“为什么不承认呢,如果由此可以导致和平的话?”菲律普回敬道。
“和平!这是一个多么懦弱的大词啊!”莫雷斯塔尔讥笑道,“和平!你也一样,你也被时下的理论毒害至深!以耻辱为代价换取和平,是不是?”
“以自尊心的微不足道的牺牲为代价。”
“这是丢脸的行为。”
“不!不!”菲律普激情洋溢地反驳道,“在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上站起来是一个民族的美德。法国配得上有这种美德。在你的不知不觉中,爸爸,四十年来,自从那个可恶的日子以来,自从那场该诅咒的战争以来,战争的回忆萦绕在你的心头,让你看不见所有的现实,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法兰西诞生了,它的目光转向了别的现实,这是一个想摆脱艰难的过去、放弃从前的野蛮行为留下的一切、解除流血和战争的律法的法兰西。它暂且还不能这样,但它正以它所有的年轻的热情和所有的日益增强的信心走向这个目标。十年以来,已经有两次了——在非洲的中心,面对英国;在摩洛哥海岸,面对德国——两次,它都控制住了它古老、野蛮的本性。”
“充满耻辱的回忆,所有的法国人都会为此而脸红!”
“这是光荣的回忆,我们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有朝一日,这将会成为我们时代的最美丽的篇章,这些岁月将会抹去那个可恶的日子的。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但愿一个从来没有害怕过的民族,一个总在它的历史的悲惨时刻按照古老的野蛮的方式手持利剑解决争端的民族,但愿这样一个民族上升到一个美丽而聪明的民族,我认为这才是它最美丽的光荣称号。”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争取和平的论调,这就是你要向我建议的谎言。”
“不,这是我请你承认的可能的事实,尽管他对你来说可能是那么残酷。”
“可事实,”莫雷斯塔尔挥动着双臂,大声喊道,“你是知道的。你已经发过三次誓!你用你的名字签过三次字!那就是我们受攻击的那天夜里你耳闻目睹的事实。”
“我不知道,”菲律普语气坚决地说道,“我不在那里。我没有参与你们的劫持事件。我没有听见约朗塞的叫喊声。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以我的孩子们的脑袋发誓。我当时不在那里。”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玛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