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酒 Sakura/樱 秦公子

秦枳盘腿坐在酒店豪华套房的裱花地板上,身后靠着软软的特大号的大床,穿一件由白至墨青的渐变色长袖T恤,光脚穿一条黑色运动裤,漂亮的锁骨阴影里,仍旧戴着那条皮绳的百合吊坠。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他便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身体各处关节此起彼落地跟着咯楞咯楞响了起来,腿上抱着的电脑还停留在“浅野崇”的搜索页,显然已是整晚没有合眼。

他没起身,只是伸长了手臂够到遥控器打开电视,一面忙里偷闲地拿了果盘里一个通红的苹果咬在嘴里。那颜色衬得他绿宝石一般的异色瞳孔更加妖冶,如同起了雾一般看不到一丁点里面的内容。

电视上正在直播的是柯景伦主持的林紫绡案记者招待会,警方说本案疑点太多,在得到进一步调查结果之前,不再开放媒体采访。发言内容都是惯常的例行公事,并没任何值得推敲的细节,只有当镜头不时扫过站在柯景伦身边的桑荞时,秦枳才会停下手上敲击键盘的动作,微微露出一点勉强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自从桑伯离开纽约之后,他又重新搬回酒店,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不过她的消息对于全纽约来说都不是秘密,从被控上庭到无罪开释,再到疑似恢复单身,媒体全部都演绎得有声有色,甚至连近期在某个大热肥皂剧里面崭露头角的桑荷,也因被拍下与季晴川约会的照片而登上版面。对比桑荞的形单影只,再配合“上东区新贵的旧爱新欢,王后和公主”这样噱头十足的标题,集悬疑、伦理、爱情、狗血于一身的故事内容,其精彩程度实在不输任何一部好莱坞大片。

只不过那些对于秦枳来说,全都像笑话一样无足轻重。他一直试图做到的事情,只是尽可能快地拨开桑荞身处的重重迷雾,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正常人的世界里。想到这里,他就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上竟也有了能够让离群索居的野狼愿意重新回到阳光下的理由?

然而眼下,他却也真的这么甘之如饴地扮演起了拯救公主的落魄骑士这样的角色,为了心上人不辞辛苦地彻夜不眠着。“蓝色天国”案之后,他收集了许多关于月岛英明和大沼薰的资料,那些盘根错节的线索就像一棵参天古树一样与数不清的时间地点人物发生交集,然而他却敏锐地注意到了月岛的死。资料上写得很清楚,月岛英明是由于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而死亡,可是对于这件事,他始终有所保留,毕竟,让一个本来就有心脏病的人死于心脏病,到底能有多难?

很快,他搜索到了月岛英明的主治医生,浅野崇。

浅野医院的继承人,既是董事会常务理事,也是心脏外科主任,毕业于美国哈佛医学院的双料博士,现年40岁,已是全球范围内屈指可数的心外专家。从他29岁回到日本至今,已成功进行了近百例心脏移植手术,患者存活二年以上的案例达到了95%,绝对是一个奇迹般的数据。生活状态是已婚,膝下无子,其夫人原姓白河,单名紫,多年来深居简出,自成婚起便鲜少陪伴丈夫出现在任何的公开场合。

再搜索“浅野心脏专科医院”,得知它就坐落在日本境内的神奈川县,专以心脏外科手术而闻名于世,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患者前往求医。可是这么大的需求量,相应的可供移植的心脏来源于哪里呢?

秦枳再度搜索,却始终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这正是最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样想着,他就有些放松地打了一个哈欠,突然,浅野崇的个人履历中一行不大的字迹吸引了他的注意:1993~1995年,留学中国,于某个不知名的神秘医院实习三年。

秦枳忽然皱起眉来,对于这个名字他实在太过熟悉,到了几乎反胃的程度,因为这里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孽缘开始的地方,那一年已是博士生导师的父亲和刚刚入学的母亲,以及终生只能作为一个不见天日的私生子的自己,后面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一再反复地回顾了……

可是心外科,不正是老家伙的大本营吗?秦枳几乎生出了某种奇怪的直觉,于是他再度搜索“浅野崇·秦森怡”,很快,数十条结果齐刷刷地显示,他的生父秦森怡,正是当年浅野崇留学中国时期的正牌导师。

一抹嘲弄的微笑忽然划过秦枳的面颊,我亲爱的父亲,我以为你平生值得引以为傲的只有你那数不清的风流韵事,却没想到,连走私器官这种天怒人怨的勾当,你也很有可能参与其中啊……

等等,等等,似乎隐约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在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哥哥的脸,为什么会想到他?秦柑曾说过些什么,他说过什么……

紧皱的眉心忽然打开,一件往事如闪电般划过他的大脑。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拨通国内的电话:“……凌伯,是我,阁楼上有一口红木箱子,对,靠近窗边的位置,麻烦你尽可能快地邮递过来,不,不是纽约,你找下四季阁的地址,顺便告诉那边的管家,我近期可能要过去一趟……”


是夜,绯吧

最后一个客人已经结账,侍应们也纷纷换了便装离开,灯光只留下吧台一盏,一切都显得空旷而又飘渺,然后忽然地,欧阳绯就觉得有些累了。

他坐到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回想十年之前,这间酒吧初开业时候的样子。庭恩,他是知道这里即将作为情报中转站的用途的,他们一起策划了他的入狱,一个个妥善安置好行动小组的成员,改变他们的履历隐姓埋名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然后,他将桑荞托付给了他。庭恩走后,欧阳绯作为组长继续留任,检控官由季晴川接手,除此之外所有成员都是经过特别培训的“隐形人”,受FBI最高长官直接领导,他们一生从未加入过任何其他行动小组,总部也没有他们的档案,伙伴之间甚至互不认识,他们用各种身份掩护行动,一旦有了调查进展,就作为一名普通的客人将情报送回这里。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都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与这间酒吧的安全,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哪怕牺牲掉最重要的人也在所不惜,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勇敢去追求自己所爱的。这么多年了,他只能站在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痛不痒地看着她人生所经历的一切,然而到了今天,哪怕只是不求回报的付出,也终于成为了她人生最大的负担。

他苦笑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是不是很厚脸皮,又来跟你讨酒喝?”她转头,他侧目,而那个平日里惯爱微笑的人,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那个瞬间他几乎觉得眼眶酸涩。

连他自己也惊异于这突如其来的胆量,也许只是因为酒精或是别的什么缘故,都已经无从深究,在那一刻他就那么伸出手去,拥住了她。

她愣住片刻,然后温柔地回应了他的拥抱,就像对待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尽管从未说明,但他们都太明白,她能带给他的,只是伤害,而面对他的时候,她也只有痛苦,他们相识于人生最可怕的一段,早已经错过了所有幸福的可能。

“绯,对不起,这一生,我竟然亏欠了你那么多……”

“你没有亏欠我任何事,”他抱着她,一动也不动,“比起世界上大多数人,得不到一生最爱就退而求其次,我反倒觉得自己还任性得多,我让你这么难过,可是你却还是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抛弃,这也是你对我的温柔不是吗?”

“我当然不会抛下你,”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因为你已是我仅有的、唯一的家人……”

听到这句话,欧阳绯的眼泪,就那么安静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