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 第三章
第一眼我没立即认出他来,沃尔多没认出他是因为沃尔多似乎不认识他,而我或许正好相反。当时他在酒吧里一直戴着帽子,现在却没戴,我以为当时他的帽子把他的头发都盖住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是秃头,帽子挡住的部分全是光亮干燥的白色头皮,几乎跟疤痕一样触目惊心。他看起来不只老了20岁,还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但是我认得他手上的枪,那把大准星的22毫米口径的自动手枪。我认得他的眼睛,一双明亮、暴躁而又鄙陋的眼睛,一双蜥蜴一般的眼睛。
他单枪匹马而来,把枪轻轻地抵住我的脸,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对,是我,我们先进屋去。”
我朝屋里后退着,等到他进了屋,我就止住了脚步。我按照他的意思行动,这样他就可以毫不费劲地关上门——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这样的指令。
我没被吓倒,我只是被紧逼得不能动弹。
他关上了门,继续慢慢地把我朝屋里逼近,直到有东西抵住我的腿,他的双眼盯着我的眼睛。
他说:“那是张牌桌。哪个蠢货在这下象棋,你自己吗?”
我咽了口唾沫,“我并没认真地在下象棋,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那意思是有两个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粗哑的柔和感,好像他的气管在某次审讯中被警察用警棍打了一样。
“这是个待破的棋局不是游戏,你看看棋子。”我说。
“我怎么知道。”
“嗯,我一个人住。”我说,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他说:“这没有任何区别。不管怎样我都快完蛋了,总有些告密者会叫警察来逮我,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一周,究竟他妈的怎么了?兄弟,我就是不喜欢你那张脸,还有那个自命不凡又满身脂粉气的酒保,他就是那种在福德汉姆什么队里面打左内边锋的人。你们这样的家伙都见鬼去吧。”
我既不作声,也不行动,那把大准星的枪爱抚一般轻轻扫过我的脸颊,他脸色泛起了笑意。
他说:“这也是一桩好生意。以防万一啊,像我这样的亡命之徒不会留下完整的指纹,对我不利的就是两个目击证人。都他妈见鬼去吧。”
“沃尔多对你做了什么?”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我很好奇的样子,而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别颤抖得那么厉害。
“因为抢了一家银行,我在密歇根蹲了四年监狱。他自己倒没有被起诉。在密歇根坐四年牢可不是乘坐夏日游轮。他们让你乖乖地当个悔过的囚犯。”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酒吧?”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噢,对了,我正在找他,我之前确实一直在找他,头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瞥到他一眼,但是又错过了,之后我就没找他了,结果他就被我逮住了。沃尔多,真是个聪明的家伙,他怎么样了?”
“死了。”我说。
他格格地笑着:“我还是很厉害。不管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嗯,那个现在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他们现在开始在市区找我了吗?”
我没有很快地作答,他把枪捅进我的喉咙,我呛得不行,差点本能地伸手去抓枪。
“别,”他温和地警告我,“这可不行,你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我收回双手,举到身体两侧做投降状,手掌朝他大大展开着。他就想我这样做,除了用枪,他没有碰过我,他似乎也不在乎我身上也可能有枪,如果他一心想要干掉我,他是不会在乎的。
又回到那条街之后,他看起来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乎,可能他被今夜的热风下了咒。热风正冲击着禁闭的窗户,仿佛码头下翻滚着的热浪。
“他们采集了指纹,我不知道指纹清不清晰。”我说。
“指纹很清晰,但是如果用电传,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得费点儿时间让他们把采集的指纹空邮到华盛顿去,再把鉴别结果送回来。兄弟,你告诉我,我来这儿干吗来了。”
“你在酒吧里听到了我和那男孩儿的对话,我说了名字和我的住址。”
“那是我怎么找到这儿的,兄弟,我让你说‘为什么’。”他对我微笑着,那可能是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的那种卑鄙恶心的笑容。
“省省吧。刽子手可不会叫人猜他为什么来这儿。”我说。
“我说嘛,你在这种事儿上是个厉害角色。把你搞定之后,我就去会会那个孩子。他从警察总署出来到回家,路上我一直跟着他,但是我估摸着我应该先干掉你。我开着沃尔多租的车,一路从市政府跟到他家。兄弟,从警察总署开始哦。那些警察很可笑,哪怕你就坐在他们的大腿上,他们都认不出来。成天开着辆警车招摇过市,提着冲锋枪,还撞飞两个行人:一个是在驾驶室熟睡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是在二楼拖地的清洁女工,却跟丢了他们在追缉的犯人。他们那群可笑的无耻的警察。”
他转了转抵着我脖子的枪,眼睛里燃烧着比之前更狂妄的怒火。
他说:“我还有时间。沃尔多租的车不会立即被发现,而且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查清了沃尔多的身份。我知道沃尔多,他很聪明,他是一个稳当的男人。”
“如果你不把枪从我喉咙里拿开的话,我就要吐了。”我说。
他笑了笑,取出枪移到我的胸口,“这个地方可以吧?说,想什么时候死?”
我肯定比我想的还说得大声,壁床后面更衣室的门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一寸那么宽,接着门又打开了四英寸。我看到了她的双眼,但是我没有盯着那个方向看,我紧紧地盯着面前这秃头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想让他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
“害怕了?”他温和地问。
我挨着枪,开始浑身颤抖,我想他很乐意看到我这样颤抖着。那女孩儿跨出了门,手上还拽着枪,我真替她难过得要命,她可能会去开门,或者失声尖叫,不管做出哪种反应,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会是死路一条。
“好吧,别把整晚的时间都花在这个上面。”我嘀咕着。我的声音就像另一条街上的传来的广播声一样,遥远而响亮。
“我喜欢这样,兄弟,”他微笑着,“我就想这样。”
女孩儿静悄悄地移动着,飘到了他身后,没有比她的脚步声更轻的声音了,就算这样也没什么用,他才不会把她当回事呢。虽然我现在才仅仅注视了他五分钟,我已经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了。
“看来我得叫救命了。”我说。
“嗯,看来你得叫救命了,好啊,叫吧。”他带着刽子手的微笑说。
她并没有朝门口走去,她径直站到他的身后。
“好——我马上就要喊人了。”我说。
这似乎是一句暗号,她悄无声息地用那把小手枪猛地戳了一下他的肋骨。
他必须做出反应,这就像膝跳反射。他的嘴突然张开,两只手臂从两侧抬起来,稍稍躬了一下背,此时,枪直指我的右眼。
我瞬间抽身向下,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中他的要害。
他的下巴向下垂着,我顺势一拳打中下巴,那架势就像我要把最后一颗道钉钉进第一条横贯大陆的铁路一样。当我弯曲手指的时候,我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冲击力。
他手中的枪从我脸边扫过,但是他并没开枪,他早已经瘫软在地,苟延残喘地蠕动着身体,左侧紧紧地贴在地面上。我重重地朝他的右肩踢了一脚,枪从他手中滑落出去,滑到了椅子下面的地毯上。我听到身后的一颗颗棋子叮叮当当地滚落到了地上。
那女孩俯身看着他,又抬起那双睁得大大的惊恐万分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刚刚你所做的完全征服我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从现在起直到永远。”我说。
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由于紧张,她双眼瞪得很大,以至于露出了蓝色的瞳孔下面的眼白。她手上握着枪,快步退到门前,手向后摸索着,然后转动了门把,拉开门,一溜烟儿地出了门。
门关上了。
她就那样没戴帽子,没穿开襟外套就走了。
她只拿了那把枪,保险栓还是扣上的,这样她的枪就不会走火了。
任凭窗外热风呼啸,屋里已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我听到他在地板上无力地喘息着,脸色发青。我走到他身后,搜他身上有没有带其他的枪,但是没找到。我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副在商店里买的手铐,将他的双手拉到身前,咔嚓一声铐住了他的手腕,如果他不拼命挣扎,这副手铐还是能稳稳地铐住他的。
尽管痛苦难耐,他依然目露凶光,似乎想要把我送进坟墓。他依旧侧着左边身子躺在地板中央,这个光头小喽啰,面部扭曲而又形容枯槁,嘴巴向两侧悲戚地张开,露出镶着廉价银质材料的牙齿。他的嘴巴看起来就像个黑洞,伴着微弱的呼吸,气流一进一出,呛了几下又停了,又呛了几声,疲软无力。
我走进更衣室,打开橱柜里面的抽屉,她的帽子和夹克还躺在我的T恤上。我把她的东西放到抽屉后面,用我的T恤盖住,再把T恤理理顺。接着我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纯威士忌,来了一口猛的,然后呆呆立着听着热浪向窗户咆哮。楼下车库的门砰砰作响,有条被绝缘体包裹着的电源线剧烈地晃动着,一次又一次地重重打在大楼的墙壁上,声音就像有人在鞭打一张地毯。
酒精在我身体里起了反应。我回到客厅,推开了一扇窗户。虽然躺在地上这个家伙没有闻出她留下的檀木香味,但是其他人可能会觉察到。
我又合上了窗户,擦了擦手掌,拿起电话打给警察总署。
哥白尼克还在那里,话筒里传来了他那自作聪明的声音:“嗯?是马洛吗?别告诉我,我敢打赌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抓到凶手了吗?”
“马洛,我们不能说抱歉见鬼什么的。你知道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他是谁,你直接过来,把他从我公寓的地板上拖走吧。”
“我的上帝啊!”接着他的声音安静下来,压低声音继续说:“现在等一等,等等。”关门的声音远远地从电话那头传来,他又说话了:“快说。”他温声细语地说。
“被我铐着呢,交给你了,我不得已踢了他的要害,但是他会没事的,他来我这儿是想杀人灭口。”我说。
又是一阵停顿,接着他用抹了蜜一般的声音甜甜地说:“现在听着,伙计,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就我自己。”
“那就保持原样,伙计,别大肆宣扬,懂吗?”
“难道你觉得我想让附近的乞丐们都来我这参观吗?”
“放松点儿,伙计,淡定。就安安稳稳地坐着,我马上就到,什么都别碰,懂我的意思吗?”
“嗯。”为了给他省时间,我把地址和房间号又告诉了他一遍。
我可以想见他那张瘦巴巴的脸上一定神采飞扬,我从椅子下面拾起那把口径22毫米的手枪,就那样拿着枪坐等他来。直到我听到门外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才站起身来。
哥白尼克独自一人前来,他快步堵到了门口,脸上泛着不自然的微笑,把我推进了屋,随后关上门。他背对着门站着,一只手藏在左侧的外套里。他体格宽大,瘦骨嶙峋,目光呆滞而又残忍。
他的目光渐渐下移,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那家伙的脖子微微抽搐着,眼珠遽然移动着——那是一双病人的眼睛。
“确定就是这家伙?”哥白尼克的嗓子很粗哑。
“确定。伊巴拉在哪?”
“哦,他在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也不抬一下,“那是你的手铐?”
“是的。”
“钥匙给我。”
我把钥匙扔给他,他灵活地单膝跪在凶手的身边,从他的手腕上摘下我的手铐扔到一边,随即从屁股后边取下他的手铐,把那家伙的双手扭到身后,咔嚓一声铐上了。
“行了,你这个浑蛋。”歹徒毫无生气地说。
哥白尼克咧嘴笑着,捏紧拳头,朝着他的嘴就是狠狠的一拳,他的脖子急剧后仰,几乎快断了,鲜血从嘴角下边淌了出来。
“拿块毛巾过来。”哥白尼克命令道。
我找了一块擦手巾递给他,他恶狠狠地把毛巾塞到凶手的嘴里,站起身来,抬起骨节突出的双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金发。
“好了,说来听听。”
我把整件事说了一遍,完全跳过了那女孩儿的部分,听起来有点可笑。哥白尼克看着我,一声不吭。他搓了他皱巴巴的鼻翼,接着拿出梳子,像早些时候在酒吧里那样,梳了梳头。
我走到他身边,把枪递给他,他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扔进了侧边的兜里。他的眼神里藏着某种东西,脸上转而堆满了严酷而又明亮的笑容。
我弯下腰,开始拾起我的棋子儿,把它们一颗颗丢进盒子里,然后我把盒子放到壁炉架上,又把牌桌的一只脚摆直,四处走动了一会儿。我做的这一系列动作,哥白尼克都看在眼里,我想让他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终于他说话了,他说:“这家伙用的是一把22毫米手枪。他用这把枪,说明他有能力轻而易举地掌控那一类手枪,也就是说他枪法很好,他敲开你的门,拿枪指着你的腹部,把你逼近屋里,而你手上没有枪,而且他声称来这里是为了杀你灭口——而你却把他拿下了,你连一把枪都没有,你赤手空拳,独自制伏了他,伙计,你可真行啊。”
“听我说,”我低着头说着,又拾起一枚棋子,用手指捻着,“我正在破解一个棋局,尽量排开一切杂念。”我说。
“你心里藏着事情,伙计,”哥白尼克轻声说,“你不会是想糊弄一个身经百战的警察吧,对吧,兄弟?”
“这样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你到底还想知道什么?”我说。
这时,地上那家伙堵住的嘴里传来模糊的声音,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渗出汗珠,泛着亮光。
“什么事,伙计?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哥白尼克几乎在跟他说悄悄话。
我快速地扫了他一眼,又挪开了目光,“好吧。我不能凭一己之力搞定他,这点你可清楚了吧,他当时拿枪对着我,枪指着哪儿,他就看着哪儿。”我说。
哥白尼克眯着一只眼睛,用另外一只眼睛斜着看我,和颜悦色地说:“继续说,伙计,我也想到了那个疑点。”
我拖着脚走了几步,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淡定,我缓缓地说:“这里有个孩子,他把车停在博伊尔高地的路边上,准备拦车抢劫,但是没有成功,是那种低级的持枪抢劫加油站。我认识他的家人,他并不是真的坏心眼,他来这儿是想求我借给他一点搭火车的钱。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悄悄地溜进了那里。”
我抬手指了指壁床和挨着的门,哥白尼克的脑袋微微转过去,又转了回来,他又眨了眨眼,“而这孩子手上还有枪。”他说。
我点点头,“他走到了他身后,那可需要胆量啊,哥白尼克。你一定得饶了那孩子,你一定得让他不受牵连。”
“在为那孩子开脱吗?”哥白尼克温和地问。
“他说,现在可能还不需要,他担心以后会需要。”
哥白尼克微笑着,“我是个干刑侦工作的警督。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在乎。”他说。
我指了指地上那个嘴被堵住,手被铐住的家伙,“是你逮住了他,不是吗?”我彬彬有礼地说。
哥白尼克继续微笑着,伸出发白的舌头舔了舔下嘴唇,“那我怎么做到的呢?”他悄声说。
“把子弹从沃尔多身体里取出来了吗?”
“当然,长长的22毫米式手枪的子弹,一颗打碎了肋骨,一颗保存完整。”
“你真是个细心的人,连犄角旮旯都不落下,我的事儿你都知道吧?你到我这儿来查查我用的什么枪。”
哥白尼克站起来,对那名歹徒身边单膝跪着,“伙计,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他脸挨着脸那样问他。
只听见凶手发出了模糊的声音,哥白尼克站起来,打着哈欠说:“谁他妈在乎他说的是什么啊?继续说,兄弟。”
“你并不指望在我这有什么线索,但是你想来我的公寓看看,正当你搜查到那里的时候,”我指了指更衣室,“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心里有点不爽,此时敲门声响起了,接着他进了屋,所以过了一会儿你偷偷走出来,拿下了他。”
“啊——”哥白尼克咧开嘴大笑着,露出跟马一样多的牙齿。“你说对了,兄弟,我揍扁了他,踢了他的要害,最后将他擒获,你手里没枪,他突然朝我转过身来,我从他左侧将他摔倒在地,怎么样?”
“不错。”我说。
“你到局里还是这样说吗?”
“会的。”我说。
“我会保护你的,兄弟,你对我不赖,我会一直买你的账。别担心那孩子的事,如果他需要开脱,告诉我一声就是。”
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像死鱼一样黏糊糊的。这双黏黏的手和它的主人让我感到恶心。
“还有一件事,你的那个搭档——伊巴拉。你没有带他一起来他会不会心里恼火呢?”我说。
哥白尼克揉乱他的头发,用一张大大的黄色丝绸手帕擦了擦他的帽圈。
“那个卑鄙的黑仔?”他冷笑一声说道:“让他见鬼去吧!”他跟我面对面,凑近我,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关于我俩的秘密——不会有问题的,兄弟。”
正如我所料,他呼出的口气难闻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