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雅一向专横独断,不容别人拒绝他。

“嘿,你现在需要喝更多的咖啡,小虫子。”万雅激动地对露辛达说,“你现在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我没有歇斯底里,我只是害怕。”露辛达浑身颤抖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握着盛有热咖啡的马克杯,好像试图温暖它们,“你难道不害怕吗?”

万雅顿时陷入了沉默,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从每一个视角审视这个问题。

“是的,我也非常害怕。”他坦然点头承认道,“但是比起害怕,我对它更加着迷。你不觉得吗?”

露辛达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说:“现在我和你在一起,又是大白天——是的。但是,当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万雅,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是时候告诉我,你弄出敲打声时,到底把自己藏在哪里吗?”

“不,我不会告诉你的。”万雅坚持说,“说出来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那好……”露辛达又笑了,“你现在不必告诉我了。我知道了。”

“什么!……”万雅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

“昨天下午我碰巧发现的。当时,我想从二楼走廊里的那个斜坡上滑下来,我用手一推,那面墙就移动了。哦,万雅,这是世界上最棒的秘密了!……你真是太坏了,以前都不告诉我。毕竟,那是我家的房子,不是你的。”

“哼,该死……”万雅懊恼地顿足捶胸。

“你本来打算藏在那儿,对不对?”

“当然。”万雅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在那里,想到‘吵闹鬼’这个恶作剧的点子的。那是个绝佳的藏身地点。”

“还是个绝佳的偷听地点。你可以听到卧室和客厅里的一切。”

“你可以?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你不知道吗?”

“我在里面探险的时候,那房子还空置着,你们还没有搬进来。所以没有什么可偷听的。”

“是这样的啊,你可以听到的。昨天克劳夫妇刚一到这儿,我就听到了他们在卧室里的谈话。他们在吵架。”

“为什么吵?”

“他说她……嗯,过于注意另一个男人了,她就一直在辩解说没有。这就好像看电视时,看不到画面,只能听到声音一样。”

“另一个男人是谁?”万雅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

“他没有说。”露辛达摇头说。

“你确定是克劳夫妇?”

“哦,不会错的。”露辛达肯定地点着头,“我认得他们的声音。再说,他还叫他塞丽娜。”

“我在想,这和谋杀有没有关系。”

“动机?……情人为了和妻子结婚,于是便杀害了丈夫?”

“或者是妻子为了嫁给情人,而杀死了丈夫。”万雅用鞋尖摩擦着油毡上的一块污渍说。

“这起谋杀案,一定有合理的动机。吵闹鬼的灵异现象,也一定有原因。”万雅胸有成竹地断言,“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对吗?”

“不,我不清楚。”露辛达摇头说道,“而且,昨天你提到‘吵闹鬼’的时候,好像不觉得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那是昨天。”万雅咧开嘴笑了,“我一说到这种事情,你的眼睛都睁圆了,虹膜周围露出一圈眼白,好像一匹受惊了的小野马。这种诱惑可是难以抵抗的。”

“什么诱惑?”露辛达歪着脑袋瓜儿问道。

“Epater le……”万雅得意洋洋地说,“小虫子用法语怎么说?是不是Ver?”

“畜生,我不许你用任何语言叫我‘小虫子’!……”露辛达庄严地训斥着,“快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吓唬你。或者说,昨天我喜欢吓唬你;但是现在,我却吓到了我自己。”万雅一脸无辜地悲叹着,“我不在的时候,竟然有一个敲打鬼回应你,简直难以置信;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其他人,伪造敲打的声音?又是怎么样做的呢?”万雅致莫名其妙地挠着头,“还有一件事情。我和你知道了太多警察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凶手不希望警察知道的事情,比如戴维·克劳竟然在吃他妻子的醋。我怀疑这对我们的人身安全……是不是……”

“我们并没有掌握什么重要的情况。”

“你确定吗?我们知道那个阁楼的存在,还策划了‘吵闹鬼’的恶作剧。”

“这些情况很重要吗?”

“可能很重要。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我猜你要说,我们应该把一切都告诉警察?”露辛达严厉地说。

万雅郁闷地投给她责备的一瞥:“真的,小虫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说了,不许叫我‘小虫子’,你这头猩猩!……”

万雅把露辛达歇斯底里的话,完全当做了耳旁风,继续说道:“你还不了解我,否则你就不会认为,我会提出这种建议了。不,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了我们掌握的,这些警察不知道的情况——我和你就能够破案,抢在他们之前找出凶手。”

“哦,万雅!……”露辛达崇拜地望着他,这一定大大满足了,他青春期的虚荣心,“你简直太厉害了!……我们要怎么做?是不是得列出一张嫌疑人名单或者时间表什么的?”

“当然不用!……”万雅笑着摇头说,“在看侦探小说时,我总是跳过这一部分。真正出色的作品,根本不会出现这些玩意儿的。”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要认真地思考。”

“那比列名单和时间表还要难。”

“我知道,但是,很遗憾,这是必须的。”

万雅装模作样地拧着眉头,沉思着。

露辛达在一旁等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终于,她冒险开口打扰:“万雅,我们应该思考什么?”

“当然是这起谋杀案了。”

“但是,是谋杀案的哪一部分呢?”

“嗯,首先,凶手是否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得知了我们的‘吵闹鬼’计划?他会不会将这个玩笑,作为他谋杀计划的一部分?在你大喊‘跟我做,分足先生’之后,是不是他制造出了回应的敲打声?”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万雅激动地连连摇头,“是不是他搞的鬼?或者是其他人?当时你在场,我却不在场。所以得请你告诉我。”

“我觉得没有人能够做到。事情发生时,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待在客厅里,除了厨娘玛莎,但这不可能是玛莎干的。”

“为什么不可能?”

“玛莎太一本正经了。再说,当时她在厨房,位于餐厅的另一边,距离客厅实在太远了。”露辛达一面回忆,一面严肃地说,“客厅中的每一个人,当时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动。而声音停止后,所有人都过于震惊,好一阵子都一动不动。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是你打来的。”

“当然,震惊是可以假装出来的。”万雅点头说,“但是,如果想在敲打出声时,假装静止不动,这却是很难的。我想不出有谁可以做到。”

“我也想不出来。”

“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哦,万雅,我怎么知道呢?你知道当你没有视觉线索时,很难说出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这可是心理学研究室,通过实验得出来的结论。”

“我知道,我知道,但还是……你一点儿都搞不清楚吗?”

“是的,我可搞不清楚。”露辛达激动地连连摇着脑袋瓜儿,“哦,我多么希望一开始,我们就完全是按照计划在进行的啊!……从墙的另一端传来的声响,听起来多么吓人啊。就单纯去想一想,当他们寻找通向墙壁另一边的通道,却一无所获时,他们会多么的害怕啊!”

“我了解。这是一个绝妙的点子,而我却嗓子疼,临阵退下了,结果功亏一篑。”

“我在想,如果你没有嗓子痛,会怎么样呢?”

“只是一个想法。我会一个人傻不拉叽地,躲在黑漆漆的阁楼里,还没有来得及敲打,回应的响声就响起了。天呐!……”

“而我会一直以为,那是你弄出来的声响,而事实上并非如此。”露辛达激动地嚷嚷着。

万雅犹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如果这不是客厅里的人搞的鬼,那就一定是房子外面的人做的。”

“积雪都是平平整整的,房子周围也没有任何脚印?”

“什么也没有吗?”万雅吃惊地睁大双眼,注视着露辛达。

“敲打声响起的时候,爸爸打开了前门,查看是否有人在敲门。”露辛达一脸无辜地摇头说,“当然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雪还在下着,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房子前面没有任何痕迹。但是房后和两侧呢?”

“难道克劳死后,警察深夜赶到的时候,不会去査看吗?要是他们发现了任何痕迹,难道他们现在,不应该在房子外面寻找嫌疑人吗?”

“这么说,只有一个结论:敲击声既不可能是屋里的人发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屋外的人发出的。”

“我知道。”露辛达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说,“万雅,你说‘分足先生’这个怪物,会不会是真实存在的啊?”

“不,我不相信。”万雅坚决予以否定了。

“它不是魔鬼、吵闹鬼、幽灵什么的,而是……嗯……一种神秘的力量……”

“胡说八道!……这一切一定存在合理的解释,等待我们去发现。”万雅很坚决地说,转脸望着露辛达,忽然问道,“昨天晚上,克劳夫人有没有对某个特定的男人,显露出特别的兴趣?”

露辛达摇了摇头。

“你仔细观察她了吗?”

“我听到那些话后,很自然地就会去观察她。”露辛达点头说,“克劳夫人当时和所有的男人聊天,并没有特别关注某一个人。”

“她不会的,当然了。”万雅遗憾地说着风凉话,“她们不会的。这种事情得瞒着丈夫。”

“你不会认为,戴维·克劳的妻子会对他坦白的,对吧?除非她想要离婚?那也有点儿奇怪。我没想到她是那种女人。”

“为什么?出轨的人外表和谈吐,和一般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我知道,可是……”露辛达摇晃着脑袋瓜儿。

“可是什么?她看起来那么漂亮、高贵?”

“不是,她不像是那种人。我并不喜欢她,说真的。”露辛达很厌恶地连连摇头,“她总是夸我,但是我知道,她并不是出于真心。她只是通过我,来拍弗莉和爸爸的马屁,因为爸爸是她丈夫所负责的最有赚头的作者。”

“那么,听起来她就像是那种骗子,那种会……”

“不,万雅,她不是那样的。”露辛达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描述她欠缺亲身体验的想法,“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一个人因为……嗯……爱情,而忽然卷入了‘谋杀案’这样的悲剧中,那么,这个爱情一定极为真挚伟大。至少是排山倒海一般的。但是,我觉得塞丽娜·克劳根本就感受不到,这样奇妙而强烈的的伟大。她太浅薄了,自私而且庸俗。”

“我觉得,要么你是一个小毛孩儿,要么就是你看了不该看的书。”万雅冷笑着说,“你大概是看了《安娜·卡列尼娜》或者《包法利夫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种神圣的爱情,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只是享受性爱,而性爱和生命中的其他东西,一样庸俗、自私。”

“好吧,好吧!……”露辛达点头承认了,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这样的人不会为感情而去杀人。如果你对某个人的感情,是庸俗而且自私的,你不会为这样的人赌上性命,那么,他也不会为你而去卖命。”

“哦,我不知道。”这个话题对万雅来说,有些过于深奥了,但是,他仍旧奋勇前行,“这可能就像喝醉了酒,你知道。玩过了火。发了疯。不是为爱而去杀人,而只是为了杀人取乐。”

露辛达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搞清楚你看过什么书——就是那种被书评家用‘直言不讳’、‘毫无畏惧’、‘下流粗俗’、‘成人向’一类的词语来形容的书。在现实生活中,撼动人心的是爱、恐惧和趣味,而不是性交。他们只是喜欢读这类书而已。”

“也许她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金钱。”万雅提出了他的想法。

“这里能被称为富有的人,只有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露辛达说,“他的年纪太大,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我想不会有人嫉妒一具尸体,你觉得呢?”

“还有你的父亲……”

“你这个婊子养的,闭嘴,不许把我爸爸牵扯进来!……”露辛达愤愤地吼着。

“那好,那么就没有别的人了。”万雅认真地说,“你偷听到克劳夫妇谈话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还没到呢。”

“哦,是的,他赶到了。威灵夫妇先于克劳夫妇一步到达。”露辛达点头说,“但是从晚饭时,他们谈话的方式看,我想昨天晚上以前,威灵夫妇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那么,我们就把拜佐尔·威灵医生刨除在外,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万雅无奈地说,“我们仍然不知道,谁是克劳夫人的情人。他们谈话的口气,像是他昨天晚上,也在房子里吗?”

“戴维·克劳的口气很像。非常明显。”

“你肯定是克劳夫妇?”

“我认识他们好多年了。在哪儿都能认出他们的声音。克劳夫人的声音平板,而且鼻音重。而戴维的声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听上去太尖利了,但是很有力,带着颤音,尤其是他生气的时候,而他昨天晚上就很生气,是真的吃醋了。”

“现在戴维·克劳先生被杀了。这就给了情人一个完美的作案动机……”万雅激动地说,“要是我们能够知道,这个情人是谁就好了。”

“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有人为了塞丽娜·克劳夫人这样的女人卖命。”

“这正是人们常常对情杀案发表的看法。”万雅反驳道,“你去看一看记录,尤其是那些女人的照片,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样一张平凡的脸孔,竟然能够引得一些可怜虫去为她们犯罪。”

“平凡正好用来形容塞丽娜·克劳。”

“那么,她就是那种会引得男人犯罪的女人,只是……”

“只是什么?”露辛达好奇地歪头瞧着万雅。

“如果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而去杀人,通常是因为,他不能以其他方式得到她,也许是因为她德高望重、虔诚信教、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不能与她丈夫离婚,塞丽娜像是那种人吗?”

“不像,她认识的那些人,才不会在意她有没有离婚,而且我也知道她不信教。”

“那么,为什么杀人?”

“会不会是这个情人,害怕戴维·克劳先生会对他下毒手?所以他是正当自卫?”露辛达推测着。

“我不认为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能被称为自卫。”万雅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们并不清楚,凶手有没有经过策划。”露辛达提出了异议,“策划吵闹鬼恶作剧的是你和我。”

“你认为,凶手莫非是临时起了杀意,利用了别人的计划?”

“为什么不是呢?根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戴维·克劳先生的妒忌,看起来像是作案动机。如果被害的是其他人,我们就知道克劳是凶手。由于克劳是被害人,我们得反过来看,也就是说,那个被戴维·克劳嫉妒的男人,塞丽娜·克劳的情人是凶手。”露辛达激动地推断着,“我认为,那个男人一定是临时起意,但是,这一点无法求证。除非我们知道他是谁,否则无法展开调査。由于我们无法查出……”

“谁说我们不能?”万雅阴险地笑了,他的笑容只有用“阴险”这个词才适合。用法语怎么说来着,Malin这个词的意思,不正是狡猾和恶意的结合吗?

“那么,你知道agent provocateur的意思吗?”万雅继续说道。

“诱使嫌疑人犯罪的警察。”露辛达说,突然她激动起来,“天哪,你莫非要去追求塞丽娜·克劳,看谁吃醋吗?”

“你别犯傻冒了。”万雅哈哈大笑着,“我们让警察为我们调査。”

“你小子要怎么做?”

“我们给塞丽娜·克劳写封情书,放在警察一定能够发现的地方。她的丈夫死因可疑,警察一定会讯问她的,这样一来,她偷情的整件事情,就会被曝光。她会告诉她的情人,警察已经知道了,他有杀害戴维·克劳先生的动机。如果真是他干的,他就会害怕,露出马脚来的。”

“即使情书不是他写的?”

“这是最令他害怕的。他就会清楚,有人知道了他们的丑事,打算揭发他。”

“我们直接把他们偷情的事情,悄悄地告诉警察,那不是更简单吗?”

“是更简单,但是,那样就不好玩了。”万雅得意洋洋地说,“克劳夫人和她的情人,完全不知道情书是谁写的,他们会草木皆兵的。”

“我几乎为他们感到难过了。”

“不要,如果他们就是凶手,那他们真的活该。”

“但是,如果他们不是凶手呢?”

“那么,他们就忍耐着,直到真正的凶手落网。”

“如果他们是有罪的,他们不会认为,写情书的人想要勒索他们吗?”

“不,因为我们会把情书,放在警察可以立即发现的地方。一旦警察掌握了情书的内容,就失去了勒索的价值,同时也保护了我们。”万雅十分自信地说,“我们可不想让人觉得,我们是两个敲诈犯。他们有时候会杀人灭口的。”

“要是真正的凶手,一直没有抓到呢?”露辛达还是满腹的担心,“警察会不会错把克劳夫人和那个男人,当成凶手抓起来呢?”

“如果他们是无辜的,那么,警察没有足够的证据定他们的罪。”

“你希望是这样。”

“你看,除了我们伪造的‘情书’之外,还有什么呢?而这只能确立作案动机。这是不够的。”

“万雅,我觉得你考虑得还不够周全。我们连她的情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署名呢?”

“情书将有两页纸,缺了有署名的第二页。共有两页将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会把第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断开。”

“那么字体呢?”

“这封情书得用打字机打。”

“一封情书?哦,万雅,那可不够浪漫!没有人用打字机写情书!……”

“我打赌有些人就会,但是,不管他们用不用,反正这封情书要用打字机。”

“也许我们应该在信里,说明他伤到了手,所以不能写字。”

“错。那样就太复杂了,听起来就很假。”万雅立即就否定了,“就当他是个用打字机写情书的,简单、无趣的傻瓜好了。”

“或者是口述的?在一个角上,注明姓名的首字母,好显示打字社的哪个打字员,有幸起草了这份文件?”

“正好相反,我们要很小心地,在打字时出现一些错误,暗示他很少自已打字。”万雅极为认真地说,“他只有这次亲自而为,是因为这是一封情书,他不想口述给第三个人。”

“多么绝妙的主意啊!……他不能给一个打字社的社员打电话说:‘扭屁股沟儿的小姐,今天下午我打高尔夫的时候,请你帮助我写一封情书给克劳夫人。’?”

“好吧,笑吧。但是,不管你怎么想,小虫子,这封情书都要用打字机打。即便知道那个情人是谁,要模仿他的字迹都很难,更不用说我们不知道了。再说,那可是伪造罪。到处都是警察,我们可不能以身试法。”

“如果用大写正楷体呢?”露辛达歪着脑袋瓜儿问。

“只有匿名信和勒索信才会用。你接下来就会建议我们,剪下报纸上的字母,把它们粘在一页。”

“——便宜,量产的书写纸上,任何专家都无法追査。”露辛达微笑着说,“我们做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万雅?这不好玩。这是很严肃的,而我们却在笑。”

“只有老人才会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严肃。”万雅一副无所谓的面貌说。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那么老。”

“我们当然不会老了。国家可以消亡……”

“嘿!永远不害怕,我们不会改变。”

“这儿有支铅笔,还有一本草稿纸。我们开始打个草稿吧。”

这是一叠厨房里用的备忘录。所以,抬头上,红绿相间的采购两个字,被水果和蔬菜的图样环绕,也没有什么不妥。

“万雅,就算警察真的讯问克劳夫人,有关情书的事情,她对他们说了什么,我们也没法知道。”

“哦,可以的,我们能够知道。我们今天藏在阁楼里,仔细偷听。”

“但是你的嗓子疼?”露辛达皱起眉头说。

“现在没事了。”

“但是,你妈妈会让你出去吗?”

“大概不会。但我不会去问她,她不知道我去哪儿了。”万雅毫不介意那些问题,立马准备好草稿纸,“嘿,这封情书我们怎么开头?‘我亲爱的’还是‘我至爱的’?”

“哦,天啊,要我们写一封像是成年男人,写给心爱女人的情书,这女人你却从来没有见过,我又不喜欢,这可不容易啊!……”

“我们写的时候,千万不能想着塞丽娜·克劳。你想着你的梦中情人,我也想着我的梦中情人。”

“你的梦中情人,她是什么样的?”

“反正和你描述的,这个克劳夫人不一样。”万雅草草地搪塞了过去,挥舞着稿纸催促起来,“快一点儿,我们得动手了!……究竟是‘亲爱的’还是‘至爱的’?”

“至爱。‘亲爱的’听上去简直太肉麻了。”

“在法庭上大声朗读的情书都很肉麻,所以,报纸才会尽可能全文刊登,给读者逗个乐。”

“我还是觉得‘亲爱的’听起来很假。”

“那好,就用‘至爱’吧。”露辛达自己做了决定,接着她抬起头问,“是‘至爱的塞丽娜’还是只写‘至爱’?”

“只写‘至爱’。这样,警察就会既得确定收信人,又要查出写信的人。他们就得盘査包括塞丽娜在内的所有人。天知道会挖出什么来。”

“好吧,用至爱。然后呢?”

露辛达递出铅笔:“应该你来写,万雅。”

“为什么?”

“你是一个男人。你应该清楚,男人是怎么给女人写情书的。”

若是万雅承认,自己缺少这个方面经验,那就太没面子了。

万雅皱着眉头,咬着舌头呆了半晌,然后从露辛达的手中接过铅笔,一边慢慢地书写,一边为露辛达大声朗读着。

“至爱,当我们不在一起时,我生不如死……”

“不在一起太长,太平淡了。换成分离。”

“好,分离。你不知道这死亡的滋味,否则你不会将它强加于我。”

“我不喜欢‘强加’这个词。令塞丽娜听起来有虐待倾向。”

“也许她有。”万雅推断着。

“但是我们不知道。施加好一点儿。”

“……施加于我,你没有那么残忍。”

“我更喜欢这个,可是,当然了,都是衍生而来的。”

“你说衍生而来的,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个法国人不是说过,分离就是生不如死?”

“那又怎么样?所有文化都是衍生而来的。波斯文明影响了希腊文明,希腊文明又影响了罗马文明……”万雅激动地说,“我们继续吧。当我想到你那可恶的丈夫……”

“哦,不行!……”露辛达激动地说,“‘可恶’这个词的语气太强了。我们得含蓄一点儿。”

“当我想到你那迟钝、麻木的丈夫,我就意识到,咱们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他,然后永远地厮守在一起,只有你和我。还不赖吧?”万雅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惊讶,好像他惊讶于自己优美的文笔,“如果你收到这样的一封信,你会怎么回复?”

“白痴,不会有人给我写这种信的,我太平凡了。”露辛达愤愤地说,语调中带着可怕的、自残般的坦诚。

“假设你不平凡,真的有人给你写了这样的一封信。你会回信吗?”

“当然。”

“你会说什么?”

“哦,我不知道。谢谢你感人的来信。”

“本月十五日的来函?真的,小虫子!……”万雅欣喜地问,“我同情任何一个,给你写情书的男人。现在我们得走了。”

“万雅!就这些吗?”

“如果我们以三倍间距的格式打,足够写满一页小号信纸了。”

“你忘了把一句话从中间断开。”

“哦,对了。”万雅又抓起了铅笔,“我们得好好谈谈。我们能不能见个面?在……空白。就在这里断开。”他瞥了一眼厨房的时钟,“我们最好现在就行动。我妈妈一般八点钟起床。”

“你不给她留张字条吗?否则,当她听说出了命案,一定会吓坏的。她甚至会报告警察,说你离奇地失踪了,他们就会开始寻找你,而没有心思去管这封信了。天啊,他们可能会在阁楼里找到我们,毁了我们的计划。”

“你说的对。”万雅赶紧点了点头,“要是我留张字条,她顶多会发个火,不会因为害怕而去找警察。”

万雅在另一张纸上,草草地写道:“早上觉得很好。去滑雪了,可能不回来吃中午饭了。爱你的,万雅。”

虽然文学批判的快感,在心中肆虐着,但是,露辛达还是忍住了,没有立刻表露出来。

“嗯,不要说‘很好’。另外,这里要用‘午餐’,不要用‘中午饭’。”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万雅激动地大叫起来,“你怎么那么琐碎?我去拿我的滑雪用具,你在这儿把信打出来。”

“打字机在哪儿?”

“就在这儿。”万雅说着走进了客厅,拿来一台“好利获得”牌的打字机和一叠信纸,“我们略过抬头的地址。打字的时候轻点儿,别吵醒我的妈妈。”

露辛达将打字机,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站起身来打字。即便只用两根手指,打这几句话也没有用多久。她根本不必特意制造错误,错误自然就出现了。

长舒了一口气之后,露辛达坐在了一个高脚椅上等候万雅。警察会不会追査到打字机,并且奇怪为什么塞丽娜·克劳的情人,可以进入拉丹尼家?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塞丽娜·克劳有个情夫,而这个情夫,明显具备谋杀戴维·克劳的动机。

露辛达本来想清洗万雅和她用的马克杯,但是,她又怕发出更多声响。

经过户外的严寒之后,厨房里的温暖,让露辛达有点儿流鼻涕。她把手伸进风雪衣的口袋里,希望可以找到一张面巾纸。而露辛达的手指,却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她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露辛达在家中壁炉的冷灰中,发现的那一小段金属片。

“你手里拿的什么?”

万雅的声音吓了露辛达一跳。金属片掉到了地板上。万雅捡了起来:“你从哪儿搞来的?”

“今天早上,我在客厅的壁炉里发现的。”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以是任何东西,或者是任何东西的一部分。想搞清楚这种机器零件似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实在太难了。像是手表、打字机、汽车引擎零件之类的,单独拿出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才收着。我想也许,我们能够搞清楚这是什么,然后……对了,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

“什么的线索?”万雅好奇地问。

“我的意思是,这会不会和谋杀案有关?”露辛达喃喃地问,“昨天下午,玛莎清理炉灰、添加新柴的时候,我万分确定这东西不在那儿。”

“你之前怎么没有拿给我看?”

“我刚才忘得一干二净,真的忘了。”

“你可不能忘了这种事情。我们得收集一切信息,否则我们永远也破不了案。”

万雅说着,将那段金属片放进自己的衣袋。

“能把它还给我吗?”露辛达向万雅伸出了手。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拿着它会很危险的。就像马耳他黑鹰或是第五个拿破仑半身像。”

“你是说,会有人为了拿回它,会杀了我们中的一个?”

“谁知道?我冒险总比你冒险好。现在我们走吧。”万雅说着打开了后门,“哦,我的天啊!……”万雅突然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露辛达赶紧凑过来问。

“看吧!……”

他们只能看清楚,前方六七英尺远的距离。连最近的树木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抬头望不见天空,看不到树梢,辨不清山形。只有一块儿密不透光的灰色,既无亮光暗影,也无形体距离。

他们站在敞开的房门前,背对着厨房,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阵风窜入了屋中,将留给万雅母亲的字条,从桌子上卷了起来,又让它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像一只无形的小猫一样,追扑着它穿过油毡布,最后夹在了冰箱和墙面间的窄缝里,消失在了视线中。

“我们得慢慢来。”万雅说,“你拉着我的手。”

他们只走了不远,露辛达回过头来。她已经看不到万雅家的房子了,浓雾将他们包围了。

“这就像我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露辛达喃喃低语道,“我一个人在一条路上走着,前面,路的对面,那里是一面山墙,但是我毎走一步,山就会后退,这样我就不停地走。”

“这不算噩梦。”

“哦,这就是个噩梦,因为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却……”

“怎么样?”

“我看到我每向前走一步,另一面山墙就在我的身后步步逼近。我永远无法后退。”

“多荒唐的一个梦啊!……”万雅冷笑着说。

“它很荒唐吗?”

“难道这还不荒唐吗?”

“我不觉得荒唐。”露辛达摇头晃脑地说,“我觉得这个梦,象征着什么。”

“不要跟我讲那套一切都与性,有关系的新弗洛伊德理论!那是老女人的话题。”万雅厌恶地说。

“这不是新弗洛伊德学说的象征主义。是我个人的象征主义。我认为这个梦,象征着时间。过去就在你身后,而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你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说过,生活就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游戏’。他指的正是这个。无法返回。”

“一个杀人凶手,一定比其他的人感触更深。还有什么比谋杀,更加无法挽回的?凶手一定感觉糟糕透了。”露辛达忽然激动万分地嚷嚷着,“我以前没想过这些。哦,万雅,我们不要抓这个凶手了!”

“难道你要给他机会,让他再去杀别人吗?”万雅冷冰冰地问。

“那只是书中的情节,现实生活中不会这样的。”

“哦,会的。正是因为他们会再次作案,有些心理学家才会认为,谋杀是强迫性的。任何重复性的行为,都有强迫性的倾向。”

他们被浓雾模糊了视线,一寸一寸地艰难前行着。他们发觉此时已经接近公路了,因为可以听到雪地轮胎发出的摩擦声。黄色的雾灯光线,朦胧地一闪而过,但车身却隐藏在浓雾之中。当车子从他们身旁,小心、谨慎地慢速经过时,他们发现司机都不知道旁边有人。

“我们现在最好不要说话。”万雅小声说道,“即使他们看不见我们,也可能在我们发现他们以前,听到我们的谈话。”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脚步蹚着深雪,一声不吭地在上山路上缓慢前行着。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了通向乌鸦航班的车道上。他们走下车道,绕过罩着积雪的一片月桂树丛,这样一来,他们既不太可能被房子里的人发现,又可以绕到门前台阶下面的储藏室去。

露辛达悄声说代:“把你的雪橇和我的一起塞进去。你自己最好也藏在里面,等我先去四处侦査一下,看看是不是安全。”

几分钟以后,露辛达喜滋滋地回来了:“拜佐尔·威灵医生送他的妻子去医院了。其他人都聚在餐厅里吃早餐,玛莎在厨房里。如果我们轻一点儿,快一点儿,现在可以从客厅进去。”

“信呢?……”

“就放在壁炉边,你不这么想吗?人们总是烧掉,可以作为证据的信件。”

他们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溜进了前门。柴火是新添的,炉灰已经被清理了。露辛达将信放在炉底石上。

“万一他们没有看到这封信,点燃了炉火,把它烧了,怎么办?”

露辛达将信移到壁炉前的毯子上:“就放在这儿吧!……这就好像有人要烧掉这封信,但一阵风从烟函中刮进来,将其中一页吹到了壁炉毯子上。至少我希望他们这么想。要不要我把纸边烧焦?”

“那要花太长时间,会有人来的。”万雅拿起炉扫,将仅有的一些灰烬扫到毯子上,散落在信纸的旁边,“这些灰是已经烧掉的第二页,和第一页一起被风刮出来了。”

“他为什么不再划一根火柴?”

“信一定是在他点火离开之后,才被风吹灭的。”

“那我们走吧。”露辛达焦急地催促着,“他们随时都可能吃完早饭。”

他们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走上了楼梯。万雅站在斜坡前面,在墙面上摸索着,直到隐藏的活板门在他的碰触下打开。

“快点儿!……”他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露辛达紧随其后,然后将活板门关严了。

“安全到家!……”万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感觉好像从我们出门,走入大雾中以后,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嘘,小心,别发这么大声儿!……”露辛达在嘴唇前面,竖起了一根手指,在万雅的耳旁悄声说,“如果我们藏在这里,可以听到他们说话,那么,他们也可以在外面,听到我们的声音。你快上去!……”

“好吧!……”万雅点头照做了。

此时,他们都压低了声音。万雅开始攀爬那段梯子似的横木,来到了那个狭小的井底,露辛达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当万雅的视线,够到了阁楼的地板时,他停住了,倒抽了一口冷气。

“快一点儿,继续爬呀!……”露辛达的头与万雅的脚齐平,在下面紧张地催促着,“要么你就闪开。我还得再登一节才能上去。”

但是,万雅仍然一动不动:“小虫子,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你为什么这么想?”

万雅向旁边挪了挪。露辛达爬到了他的身旁,与他的视线持平。

“我的天啊!……”她惊讶地发出叹声,但仍然压低了声音。

阁楼里昏暗无光,屋外大雾弥漫,只有几缕黯淡的天光,透过头顶的窗户渗漏进来,但是,那也足够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了。

阁楼里所有的箱子,都被倒空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得遍地都是。

万雅转头轻声说:“不是你做的吧?……”

“不是我,所有东西我都放回到了原处。”露辛达轻轻地回答说,“一定是别的人干的。一个和我们一样,了解这个阁楼的人。”

万雅屏住了呼吸,喃喃地说道:“一样了解……或者可能了解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