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那么一会儿,万雅和露辛达都呆住了,一动不动地愣怔在当场。
屋外的雾气渐渐地消散开来。一束冰冷的冬日阳光,忽然刺入天窗,将散落在他们脚边的箱子里的物品,全部暴露得一览无余。
露辛达弯下了身子,捡起那把象牙手柄的羽毛扇。扇子的羽毛很柔软,不算很大,中间是白色的,从月白色渐渐变到牡蛎的白色,再过渡到边沿的灰色。她一展开扇面,片片羽毛就飘落到了地板上。
“我想知道这是什么鸟的羽毛。”此时,她不必再尽力压低声音了,只有平静的语调,才能显示她的震惊。她的手指划过羽毛,“柔软得像鸭绒。”
“也许就是鸭绒做的。”万雅猜测道,“鸭子的毛。”
露辛达望着一条光晕流转的真丝舞裙,浅蓝与玫红的配色,在蛮力的拉扯之下,裙子竟然从中间撕裂了开来。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可恶地事情?”
万雅顽皮地笑了:“我敢打赌,昨天,我在弗莉的卧室里,抓到你的时候,你一定想做同样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那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露辛达慢慢地开口回答,好像正在混乱的思绪中摸索着:“也许有些事情,自己做没问题,可是,如果是别人做的,就会很恐怖。或者……”
“或者怎么样?”万雅激动地追问着。
“也许我正在改变。也许昨天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有多么卑鄙。”
“当时你想这么做,是因为那是弗莉的东西,而你很讨厌她。”万雅恶毒地说道,“但是,不管这些东西的主人是谁,她都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在除去科西嘉和肯塔基以外的任何地方,厌恶都不会持续那么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想这些东西,昨天还属于戴维·克劳,但是,现在它们就都属于他的妻子了。可能有人痛恨这个家族,可是那会是谁呢?只有小孩子才会以这种方式泄愤。”
“就像你昨天那样?”万雅微笑着说。
“就像我昨天那样。幼稚或者精神错乱。”露辛达摇头晃脑地苦笑着,“也有可能是某个人,在找某样东西,但是他没有找到,因此就大发雷霆。”
“但是,在克劳家族的这些老物件中,有什么可找的呢?戴维·克劳好像是这个家族里的独苗,而现在他也已经死了。”
“也许是克劳夫人?在找戴维的遗嘱?”
“没有人会把遗嘱放在这种地方。”万雅微笑着连连摇头,“你要把原件交给律师,只在保险箱中保留一份副本。”
“那么就是发疯了?”
“或者是分足先生。”万雅突然笑着说,露辛达斜睨着他。
“我只是开玩笑。”万雅连忙做了解释。
“浑蛋,你别开这种玩笑。”露辛达咬牙切齿地说,“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我可是真切地听到了。”
露辛达弯下身驱,动手叠起那条旧真丝裙子,将它放回了箱子里。
“你要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收拾起来吗?”
“当然了。我们可不能让这些漂亮的老物件,被弄脏弄坏了。”
“但是,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而且……”
正说着的万雅突然停止了讲话,露辛达也一动不动。他们听到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
是二楼的走廊吗?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探头向下望去,侧耳倾听着任何意味着墙面的活板门移动的声响。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得知了,还有其他的人知道这个活板门——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恐怖的人。
露辛达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万雅的手。他扶着她,两人悄无声息地站着,听着。露辛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走下了楼,脚步声远去了。
万雅松开了露辛达的手,灿然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又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丝毫不担心会被抓到。露辛达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一层走廊里的谈话声,经由楼梯间传了上来。
“客厅是最好的地点。”
万雅疑惑地看向露辛达。她悄无声息地做着口型:“马洛特上尉。”
“我们要不要等待拜佐尔·威灵医生?”
露辛达再次做出口型:“西瑞尔·琼斯,村里的警察。”
在这座山靠近哈德逊河的一侧,世界各地区的姓名汇集在一起,美国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还有犹太人的,而这条河,就是从城市延伸而来的、最早的交通要道。在山的另一侧,远离河水,姓氏都起源于十八世纪的英国,名字都有浓厚的洛可可风格。那些老实本分、勤劳朴实的乡下人,本来应该与吉姆、乔伊或是比尔这样简单的名字相配,却都起了阿尔杰农、雷金纳德或是薇薇安之类的繁琐名字。
这时,西瑞尔·琼斯正在讲话:“……等他回来,我们可以再把他们的口供转述给他。他现在应该回来了。可能他又在树林里迷路了。”这话听上去有一丝本地人对外来者的嘲弄。
“好吧,不管拜佐尔·威灵医生被什么拖住了,我们都不能再等了。”又是马洛特,“乔瑟林,你来做记录。”
“你想先见谁?”西瑞尔·琼斯再次开口问道。
“女士优先。毕竟,男人们有不在场证明,而女士们则没有。”马洛特上尉微笑着说道,“我想,我们可以从斯伟恩太太开始。你可以去叫她吗?”
“当然。”西瑞尔·琼斯答应一声,接着便传来脚步声。
“嘿!……壁炉里怎么会有一张纸?今天早上还没有呢。”
“看起来像是有人试图把它烧掉。”
“都没有烧灼的痕迹。上面只有一些灰。”
“手写的?”
“机器打的。是一封信……哦!快来看看。”
“哈!没有签名,收信人只写了至爱,谁是至爱?”
“也许斯伟恩夫人可以告诉我们。”马洛特上尉说着起身,“我去找她。”
万雅将嘴唇贴近露辛达的耳朵,轻声说道:“他们在客厅里,我们去阁楼前面,是不是可以听得更清楚?”
露辛达摇了摇头说:“如果我们现在移动了,他们就会听见的。我想只要他们开着走廊的门,这里也能够听清楚。声音可以顺着楼梯传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近旁的一个箱子盖合上,坐在上面,好像她的双腿,突然拒绝支撑她的身体了。
万雅在露辛达的身旁,盘腿席地而坐,无声地说:“这会很好玩儿吧。”
露辛达摇了摇头,她报着嘴唇,面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是因为从头顶上积满尘土的天窗,透下的冬日阳光,显得黯淡、微弱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比如恐惧之类的?
露辛达说话的声音微弱,万雅几乎难以听到。
“要是我们现在离开这里,而且不会被抓到的话,我就出去。”
“为什么?”
“我不想听了。”露辛达突然说道。
“到底为什么不想?”
“哦,万雅,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渐渐改变了。我不再想知道,别人生活中的秘密了。”露辛达忽然激动地说,“我现在甚至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戴维·克劳。可能是某个我们喜欢的人。”
万雅惊讶地望着露辛达问:“天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想法的?”
“我想是就在刚才,当我们看到有人在阁楼里,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那实在太丑恶了。”
“你真的害怕‘分足先生’,是不是?”万雅笑着问。
露辛达又斜睨了他一眼:“如果你想说,我害怕无形的鬼魂,那你就错了!但是,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害怕‘分足先生’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那你就说对了。”
万雅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格分裂?”
露辛达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一种病。只是海德先生压制了杰克先生,但是,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也记得对方做过什么。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我猜,当我想要在弗莉的房间里,搞破坏的时候,就是这样。”
万雅思索着说:“那个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杰克发现海德,可以违背他的意志出现,你还记得吗?杰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海德那两只毛茸茸的爪子。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被诅咒了,读者也明白了。”
“对,因为这是所有人都经历过的。”露辛达低声说,“如果你让海德一寸,他就会上前一尺。突然,他取代了你,另一个你就消失了。”
虽然露辛达的声音很轻,但是,万雅还是听出了她心中的恐惧。他刚想开口回答她,却被下面传来的另一个声响打断了。
哒哒哒哒,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地面,那是女性长辈的脚步声。露辛达这样年纪的女孩儿,从来不穿高跟鞋。
伊莲娜·弗尔松·斯伟恩的声音传来,清楚得好像与他们共处一室。
“不用道歉,马洛特上尉。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很乐意帮忙。我只是希望我能帮得上你们。”
露辛达的脑海中,显现出了继母的样子。见警察不能穿家居服,她一定穿了一条连衣裙,天气寒冷,再配上一件羊毛外套,象牙白色或是粉红色的。若是粉色的裙子,一定搭配红色的鞋子,若是象牙白,鞋子则是同色的,而且,还会配上一条围巾。弗莉喜欢用围巾来搭配首饰,衬托裙子。翠绿色的丝缎围巾,再加上绿宝石胸针搭配象牙白色的裙子,如果是粉色的裙子,则是玫红色的丝缎围巾,配上红宝石胸针。弗莉当然不会恪守只在晚间,佩戴宝石的传统。她高挑、苗条的身材与醇厚、动听的嗓音,再配上这样的装扮,更加引人注目。同样的衣服,若是穿在塞丽娜·克劳这样矮胖的女人身上,则会大失风韵。
这时,弗莉大概以舞台训练得来的、女性优雅的姿态坐下身子,高高地仰着头,双肩后展,脊背挺直,脚踝相叠,双膝并扰,双手掌心向上,自然放松地搁在膝盖上。臀部不会恼人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膝盖也不会晃来晃去。只有当过演员的女人,才能够知道如何坐、立、行……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露辛达的注意力,转回到楼下的谈话声里。
“……有没有露辛达的消息?”
“还没有。”
“这孩子真让人头疼啊!……”弗莉似乎很感慨,“你知道,戴维·克劳的尸体被发现以后,这里吵吵嚷嚷的,她却一直呼呼大睡。”
“她不是吃了镇静剂了吗?”
“是吃过,但还是……当时很吵闹。除了露辛达,其他人都被吵醒了。就算我吃了安眠药,我想我也不会在,那么嘈杂的环境中埋头大睡。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也一直没有睡。”
“简直是个无耻的骗子!……我天亮起床时,你还在打鼾呢……”露辛达在心里暗暗咒骂着。
“当然,之后我就睡过头了。但是,当我醒过来时,露辛达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比其他事情,都更令人惊讶。”
“别担心。她走不了多远,我已经派了两个人去找她了。”马洛特上尉轻松地笑着说,“同时,我们还想问你一些问题。斯伟恩夫人,你和你丈夫两人,认识克劳夫妇很久了吗?”
“哦,是的,戴维·克劳与弗兰克曾经是同学,几年之前,他们又一起在哈佛就读。戴维·克劳先生在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先生的公司里,担任编辑之后,弗兰克就成为了他负责的作家,那大约是十五年前,露辛达的生母还在世的时候。当然,我和克劳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四年前,我嫁给了弗兰克以后,这才认识了他们。弗兰克和塞丽娜·克劳也没有那么久的交情。从她嫁给戴维·克劳到现在,只有八到十年的时间。”
“去年夏天,你们租下了这栋房子以后,就经常和他们见面吗?”马洛特上尉问。
“比起塞丽娜,我们更经常见到戴维·克劳先生。”弗莉笑着点头说,“塞丽娜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女人。她不喜欢乡下,除非是盛夏来避暑。戴维在布拉德码头附近长大,很喜欢乡村生活——他对这一带的感情很深。去年秋天的猎鹿时期,他还一个人来这里度周末,冬天又过来滑雪,他总是住在我们这里。他常过来,大概是想劝说弗兰克,让他买下这栋房子。塞丽娜一直不喜欢这里,直到去年春天,我对这幢房子,稍微做了些改动和装修。也正是那时候,我们最终决定买下了这栋房子。”
稍微?露辛达嗤之以鼻。只是装修了整栋房子,加盖了一间极为宽敞的餐厅,又雇了十个左右的园丁,搞得院子里没有一刻清净,她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万雅家里,那里的环境更加轻松自在……
“露辛达所说的‘分足先生’,那又是什么意思?”马洛特上尉认真地问。
弗莉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笑声:“你猜不到吗?那就是分趾的魔鬼。‘分足先生’是这一带的人,对于魔鬼的旧称。山区乡村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鬼怪传说。这里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人们的思想都很封建保守。”
“或者说是落后?”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弗莉微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格林郡人。”
“我是从宾夕法尼亚来的。”
“那么,你应该知道,从生态学上讲,这几座山,属于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部分。”弗莉笑吟吟地说,“也许我们这里,也属于阿巴拉契亚经济圈。这里的人很穷。”
“滑雪场的建立,会让他们富起来。”是西瑞尔·琼斯的声音,“能让我们在冬天赚上一笔——冬天的游客就会和夏天一样多了——这里的不动产会升值,一切都会好的。我们甚至可能会发展轻工业。”
“我保持怀疑。”弗莉摇头笑着,“戴维曾经说过,这一地区屡次试图建立工厂,但都以失败告终,好像这个地方被诅咒了一样。制革厂、采石场什么的,都包括在内。”
突然扬起一阵男性粗犷的笑声:“是谁下的诅咒呢?”
“也许是印第安人。他们对这几座山很敬畏呢。如果你站在哈德逊河谷中仰视它们,你就知道原因了。”弗莉似乎颇为认真地说,“它们就像倚靠着天而建的巨大堡垒,郁郁葱葱,绵延不绝,遥远而神秘。山上猎物很丰富,但是,印第安人从不上山打猎。他们将在山上独自过夜,当做成人礼,一种对男子气概的测试。这里和阿提卡、还有印度的山脉一样,也被视作天神的住所。”
“那么……”偷听者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听出笑意,“高耸而又树木丛生的地方,总是属于恐惧之神——潘神的。而‘分足先生’也是偶蹄分趾,是中世纪的一个版本。”
万雅和露辛达偷听到这里,匆匆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还记得你说过,”万雅悄声说道,“‘分足先生’只不过是我们熟识的一个人,是他内心深处的另一面。”
露辛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不是更糟糕吗?糟糕得多……”
“斯伟恩太太,昨天晚上在你完全清醒、出去见到其他人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没有,我一直睡得很死,直到男人们发现了尸体,提高了说话的声调。”
“那么,你没有听到铃铛响了?”
“没有。”弗莉一口否定了。
“他们帮助戴维·克劳先生,在那个房间安顿下来时,你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我敢说,他们一定压低了声音,害怕吵醒我们。”
“斯伟恩太太,我想让你看一看,一封我们在壁炉里找到的信,这是其中的一部分。”马洛特上尉说。
万雅和露辛达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回他们的眼中,抑制不住地闪着恶作剧的光。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弗莉的声音中,第一次缺少了笃定的语气。
“刚才。就在壁炉毯上。看起来好像有人企图把它烧掉,却被什么东西打断了,因此,只好把它留在了炉膛里,希望能被烧尽。只是事与愿违,至少这一页幸免了。我猜这封信的其他部分,已经被烧完了。而且,这一定是今天早上晚些时候的事,因为早上我们才清理过壁炉里的灰,那时,这封信还不在那儿。”
“要是有人想烧掉它的话,它又怎么会跑到壁炉毯上去呢?”
“后来起风了,雾也被吹散了,一阵风从烟囱吹了进来,把它和一些灰烬一起,刮到了毯子上。”西瑞尔·琼斯说着,再次神色严肃地面向弗莉,“我希望你读一下这封信,然后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想法。”
静默笼罩而来。弗莉如果再不开口,露辛达简直一秒钟都忍不了了。正在这时,她说话了。
“显然这是一封情书。”她很平静地说道,“但是,我想不出是谁写的,或是写给谁的。你们知道吗?”
“我们本来希望你,可以从这封信本身,猜出一些端倪来。”
“我不喜欢乱猜。那样会让一些无辜的人,无端陷入麻烦的。”
“在一般情况下,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现在是非常情况。我们正在査找杀人凶手。”
“这么一封愚蠢、肉麻的信,怎么帮你们找凶手?”
“它给了我们动机。”警官语气严肃地说。
“我明白了。”弗莉平时流畅的话语,此时忽然变得结结巴巴。偷听者轻易地猜到,她正在和自制力作斗争。当她再次开口时,她成功战胜了内心的克制,“这让我很为难。”
“此话怎讲?”
“我有理由相信,这封信是写给我的。”
“什么样的理由?”
“戴维·克劳的婚姻并不幸福。”弗莉轻轻晃着脑袋瓜儿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他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但是,我没有说有好几次,我……好吧,这么说吧,有时候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很尴尬。”
“这个事情,你有没有和你丈夫说起过?”马洛特上尉好奇地问。
“哦,没有。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大家越觉得舒心。”弗莉口气沉重地说道,“我希望在弗兰克的记忆里,戴维一直是一位真诚、忠实的故友,而我是其他男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妻子。你们难道不明白吗?如果弗兰克知道了这件事,他就会怀疑我是否勾引过戴维,并且一直耿耿于怀,而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引发离婚的正是丈夫或者妻子,坚持坦白明白说出一切,以求良心得到安慰——不,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如果他们什么都不说,一切都安好如初,可是,一旦婚姻中出现了些许猜疑,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为了一个你爱的男人而牺牲婚姻,已经是很糟糕的结果了;但是,倘若为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牺牲婚姻,实在叫人受不了。我不爱可怜的戴维,所以……你告诉的人越少越好。”
“我很抱歉,我要问你这些问题,但是,我必须要问。”马洛特上尉说。
“我明白,所以,我才如此坦诚地回答你的问题。”
“你觉得以前戴维·克劳先生,有没有给你写过这样的信?”
“听起来可能有些荒谬,但是他可能写过,他执著得可怕。”
从弗莉的声音中,捕捉到一丝因为受到异性欢迎,而流露出的虚荣自满,露辛达有些畏缩。
“他以前有没有,给你写过类似的信?”
“从来没有。”弗莉激动地连连摇头。
“那么,你认为这封信,是他写给你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你发觉他……嗯……对你怀有情愫?”
万雅做出了“情愫”两个字的口型,然后翻了一个白眼。露辛达了解他的感受。
一个像戴维·克劳这样、年过四十的男人,怎么会对任何人怀有情愫呢?这个年龄不是应该集中精力,去发展事业、教育孩子吗?在日本,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已经开始阅读《佛经》,为日后步入黄泉而做准备吗?日本编年册中有这样一句话:年迈而睿智是德,但有些人却是年迈而愚蠢……戴维·克劳显然归于这不幸的一类人。
“这幢房子里还有其他的人,可能写出这样的信吗?”马洛特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想没有别人了。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年纪有些大了,身体也不好。我想他不会再扮演热情大胆的情人角色了。当然,我丈夫除了我之外,不会再给其他任何人写这种信,而信中的措辞,又与我们夫妻的关系不符。我们从来没有‘分开’或者‘分离’过,就像信中所写的那样。”
“这封信会不会是戴维·克劳先生,写给其他女人的?”马洛特上尉突然如此问道。
弗莉惊讶不已:“你是指他的妻子?”
“不,看起来,这不像是丈夫写给妻子的信。艾尔科特太太呢?”
“哦……是的,当然,对某些男人来说,艾尔科特太太是很有外在吸引力的……如果他们喜欢听爱尔兰人的奉承话,偏爱仪容不整的话,但是,她根本不是戴维·克劳喜欢的类型,她一定比他大好几岁。”
“谢谢你,斯伟恩太太。我想目前,我们没有问题要问你了。”马洛特上尉说着点了点头。
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弗莉最后说:“这件事我希望你们,不要对其他任何人提起。我是指戴维给我的信。”
“我们没有必要告诉其他人,除非我们发现这封信,与戴维·克劳先生的死有关。”
“怎么会呢?”
“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你给了你丈夫一个,谋杀克劳的传统经典动机。”
“噢,这种想法简直太荒谬了。”弗莉突然激动地嚷嚷起来,“弗兰克可能把一个男人打得满地找牙,但他绝对不会精心编造一个鬼故事,渲染出恐怖气氛,好让被他杀害的人,看起来像是惊吓致死。”
“如果这是谋杀,鬼故事可能不是他编造的。凶手可能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机会,并且在克劳和你继女,制造出恐怖气氛后,善加利用了它实施了谋杀。‘分足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有人怂恿露辛达,在所有的人面前,上演了这出恶作剧?”
“她才不需要被人怂恿,但是,我想不出她怎么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出回应她的那些响声的?”
“但是,如果她可以呢?”
“嗯,有这个可能。她向来是个淘气、任性的孩子。也许这是我的错。”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马洛特上尉好奇地问。
“我不喜欢露辛达。”弗莉话一出口,看到马洛特上尉一脸诧异,“嘿,别那么惊讶!你想听实话,不是吗?我知道,孩子需要关爱,而当在我嫁给弗兰克时,我也曾经下决心要爱露辛达,但是我做不到。爱不像水龙头,可以随意开关。在时间和金钱上,我对她向来大方,但是,我没有法儿爱她。这很不幸,因为孩子总是很敏感,她知道我不爱她。只有老人才会将虚伪的关爱当真。这些可怜人容易受欺骗,是因为他们希望被骗。他们绝望无助。但是,孩子可不喜欢被骗。他们要真的,否则就什么都不要。”
此时,万雅的手摸索着,抓住了露辛达的手,他感到她的手冰冷并且颤抖着。
“你知道为什么,你无法关爱你的继女吗?”马洛特上尉冷酷地问。
“她不会回答的。”万雅轻声说。她却回答了。也许对一些此日一别、日后不会相见的人,敞开心扉说出心里话,令弗莉感到轻松。
弗莉那冰冷、清晰的话音中,透出傲慢与不屑:“做一个后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第一任妻子去世的情况下。谁能争得过一个死人呢?我一直妒忌着弗兰克的前妻,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包括露辛达。我没有自己的孩子,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我外表亲切、平易近人,可是,内心却是个恶毒的继母。我没有办法。表面上,家里人一切都和睦温馨,但私底下,从我嫁给她父亲开始,我们之间就持续着冷战。也许是我做得不够……还有别的事情吗,马洛特上尉?”
“就这些,斯伟恩太太。”马洛特上尉笑着点头称好,“谢谢你。能不能请你叫克劳太太过来见我们呢?”
高跟鞋断断续续地发出哒哒声,顺着楼梯上来,又消失在了走廊上。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
露辛达从万雅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们现在就得告诉警察,那封信是我们写的!……”露辛达激动万分地嚷嚷起来,“弗莉利用这封信,让别人以为,爸爸有谋杀戴维·克劳的动机。这就是虚荣、愚蠢或是……”
“嘘!……”万雅一只手捂住了露辛达的嘴,他们再次偷听起来。
西瑞尔·琼斯正在说话:“假如斯伟恩太太半夜离开房间,睡在同一个房间的继女,虽然吃了镇静剂,会不会听到什么呢?”
“那要等我找到这位小姐以后问她了。”
万雅询问似地看向露辛达。她飞快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万雅以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阻止了:“听,又有别人来了。”
传到阁楼偷听者耳中的,缓慢、拖沓的脚步声,是一双平底拖鞋发出的。
“很抱歉打扰你,克劳太太。但已经快到中午了。这位是马洛特。”
“我知道。”塞丽娜回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睡意,“我知道。我夜里醒来了。后来又吃了一些我带的药,就继续睡下了。我仍然很困。”
接着,塞丽娜·克劳太太便打了一个哈欠。
“你想喝一杯咖啡吗?”
“那就太好了。”塞丽娜·克劳太太点了点头。
“我去端……”说完便有脚步声远去。
这一定是琼斯的脚步声,因为马洛特继续说着:“坐在沙发上吧。这样做舒服一点儿。”
“谢谢。”塞丽娜·克劳点头说,“我得为我现在的样子道歉。我连头发都没有梳,感觉糟透了。”
“我们尽量不耽误你很长时间……”马洛特说,“哦,咖啡来了。”
杯碟清脆的碰撞声刚一停歇,马洛特就开口说:“克劳太太,你能想到为什么,有人会杀害了你的丈夫吗?”
“我以为他是自然死亡的。”
“在拿到解剖报告以前,我们无法断定,你丈夫为什么死亡。因此,我们要考虑每一种可能性。”
“我想象不到,有人会想要杀他。他的生活方式,不会到处树敌的。”
“昨天晚上,你上楼回到你们的卧室后,有没有和谁见过面,说过话?”
“没有。我在二楼走廊上,和弗莉、金妮维拉道了晚安,就关上了房门,上床睡觉了。我以为戴维不久就会上来。”塞丽娜·克劳太太无精打采地说,“我还给他留着一盏灯。半夜他们把我叫醒,告诉我他死了,那时,灯还亮着。”
“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哦,没有。”塞丽娜·克劳太太激动地摇了摇头,“在我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就是楼下男人们低声的谈话声。我猜他们在制定,他们那个愚蠢的计划——去捉鬼,或是那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或者他们认定的,其他什么东西。然后我就睡着了,直到他们叫醒我。”
“有关‘分足先生’的那件事,你有什么想法?”马洛特很有兴趣地问。
“你是指那个姑娘拍了三下手,然后传来三声回应的敲击声?”塞丽娜·克劳太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那是个恶作剧,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你觉得,那是谁搞的恶作剧?”
“当然是那个姑娘。还能有谁?”塞丽娜·克劳太太冷笑着说,“她很顽劣,而且很明显,这里没有同龄人和她做伴,除了住在路那边的、那个讨厌的俄罗斯小子。”
万雅冲着露辛达眨了眨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睛回应他。
“你和斯伟恩一家很熟吗?”
“不是很熟。戴维比我更经常和他们见面。”
“克劳太太,我们想给你看一封,我们在壁炉毯上发现的信。”马洛特上尉说着,似乎拿起了什么东西,“最后一句话截断了,而且没有签名。你能告诉我们,这封信是谁写的吗?”
静默。只有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读起来像是一封情书,但我猜不出,是谁写的或是写给谁的。”
“骗子!……”万雅轻声说道,“她有一段那个什么——不伦婚外情——却不敢承认,那封信可能是写给她的,怎么能够这样?”
马洛特上尉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你不认为,这可能是写给你的吗?”
“当然不是!……戴维和我的感情很好,我们彼此相爱,完全信任对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塞丽娜·克劳太太激动地大声说道,“不会有人写这种信给我的,想都不会想。”
万雅静静地摇头表示厌恶。
“你甚至都猜不到,这封信是谁写的?或是写给谁的?”
“我猜这一定是写给弗莉的。”塞丽娜·克劳太太推测着说,“可怜的金妮维拉已经过了,有这种风流韵事的年纪,露辛达又太年轻了。而弗莉的年纪刚好。”
“那么,这会是谁写的呢?”马洛特上尉很积极地问,“从信的内容来看,他现在就在这里。”
“那么,只能是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了,是不是?”塞丽娜·克劳太太推断着,“如果收信的女人是弗莉的话,那么,这不可能是弗兰克做的,因为这不是丈夫给妻子的信。也不可能是我家的戴维,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就算是我看别的男人一眼,他都会蛮不讲理地大吃飞醋。”
露辛达再次因为女人的虚荣、自满而畏缩。
“戴维和我的感情很特殊。”塞丽娜·克劳太太继续说道,“十年之前,我们刚刚结婚,有一次他喝了酒,还要坚持开车,我劝他不要,但是他不听,结果出了事故,我撞碎了挡风玻璃,整个人都‘飕’地飞了出去,差点儿就没命了。当时我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我的脸……就这么毁了。现在在明亮的阳光下,你仍然可以看到,我脸上有细小的疤痕,他们给我做了手术,修复得可以见人了,但是,他们无法把我恢复成出事前的样子。我现在不像是一位专业模特了,是不是?但我曾经是。我的脸是我赚钱的资本。”塞丽娜·克劳说到这里,大口喘息着,“戴维后来愧疚至极,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你们明白了,我们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意思。”马洛特回答道,“这可是绑住丈夫的一种特殊方式。我想……”
瓷器摔碎的声音突然传来。
“哦,天啊!……”有人发出抽气声,“很抱歉,我……得去一下厕所……”脚步声匆匆离去。
“我来帮你。”又是脚步声。一阵令人反胃的呕吐声。一扇门合上了。缓慢的脚步声回来了。
“她吐了吗?”是马洛特询问的声音。
“嘿,简直一塌糊涂。一楼的洗手间里到处都是。”是琼斯的声音,“我让厨娘照看着她,因为找不着别人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的安眠药,让她的胃不舒服?”
“或者是我们的一个问题?”
“我们问的问题都很温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有人急促地跑下了楼。门被打开了。
“你们对可怜的克劳太太做了什么?”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怒气冲冲地冲进来质问。
“不是我们的错,艾尔科特太太。我们很平静地询问她,她突然就吐了。我们也还在纳闷儿。”
“可能对于她来说,你们问的问题,要比想象的还要重要。”
“我们也怀疑是这样。”
“你们现在要讯问我吗?”
“您就是下一位。”
“那就快问吧。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是这个,您能解释我们今天早上,在壁炉毯上发现的这封信吗?显然有人想把它烧掉。”马洛特上尉说道,“我们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等我戴上眼镜……”金妮维拉走上前去,“在塞丽娜·克劳呕吐之前,你们是不是给她看了这个?”
“是的,怎么了?”
“是她丈夫写的。她一定这么想。”
“您为什么认为,这封信会是她丈夫写的?您以前见过这封信吗?”
“没有,但是……我想我现在得告诉你们了。我希望你们不需要,再对其他人说起。”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平静地说,“戴维·克劳先生爱上了我。我以为我能够让他知难而退,但是,显然我没做到。要是昨天晚上,塞丽娜·克劳太太看到了这封信……要是她知道了戴维·克劳先生爱上了我……”
“你的意思是说,她被醋意冲昏了头,杀了她的丈夫?”
“我可没有那么说。我们甚至还不能肯定,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激动地摇头说,“但是这封信的确让她,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动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