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忏悔
惠灵顿——二十五年前
一
那是二年级前的夏天,还要等到春天以后才要向神父忏悔,然而我们却已经开始担忧。忏悔的阴影在我们心中不断膨胀,甚至比我们在夜色中抄近路穿过森林时留下的影子还要可怕,发出的声响还要大。我们都说不会讲真话,但谁也没有胆量在牧师面前说谎。既然这个问题无解,我们便避而不谈。
八月的最后一周,我们成了烟店的常客。附近有身份的人都去那儿。这些人衣着讲究,开着凯迪拉克,畅快大笑,仿佛整个世界充满了欢乐。烟店里都是有意思的人。脸儿哥米奇、巨鲸帕奇、塞衣侠汤米、响指查理、狗鼻子尼克、鞋佬波林,还有另一群人。店主叫道格斯·卡布托,是个难缠的小个子混蛋,从来没好脸色,留着两撇小胡子。道格斯爱给人起外号,每个人都不放过。如果他给你起了个外号,通常这个外号会跟你一辈子。
开学前的星期四,我和托尼去那儿买烟。我们在等的时候,道格斯出来了。他推着被满头钢丝般的头发挡住的眼镜框,那镜片和可乐瓶盖一样厚,那一头乱发一个月前就该剪了,最起码应该梳一梳。
“你们这群小鬼在这儿干嘛?”
“就是到处逛逛。”托尼答道。
“你叫什么来着?”
“托尼——”
我赶紧踢了托尼一脚,没让他说出全名。
他说出来的是,“托尼——那什么。”
我盯着道格斯,“告诉你名字有什么用?”
道格斯晃了过来,把烟屁股朝我头上弹了过来。我躲开了,瞪着他。
“那在这儿的就是操他妈的托尼什么都没有和操他妈的什么也不是先生咯,啊哈?”
有时似乎道格斯嘴里蹦出来的每个词都以“操”字打头。他把这个词用的出神入化,能当动词,能当名词,还能当形容词。要是他真的被惹恼了,他能把这些用法都糅合到一句话里。他盯着我和托尼,又点着了一根烟,然后大笑起来。这太不同寻常了,巨鲸好奇地从里面奔出来看看。
“怎么了?”帕齐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头传了过来,就像保龄球滚过球道时一样,发出觥觥的响声。每当他说话时,我都指望他说完时能听到球乒乓落到道里的声音。
“回去,”道格斯说道,“我在和我的新朋友说话。”他伸手揉了揉我和托尼的头发,然后走开了,接着突然转身看着我,又看了看托尼,“搞什么鬼,你俩是亲兄弟?”
“只是朋友,怎么了?”
“你俩看着就跟亲兄弟一样。”
“是啊,我们总能听到别人这么说。”托尼答道。
道格斯斜睨着我,“你就是在局子里没让莫伊尼汗唬住的臭小子?”他弯下腰,凑近了看着我,“看着我,小子。”他直起身子后,不停地点头,“是的,我想是这样。你是但丁的儿子是吧。你他妈的长了一双和你爸一模一样的眼睛。”他打开店门,“帕齐,拿两包云斯顿香烟。一包给托尼什么都不是,一包给鼠仔尼克。”他转身望向我,“你是叫尼克吧?”
“我可不是什么鼠仔。”
“是啊,小子。所以我才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没几个兔崽子在你这个年纪能把嘴守得这么严实。当然,遗传的好,所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从帕齐手里抓过香烟,给我们每个人塞了一包,“下个暑假来找我,我或许能给你们找点活干。”
“我们现在就能干。”我回答道。
“鼠仔,我说你能干的时候才行。现在,带着烟赶快滚,不然我就收回了。”
“谢谢你,道格斯。”托尼说道。
“是啊,谢啦。”我也道了谢。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道格斯说的“遗传的好”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托尼打断了我的思绪。
“鼠仔。”托尼叫我。
“听着真像个天杀的告密鬼。”
“胡扯。大家都会知道的。你想想这可是从道格斯那儿得来的绰号。”我们又走了半个街区,托尼才又开口了,“你知道约翰尼·维奥拉吧,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他‘帅哥’约翰尼吧。”
“是的,我想是的。”我说着吹起了口哨,“他肯定是个丑鬼。”
“丑的就他妈的跟桃子核似的。”
我们一路欢笑回了家。
“帅哥约翰尼,”我自言自语道,微微笑了起来。
二
九月来的猝不及防,在圣伊丽莎白的第一天,我们和其他几百个孩子一起走过走廊,找着自己的教室,猜想自己的老师会是谁。只有两个可能:玛丽·李奥娜修女和玛丽·托马斯修女。
李奥娜修女是个老古董,下颚和猎犬一样长,眯缝着一双眼睛,根本分辨不出她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弗兰基说,李奥娜修女甚至教过他的爷爷,对此我深信不疑。当然,老教师有老教师的好处:耳朵不好使,两眼发花,也不怎么打得动人了。
而玛丽·托马斯简直就是上帝够创造出的最尖酸刻薄、最可怕的人。但同时,她又是上帝创造出的最和蔼可亲、最甜美、最善解人意的人。至于是最可怕还是最可爱,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那也是需要看时间的。玛丽·托马斯身高大约五英尺多一点,但当她手持玻璃纤维尺子或是教鞭走过走廊时,她看上去就像一位巨人。有的孩子们说她一边走一边抽动着尺子,等着教训不听话的人。她打起人来动作就像眼镜蛇一样快,如果她单独把你挑出来,你最好期待自己的裤子够厚,因为你很有可能会讨到一顿好打。吉米·伯雷利常常挨打,为此他带了个枕头到学校,好垫在屁股下面。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走廊,尽量不引起注意。一看到托马斯修女,我就立即掉过了头。
“尼可洛·富斯科。”
我的名字在四周回响。她的声音仿佛在命令我即刻回答。无视托马斯修女的呼唤,无异于无视上帝的召唤一般。
“怎么了,修女?”我挤出一个微笑。
她挥动着教鞭,“我很高兴你今年在我班上。118教室,7:50开始上课。”
“好的,修女。”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仿佛在说我真是无比幸运,但我的心却在哀嚎。
“倒了血霉了,”我轻声说,“栽在老巫婆手里了。”
弗兰基和托尼还没来得及回应,身后就又响起了催命般的声音,“哦,还有你,萨努洛先生和多诺万先生。你们也很幸运地栽到老巫婆手里了。”
托尼倒抽了一口冷气,弗兰基的眼睛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而我差点瘫软在地上。
“遵命,修女。”托尼回答道,“我们7:50会准时到的。”
托马斯修女脸上挂着笑,语气里却带着恐吓,“这就好。”
等她走远了,我们大眼瞪着小眼。人们一直传说,修女们背后都长着眼睛,但是难道除此之外,她们还有双顺风耳不成?
三
一年飞快地过去了,还没开春,托尼就有了新外号。人人都叫他“智多星”,他也的确当之无愧。不管多难的数学题,多刁钻的问题,他都手到擒来。
二年级临近尾声的时候,我们迎来了第一次圣餐会。而在此之前,每个人都要进行第一次忏悔——我们从去年夏天就在头疼这件事情了。修女们告诉我们神父是上帝的代表,他不会泄露任何人忏悔的内容。
“别担心,对他坦诚自己的罪过。”修女安慰我们,“没人会知道。”
周六下午,我们齐聚在教堂门口。我被分到了迪米特里神父那组,排在第十个。我可真同情排在第一位的人,他肯定吓死了。我在走进去的时候,感觉到整个胃都在痉挛。拉上窗帘,整个屋子都黑了下来,我跪在那里,隔板将我和神父分割开来——这块隔板在我看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能够辨认出神父,所以我猜他肯定也看出了我是谁。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但是现在离开也晚了。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祷告,“保佑我吧,神父,因为我有罪。这是我第一次祷告。”
神父用拉丁文念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懂,然后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我说可以开始忏悔了。有两次我几乎就开口了,可最后我只说了这么一句,“神父,我做了不少错事,但告诉你不大合适。”
“觉得胆怯没什么,我的孩子。你的忏悔只有你知我知,除了上帝不会有人知道了。”
“看,不止是你知我知”,我说着,准备起身,“我还是自己知道就好了。”
“如果你不忏悔的话,我就无法解除你的罪。那么你就领不到第一份圣餐了。”
我感到进退两难。如果我领不到第一次圣餐,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肯定做了什么特别不好的事情。爸爸会怎么说?罗莎妈妈又会怎么说?
“听着,神父,我们做个约定吧。我会告诉上帝我做过什么,他可以接纳或是赦免我,不管怎样都行。这样,就是我知上帝知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听完我的话,他长叹一声,“但是你必须忏悔,只有知道你做了什么,我才能告诉你上帝是接纳还是赦免了你。”
哎,问题又来了。
“要是一个人做了很坏的事情,该受到什么惩罚呢?当然我可没有杀人放火。”
“我不能——”
“读遍玫瑰经怎么样?肯定够了吧。吉米·博雷利就排在我前面,我看他一溜烟就祷告完了,你肯定没让他怎么忏悔。”我笑了,但压抑着声音,然后轻轻地说道:“我可是清楚吉米做过什么的,神父。如果他读段万福玛丽亚就行了的话,我读遍玫瑰经肯定足够了。请相信我。”
听完我的话,他沉默了会儿。我想我是听见了迪米特里神父无奈的笑声。最终,他回答说,“如你所愿,我的孩子。读遍玫瑰经吧,愿上帝与你同在。”
我走出门才意识到,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上帝是否原谅了我的罪过。但现在我也没办法再回去问了。该怎么办?玛丽修女正站在教堂门前维持秩序,确保每个孩子都乖乖地排队,于是我朝她走了过去。
“修女,假设一个孩子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对神父说出他的罪过,那么假设他转而和上帝坦诚的话,可以吗?只能通过神父才行吗?”
玛丽修女用手轻抚着我的头,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如果说,这个孩子真的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抱歉,并且向上帝忏悔的话,我肯定这样做完全没有关系。”
“那么,假设还有个孩子,他在坦白自己的罪行的时候,漏掉了一些,但后来想起来了,又和上帝说了,那么他多做些祷告可以弥补吗?”
她停住抚摸着我头的手,低着头望向我,脸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严肃,“这个孩子,必须深深地忏悔。下次,他最好能够记住自己做过的所有的错事。但我肯定上帝会原谅他的。”她用从不离身的教鞭轻轻拍了下我的屁股,“好了,做你的祷告去吧!”
坐在高背长椅上,我微笑着,诵读着玫瑰经。玛丽修女的话让我如释重负。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夏天了,而我的灵魂洗涤一新,这让我有更大的自由,我感到愉快。我开始思考宗教,以及宗教是如何发挥作用的。我相信天主教是对的。住在第三大街的犹太孩子们,他们无法这样轻松地得到宽恕。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他们必须独自忍受,或者告诉别人,要么就是憋到死,待到灵魂升天再一把算总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但肯定和我们不同。
不,天主教徒们铭记于心,做错了事情,和上帝坦诚,再重新来过。我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