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裂痕

刚才看见了什么?在看什么?

阿菊,她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结果,把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估计已经被摔得粉碎。阿菊“啊”地惊叫了一声,心想这回又要受到斥责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低头看看脚下。

她的眼珠一眨不眨。

一错不错,如同被一层黏膜粘住了双眼,阿菊的眼睛越发显得呆滞。

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只怪物。

不——那不是。

那是站在廊檐外的吉罗小姐,阿菊立刻就明白了。可那并不是明白不明白的事情。

那就是吉罗,除了吉罗以外没有旁人。身上穿着的和服颜色和花纹一模一样,头发的形状和光泽一模一样,头顶上的头饰一模一样。半襟和襦袢也都是同样的颜色,甚至身高、脸型、手指尖也都一模一样。

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就是吉罗,根本用不着过多思考。

可是,就像数瓦片便看不到屋顶,数房檐便见不到大街一样。

如果对每一个细节都详细确认,似乎那就已经不再是吉罗。

不。

首先说,阿菊已经感觉到,那或许并非吉罗小姐。所以她要看清楚,确认什么地方不一样。她要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就是吉罗。为此,阿菊立刻就明白了。那就是吉罗,或许阿菊一开始就明白那就是吉罗。可是,同样从一开始,阿菊似乎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或许不是吉罗。

为此,阿菊的大脑一片混乱。

看到花儿,脑子里却不认为那是花儿。

看到月亮,脑子里却不认为那是月亮。

有花瓣,有根茎,有叶子,无论怎样看那都是十足的花卉,可脑子里却觉得那不像是花儿。高悬在夜空里的圆圆的亮光,无论怎么看,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轮明月,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那是月亮。

如此看来,那岂不是非常可怕吗?

同样如此,明知那是吉罗,可不知为何,在阿菊的脑子里却不予承认。追究其原因,让阿菊感到一阵惊慌失措。

这种感觉,对于一向反应迟钝的阿菊来说却是异常迅猛。怀疑,确认,随后便感觉到了与现实的龃龉不合,所有这些都在瞬息之间相继出现。不,它们几乎出现在同一时间,而阿菊最终感觉到的却只有恐惧。

吉罗,凝视着阿菊。

在阿菊看来,吉罗似乎是在看着自己。

或许,会被她斩首。

刹那间,这一念头从阿菊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吉罗是青山家尊贵的客人,据说早晚要成为青山家的夫人。旗本夫人,这对于阿菊来说简直就是遥不可及。而且听做饭的老人说,这位吉罗,是一个比这座宅院的大人还要了不起的大人物家的公主。

简直就无法对比。

阿菊,是贫民家的女儿,而且愚蠢,生来迟钝。

更有甚者,阿菊是罪犯的女儿。

阿菊来到这个宅邸并不是为了做工,而是为父亲赎罪,做终身的厨房洗涮劳役。阿菊甚至比不上勤杂工,因为她是囚犯。

就是这个囚犯,眼睛盯着即将成为武士大人夫人的那位主人家的小姐,像是在上下打量着对方的身世。进而还大喊大叫,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砸碎了也不道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事情,即使在一般家庭也不能被允许。阿菊也曾多次因打碎家里的东西而遭到训斥。更何况,这里是武士的宅邸。

阿菊她,面对着凶神般的吉罗惘然若失,仿佛感觉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吉罗张了张她那山茶花蕾一般的小嘴唇。

啊,这下子完了。

似乎一个可怕的声音,来自宇宙空间,让人感到震耳欲聋。阿菊想捂住耳朵,她想闭上眼睛,可身体却是不由自主。不,或许阿菊也想到,自己应当跪倒在地上,说上一句道歉的话。

可是,她却身不由己。

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吉罗的嘴唇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个不同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菊。”那声音这样叫道,“阿菊,出了什么事情?”

那声音——是在叫自己。

那声音,明显地是对着阿菊发出的。阿菊听到了那个声音,但她的身体却仍然不愿意面对。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召唤自己。

吉罗抢先捕捉到了那个声音。

吉罗那一错不错的眼珠开始发生动摇。就在吉罗的目光转移开的那一瞬间,阿菊像是终于摆脱了束缚,浑身感到一阵轻松。

阿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甚至被吓得屏住了呼吸。

吉罗的目光转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随着一阵深呼吸,阿菊也把脸转向了同一个方向,随后便立刻低下了头。

那声音来自武士。

而且,并非普通的武士。

他呼唤着阿菊的名字。

即使不看到对方的面孔,从那身装束也可以得知那不是小姓,不是若党,更不是管家。对着阿菊发出呼唤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宅邸里的大老爷。

阿菊甚至没有资格上前讲话。

也不能当面正视。

她理应退避一旁。

阿菊将吸入的那口气再次呼出,就在这时,青山家大人转过身,面朝着未来的夫人。

“吉罗小姐,出了什么事情吗?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

对方没有回答。

阿菊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恐惧。

吉罗的眼睛没有盯着阿菊,而是凝视着其他方向。

“不——没有事。”吉罗这样说道。

“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那样就好。”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出来在院子里走一走。我见到了一条蛇。”吉罗说道。

“院子里怎么会有蛇?”

“那是一条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长蛇。”吉罗赌气地说道。

“那条长蛇冷不防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感到措手不及。我虽是妇道人家,却出生在武士门下。如此举止不雅,乃至酿成大错,实在令人羞愧难当。”

“既然是条蛇,那倒也很无奈。男人尚且厌恶,即使不感到恐惧,也会觉得惊讶,并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倒是让人担心。”

“没有受到伤害吗?”大人说道。

“并没有被它咬着,只是中了些毒,却是没有必要担心。”

说完,吉罗停了下来,把脸转向了阿菊。

见此情形,阿菊再一次吓得缩成一团,屏住了呼吸。

那条蛇,那条蛇不就是您吗?

这么说,我岂不是变成了被蛇缠住的青蛙?

喂,我说阿菊,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阿菊如梦初醒。

然而那一切都只发生在阿菊的内心世界,表面上看阿菊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是呀,”吉罗说道,“的确是那样。”

紧接着大人问道:“你们一直在一起吗?”

听大人这么一问,阿菊方才知道这话是在说给自己。

一直在一起?

并没有在一起。阿菊只是从厨房往储藏室里搬运着小盘子。就在刚才,阿菊正好从这里路过。

“啊。”

阿菊这才看了看脚下。

小盘子的碎片撒了一地。

“对……对不起。”

看到地上的碎片,阿菊终于惊醒了过来。她猛地把身子缩成一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住地磕着头。

“都……都是我粗心大意,实在抱歉。”阿菊说道。

接下来,阿菊感觉到自己所说的似乎与这里的话题毫不相干。那边,公主正在就未曾发生过事情求得大人的首肯。这边,大人则在询问着自己是否曾经和公主在一起。可阿菊却因打碎了小盘子而在不住地道着歉。

自己的回答竟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菊突然开始寻思起来。但毕竟阿菊反应迟钝,心眼儿又没有那么灵活,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像往常一样,瞻前顾后地低着头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

“有什么办法?”武士大人张口说道。

“吉罗小姐——这个人才从镇上来到这里不久,还是个新手。况且,你看她还是个小姑娘,胆子又小,又不懂得礼节,按道理只能站在客人后面服侍。她看见那条蛇,就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我知道你很生气,可还是请你原谅她,如果有什么冒犯之处,我愿意替她谢罪。”

怎么?

阿菊略微抬起了头。

眼前撒满了盘子的碎片。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廊檐,廊檐尽头两个与阿菊毫无关系的人,正在谈论着与阿菊没有关系的事情。

阿菊似乎是这样感觉。

“我倒是没有关系。我并没有怪罪她啊。”吉罗说道。

果真如此吗?

阿菊自己也认为都怪阿菊不好。

原本身份低下,却毫不客气地用眼睛盯着人家。打碎了主人家的盘子,惊动了客人,还不好好回答人家的问题。做出了这种事情,简直就是罪该万死。

可是,似乎并不是那样。

说起来——为什么看上去竟然令人感到如此恐惧?那个吉罗,她为什么要那么厉害?

难道说,她是个怪物吗?

一定是我还做错了什么事情,否则她不可能那么厉害。她看上去那么可怕,一定是阿菊让她很生气。

阿菊的两只眼睛望着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脑子里想了一阵,索性不再想下去。

阿菊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想也没有用。

“我问你,你是叫阿菊吗?”吉罗说道。

阿菊再一次抬了抬头,猛地看了一眼吉罗,随后又低下头,眼睛依旧望着地板。

这一次看见吉罗,她已经不再是那么凶恶,相反却显得有些悲伤,看上去那样的无助。

这仍然是对客人的不敬。

可另一方面,似乎必须回答客人的问话。

“是的。”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客人的问话,还是呼出了一口气,阿菊的声音被从身后传来的一阵喧嚣声淹没。

那是柴田十太夫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出……出了什么事情?这个阿菊姑娘,她——”

说着,十太夫急忙在阿菊身旁蹲了下来,手上一边收拾着地板上的碎片,绷着脸嘴里一边问道,阿菊,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让你把盘子送到储藏室,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吗?”

“没有关系。”

“可……可是,大人。噢,吉罗小姐,那——”

“听大人的,那个姑娘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吉罗转过了身。

“是我做错了事情,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实在抱歉。”

“可……可是——”

“吉罗小姐,您真的安然无恙吗?不必介意那位十太夫。”主人说道。

“我没事。”吉罗说完,再次用眼睛盯着阿菊。

似乎在问——你还想要说什么?

“那就好。可是,我说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

“非常感谢。”

似乎故意在打断十太夫的话,吉罗一副强硬的口气。

吉罗稍等了一下,然后又以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感谢您的关照。”

“我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反倒尽给你们添麻烦,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回去休息了。”

吉罗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十太夫,便走进了里间。阿菊望了望吉罗的身影。待吉罗回到里间后,阿菊便抬起头望着十太夫。

大恩人柴田十太夫,脸上一副不满的表情,皱着眉头,显示出一副可怜的神态。

“大人——”

“听说院子里有蛇?”

“什么?院子里怎么会有蛇?”

如果说院子里有蛇,那一定是在漆黑的井台附近,阿菊想象着。

在去储藏室的途中,顺着廊檐望过去,那里一片潮湿,似乎还有一口井,那个地方或许有蛇。

阿菊经常到池塘边去,每一次去都能见到蛇。它们在地上慢慢地爬行,有时还吞噬青蛙。阿菊还拿过蛇蜕下来的皮,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阿菊从来也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蛇。或许那样会让人厌恶?听说有些蛇还有毒,即使没有毒,被它咬上一口也会令人不愉快。一定会感觉非常不愉快。

如此性格坚强的人,却是被一条蛇吓得狼狈不堪。

十太夫越发感到为难。

“噢——这座宅院里不可能有蛇。”

“难道蛇就不能从别的地方钻进来吗?你要好好查看一下。”大人说道。

“十太夫,如果客人在青山家的宅院里被蛇咬伤的话——”

“那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十太夫说道。

“请原谅我这样说。”

“你不要说了。”播磨小声地说道。

十太夫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眼下,吉罗小姐就亲眼见到了蛇。难道说,你认为她是在说谎吗?”

“不,鄙人绝无此意,鄙……鄙人——”

“你不要说得那么绝对——万一出现了那种事情,我看你怎么交代。我看你——最近一直聚精会神地在寻找什么传家宝,可即使你找到了什么——”

“即使如此,找盘子也要适可而止。不知道服部姑母是怎样对你说的,可是你如果怠慢了家务,那可就是本末倒置。如果再这样神魂颠倒地全家一起找盘子,那么这个家可就要垮了。”

十太夫听了之后心里感到一阵不是滋味,不觉低下了头。

原本抬头张望的阿菊,觉得那不是自己应当知道的事情,于是也再一次低下了头,眼睛看着地板。

“我知道,你是忠孝两全的忠臣。可你并不是服部真弓的家臣,柴田十太夫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是青山播磨家的家臣,难道不是这样吗?”

“您说的正是。”十太夫一字一句地说着,跪在阿菊的旁边屈身叩拜。

“这……这都是我的不慎,恳请大人宽恕。”十太夫说着,又低下了头。

阿菊在一旁看着,自己也模仿着十太夫的样子。

你明白就好,主人说道。

“那么,这……这个阿菊——”

“这个人——她或许是因为看到被蛇吓得惊慌失措的吉罗小姐,有些受惊了,你不必担心。”

十太夫抬起头,望着阿菊。

“真……真的吗?”

阿菊回头看了看十太夫。

是的,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担心。的确是那样,阿菊只是看到吉罗后受到了惊吓,她只是觉得,那情景十分可怕。

可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又不能解释清楚。

“于是——便打碎了盘子吗?”

面对十太夫的提问,阿菊只好看了看对方。

——为什么不点个头?

话是这么说,阿菊对任何事情都不辩解。无论是好是坏,阿菊都会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她会这样想,于是多数情况下事情就都可以得到平息。事情平息了,阿菊也就放了心。逐渐地,也就养成了习惯。

“非常抱歉。”

阿菊总是会这样说。

无论怎样说,是自己打碎了盘子,在重要客人面前表现得没有礼貌也是事实。按理说,原本都不应当正面直视,可是自己却是那样的愚蠢、迟钝。

况且,自己还是罪犯的女儿。

“那个小女子,她是叫阿菊吗?”耳边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槙岛先生——”十太夫应声说道,“您……您怎么来啦?”

“我怎么来了——柴田先生,我本不想这么说,正如大人所说的那样,或许您真的有些心神不定。鄙人可不是偷偷摸摸地进来的,我是正正堂堂地从正门由仆人引路领进来的,难道您没有从传话的若党那里听说吗?”

“不,我——”

“似乎您还没有找到传家宝吧?”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道。

“您是说,噢——”

“如果不在厨房的话,或许就没有了。”

“没有?”

十太夫咽了一口唾液。不,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旁边的阿菊,仿佛也感觉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先不说这个,我再问一遍,这个小女子,她是叫阿菊吗?”

“她是叫阿菊。”十太夫说道。

“这……这个小女子她——”

“听大人说,这个小女子才来这个宅邸不久——是这样吗?这位阿菊——她是从什么地方来到的?”

“这个阿菊,她——”

“您问我吗?”

“她……她是鄙人的——”

十太夫赶忙拦住了阿菊。

“她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那家杂货店的夫人和我是老相识,她求我让阿菊在这里学一些接人待物的礼节。而且,我这里也需要人手帮忙。”

“可看起来只是个勤杂工,不像是在学习接人待物的礼节。”

十太夫显得有些慌张,接着说道:“这……这个小女子,生来粗鲁,不灵巧,在店里做工也不如意,她的母亲很为难。所以,说是学习接人待物,其实也并不是要学习武士家的礼仪规矩。她也不要报酬,只图个学会端茶倒水的。”

“噢。”

上了年纪的老人似乎在说,算了,明白了。

“所以我就……我就做了担保人。”十太夫说道。

说谎。

阿菊并不知道十太夫为什么要说谎。

阿菊来到这家宅邸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十太夫却隐瞒了这一事实。

难道,他是为了阿菊才说谎的吗?

或许是为了掩盖囚犯的事实,让人家感觉自己只是出来做工?自已可是打算一辈子做劳役,但实际上或许并非如此。看起来,十太夫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犯人的女儿。相反,他却收留了我这个没人要的慢性子阿菊。

也许就是这样。

这个人是我们的大恩人。

这个武士,他照顾了阿菊和母亲十多年。阿菊和母亲能够有今天,多亏有了这位柴田十太夫。母亲对他感激不尽。而且,十太夫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犯人的妻女,他一直在暗地里保护着我们。

阿菊想象着这一切。

在知道自己照顾的人是罪犯的妻儿时,十太夫会怎样想?

被人欺骗——他会这样想吗?

遭到了别人的背叛——他会这样想吗?

阿菊并没有欺骗过什么人,也没有背叛过什么人。可十太夫会这样想吗?阿菊觉得十太夫很可怜,所以阿菊才决定出来赎罪。

阿菊觉得,如果自己出来赎罪便能够把事情了结,为此她情愿这样做。

阿菊依旧如故。

母亲和三平同样依旧如故。

阿菊希望是这样。

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只有阿菊不好,又愚蠢又迟钝,是个罪犯的女儿。

只要能够把事情了结——阿菊毫无怨言。

只是,在哪儿做工都待不长。

记得十太夫这样说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阿菊觉得那不外乎都是自己的原因。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阿菊——”

她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上了年纪的老人问道。

“我的母亲——”

“噢,算了吧。”十太夫抢先说道。

“既然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柴田十太夫出来担保——那么,就没有必要调查了。”

那个人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瘦小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的面孔。

“柴田先生,总之,你要以青山家为重。”老人说道。

“作为青山家的管家,真弓夫人的吩咐固然不能忽视,可首要的事情仍然是青山家,仍然是这位播磨大人。问题在于,如果找不到传家宝,那就要做好找不到的打算。像这样没完没了地找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结果耽误了对策——噢,也许这只是我老朽的拙见。总可以想出一些办法。而且——有些事情不能这样做。”

“不能——这样做吗?”

“是的。近臣管家是青山家的顶梁柱,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随时都有可能给大人造成麻烦,乃至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为此,你必须刻骨铭心,我作为曾经的近臣管家,要对你说的只有这些。”

“你一定要记住,不可轻举妄动。”年迈的武士说道。

“您是说——轻举妄动吗?”

“是的,什么对青山家有利,什么对青山家不利,”

“你要认真地考虑清楚。”老人说道。

“你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不必我过多执言。或许我说的才是真正的多余。噢,像我这样脱离开尘世的人,无论怎样说也只能是多余——”

“无论怎样也不会让人满意。”老人说道。

“前些日子我说过,那口井——那口井实在让人感到伤感。”

“那口井,年轻的武士也许会感到羡慕。”老人说道。

“十年前,那还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噢,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的时间,说起来很长却也非常短暂。上了年纪以后就觉得短暂。可即使很短——数起来却是那样的沉重。”

上了年纪的武士眼睛望着庭院。

“十年前,当我还是青山家近臣管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并没有这么在乎。可现在,却是没有那么轻松。”

“那口井总是在闹鬼。”十太夫小声地说道。

“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十年的岁月转瞬即逝,可毕竟是到处都出现了裂痕,邪气就会从裂痕的缝隙中间渗出。”老人说道。

“那位吉罗小姐也这么说,这个院子里充满了邪气。这种邪气,对于强者来说乃是一股强劲的东风,但对于弱者来说却只能招致鬼魂作祟,如果无力抵制就只能被吞噬。如果没有镇妖之物——蛇也会蠢蠢欲动。”

“镇妖之物——有那种东西吗?”十太夫再一次压低了嗓音说道。

或许只有阿菊才能听到。

那么我要告辞了,老人说着,向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晃晃悠悠地经过阿菊和十太夫的身旁悠然离去。十太夫抬起身,本来打算把老人送出,却是猛然转过身,仰着头看了看主人的脸色。

阿菊——依旧望着走廊上的那些碎片。

“噢,大人,”

“知道了。”

“您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也只好这样了。正如槙岛所说,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十太夫恭敬地鞠了一躬。

“吉罗那里我一会儿去道歉,你尽管去做自己的事情,我可是完全相信你。”武士大人说道。

您的话让我感激不尽,说着,十太夫坐正身子,低下了头。随后,又冲着阿菊说道:“赶快把走廊收拾一下。”

那么,我的事情——

“我,打碎了盘子。”

“你没听大人说吗?这里不干你的事。不干你的事,怎么好训你?”

“可是,我的确打碎了盘子。”

“你要把那里打扫干净,不留一片碎片。”

仅此——而已吗?

被埋怨,被训斥,被毒打,被关在屋子里,不给饭吃,削减薪水,等等,阿菊都受过了。难道,这次就没有惩罚吗?

“我的确打碎了盘子。”

怎么那么呆板,怎么那么迟钝,还没等人说话,自己却已经交代得一清二楚。

所以才让你把那里打扫干净,十太夫说道。随后十太夫站起身,说了声,拜托了,便一个人朝着院子的井边走去。

他是去看蛇吗?阿菊想着。

屋子里只剩下阿菊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人也不见了身影。或许,是因为自己发呆没有发觉?不,阿菊一直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下,所以当然没有发觉。

阿菊看了看走廊的地板。

上面散落着许多碎片。

原本是一张小盘子,可现在已经不见了盘子。

有的是无数个、无数个陶瓷的碎片。

如果一片片地数屋顶上的瓦片,就看不到整个屋顶。如果屋顶上的瓦片碎了,则瓦片也不成为瓦片。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

阿菊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是阿菊的手,它是阿菊的一个部分。可是,阿菊的手却不是阿菊本身。如果和阿菊的身体脱离,它只是一只普通的手,但这只手现在却是阿菊的。

因为它和阿菊连接在一起。

阿菊用这只手捡着碎片,并将它们一片片地堆放在走廊的角落里。既有大片也有小片,其中一片剩下了半个盘子,但更多的碎成了粉末渣滓。即使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也很难恢复原来的形状。它可以接近盘子的原状,却不是原来的小盘子,连接之后总会留下裂痕。

那位上了年纪的武士曾经说过,人老了也会出现裂痕。裂痕越深,就越容易破碎。即使不破碎,如果把他分割的话,那么——

或许也已经不再是自己。

既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

即使出现了裂痕,也没有必要介意。不刻意地去数裂痕,以致平安地度过一生,那样再好不过。

如果摔得粉碎,就会在地板上留下伤痕,地板上的伤痕不会愈合。幸运的是,人的伤痕却是早晚可以得到愈合。可怜的阿菊,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地板上的伤痕,感觉到一阵阵的心酸。

“阿菊。”

身后传来了呼唤声。

阿菊转过身,发现有人送来了扫帚和簸箕。

那是侍女阿仙。

“打碎盘子了吗?”

“实在抱歉。”阿菊说道。

“用不着向我道歉,厨房的厨子还有那些仆人都说,阿菊见什么人都道歉。”

看见阿菊用手拾碎片,阿仙惊讶地说道:“你不怕把手碰伤吗?”

“碰伤?”

“你把碎片堆在这里——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我在对面听见这里吵吵,心想一定又是阿菊惹出了事,到这里一看——”

“噢,我来收拾吧。”阿仙说道。

阿仙——是个热心肠的人。来到这个宅院后,第一个和阿菊打招呼的便是阿仙。遇到什么事情,阿仙总是上前帮忙,并苻阿菊说好话。从前做工的店子里,也会有一些好心的人,但是没有一个像阿仙这样亲切。

“是我打碎的盘子。”

“谁打碎的还不都是一样,我来收拾,你去找一块抹布把地板擦干净,碎渣滓用扫帚扫也扫不干净。”

“谢谢。”

阿菊老老实实地说道。她已经习惯了人家这样对待他。无论怎样,多数情况下都是阿菊的不好。别人指责她,她只好反省自己,从来不会反驳。遇上不是自己的错误而被人训斥,阿菊也会感到委屈。但只要想通了,事情总会过去,以往都是这样。

即使这样,无疑,别人对阿菊好,阿菊也会觉得高兴。

待阿菊准备好抹布回来时,阿仙已经把地板上的碎片打扫得干干净净。

“阿菊,你知道自己打碎了几张盘子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小盘子很漂亮。”

“啊,一共九张盘子。”阿仙说道。

“我还记得那个盘子上的花纹。本来是十张一套的盘子,打碎了一张就放在那里没有再使用,所以才决定拿到储藏室里去。可现在剩下的也全都打碎了。”

“噢——真的吗?”

侍女的和服好漂亮呀,阿菊心里想着。

“那另一张盘子是我打碎的。”

“啊。”

阿仙笑了笑。

“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谁都会犯错误,我就经常打碎东西。”说着阿仙笑了笑。

所有错误——都是阿菊的责任,经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说。只有阿菊才会打坏东西。东西坏了就一定是阿菊的责任,总会有人这样说。

“不会有人责怪吗?”

“当然会有人责怪,刚才你不是被近臣管家教训了一通吗?”

“那——就是教训了吗?”

他只是要我打扫干净。

“你以为还要受到体罚吗?”阿仙说着,笑了笑。

“如果打碎盘子就要受到体罚,那么你有多少条命也不够。”

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道别人家怎样,这个家的近臣管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对人非常严格,却是不怎么太发脾气。正是因为如此,那些爱品头论足的中间仆人,背地里才把他叫作未成熟的青葫芦。”

噢,对不起,阿仙说道。

“听人说——阿菊和柴田先生是亲戚关系,是这样吗?”

“亲戚?”

果然有人这样说。

“近臣管家是个好人,可是,”阿仙放下簸箕,抬起了头,“武士大人他——”

“武士大人——”阿仙两眼望着远方。

“青山播磨先生,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刚才,他不是还在拼命地保护你吗?”

“原来——是这样吗?”

阿菊,也会受人保护吗?

“我很喜欢武士大人。”阿仙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随后,阿仙看着阿菊“啊”地暗自发出了一声尖叫。

“对不起,我——一时说漏了嘴。”阿仙说道。

阿菊却并不知道阿仙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她不知道阿仙说自己喜欢武士大人有什么不好。

“我和阿菊一样,都是从家里出来做工,不喜欢那么死死板板的。”

阿仙这一次只是眼睛里笑了一笑。

“看到阿菊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所以就有些放松。我没有把你当成外人,说起话来就有些随便。”

对不起,阿仙说道。阿菊也不知道阿仙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不管怎么说,“这个青山家的武士大人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可相比之下,那个大久保家的闺女——”

“谁是大久保家的闺女?是那位吉罗小姐吗?”

“阿菊把盘子摔在地上,或许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

“那个女人?”

就是,那个妖怪。

阿菊想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说——她看见蛇了吗?

“哪里有什么蛇?”阿仙说道。

“哪里是什么蛇?用不着我说,说什么这里有蛇,简直是笑死人。我看她就是个骗子。我是说,那个狐狸精。”阿仙狠狠地说道。

“可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别听那个女人胡说。”阿仙说道。

“那个女人,和这个家——不,和青山播磨先生根本不般配。”

说完,阿仙把目光转向了阿菊。

“噢,那个女人明天,最晚到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最多再忍耐两三天。”

“她要离开这里吗?”

原来是这样。

阿菊还以为吉罗就此会成为青山家的夫人。

“简直是不成体统。”阿仙说道。

“还没有嫁到人家,却要来品评女婿的人品风度——你不觉得这是在欺负人吗?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大人物家的小姐,可看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令人作呕。什么品评人品风度,我家大人可不是一条活鱼啊。”

“可是,那么婚礼——”

“不可能的事情。”

“不可能吗?”

“她这样赖着不走,也不会举行婚礼,只是——”

还没有找到盘子。

“什么盘子?”

就是大家一起在找的那个传家宝。

“那个盘子找不到了吗?”

“当然找不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没有那盘子就不可能结婚。已经找了好几天了。刚才,大人不是对近臣管家说——找不到就算了吗?”

“根本就不可能找到。”阿仙说道。

“原本就没有,怎么会找得到?”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

十太夫,阿菊的大恩人,可就要为难了。

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的确是那样说的。说的好像就是这件事情。如果找不到盘子,十太夫似乎就要承担责任。

他说过,反正也干不了多久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近臣管家一直非常坚决,可现在看起来也丧失了信心。这样一来,那个女人,马上也会离开这个宅邸。”阿仙说道。

“可是,这么说——先不说婚礼,这么说,那个盘子就一定找不到了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近臣管家他——”阿菊无法继续说下去。

“如果找不到盘子,他就要剖腹。”阿仙说道。

“什么叫,剖腹?”

“就是要去自杀。”

“看你吓得那副样子。”阿仙笑了笑。

“那都是谣传。看到近臣管家那副认真的样子,那些卑鄙的中间奴仆们便开始这样到处乱说。”

“可是——”

“说是传家宝,可最多只是个盘子。说是有多么稀罕,有多么昂贵,但盘子毕竟是盘子。依我看,和这个小盘子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打碎了则另说,只是因为找不到就要自杀,那是不可能的,顶多挨一顿训斥。”阿仙说道。

“真的会是那样吗?”

“噢,看你担心的样子,总不会因为一张盘子——”

“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阿仙摇了摇头。

“可是无论怎样,我也要把那个讨厌的女人赶走。所以,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前,绝对不会把盘子拿出来。”

“嗯?”

不会把盘子拿出来,那是怎么一回事?

阿菊抬起了头。阿仙望着吉罗的房间。

绝对不会拿出来,阿仙嘴里嘟囔着。

不会拿出什么?

不会拿给谁?

阿仙注意到了阿菊的表情,于是对阿菊笑着说道,“阿菊要尽快学会干活。对啦,要赶快成为一名侍女。我看你的长相,成为一名侍女要比当勤杂工更会受人欢迎。”

成为侍女。

我能成为侍女吗?人一定要成为个什么吗?

缝纫工就是缝纫工,舂米的就是舂米的,笨蛋就是笨蛋,永远是笨蛋。阿菊是这样认为。人生会是——

会是那样轻松的吗?

会是那样变化多端吗?

既然如此,就不应该出现裂痕。

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阿仙说道。

“这话只讲给阿菊听,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是的。”

可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好好把那里擦干净——厨房人说,一会儿让你去厨房帮忙。”

阿仙耐心地对阿菊说完,便一个人离去,似乎是去把阿菊打碎的碎片扔掉。

阿菊对着阿仙的背影说道,谢谢。

她许久地凝视着前方。

膨胀起来的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虚。一时间出现了如此众多的事情,阿菊也不知道应该从何想起。眼看着这样下去天就要黑了,阿菊感到阵阵的不安,开始不慌不忙地擦拭起地板。

碰伤的部分,无论怎样擦拭也不会复原。

阿菊擦拭着像粉末一样细小的碎片。就在前不久,那还是一个美丽的盘子。可现在,甚至连陶瓷碎片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就像是一粒粒细小的尘埃。

阿菊擦拭着地板上的尘埃。

看上去无边无际,阿菊的疏忽竟然导致了怎样的后果?那到底是碎片,还是普通的尘埃?阿菊继续擦拭着,手臂不停地摆动着。她用尽了力气,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这种活计对于阿菊来说再好不过。

阿菊认真仔细地擦拭着地板。

阿菊没有那么心灵手巧。

可她也不愿意损坏东西。

像这样,擦拭灰尘,摆放物品,恢复原状,保持整齐,阿菊最喜欢这样的活计。

待阿菊回头看时,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超出了碎片散落的范围。尽管碎片曾经四处飞溅,却也溅不到这个地方。可是,阿菊觉得那也说不一定。

总之,就是让我把那里打扫干净。

阿菊开始擦拭着长长的走廊,专心致志地。

阿菊擦拭着地板,环顾四周,那里却是无数的伤痕。

但是,这些伤痕平日却不容易被发现。走廊总是被擦得干干净净,显得明亮、整洁。至于伤痕却是数不胜数。如果仔细地数起来,走廊则是面目皆非。阿菊留下的伤痕同样混杂在众多的伤痕当中。既然如此,或许也多少让阿菊感到了一丝宽慰。既然如此——

“阿菊做事好认真啊。”

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菊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她慢慢地移动着视线。隔扇门被推开,只见一双脚站在对面。

“顺便打扫一下吗?”

那双脚。

阿菊心里开始一阵紧张,不知为何却把抹布藏在了身后,顺势坐了起来,冲着前面鞠了一躬。

“啊,武士大人——”

无疑,那便是武士大人的声音,那便是武士大人的双脚。

“不必拘束。”

“不,我是仆人,没有资格和大人您面对面地讲话。那个——”

“你又要说自己迟钝,自己愚蠢了吗?”

“是的。”

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这么说,武士大人说道。

“是的。”

“你还记得我吗?”

“我,怎么会忘记大人您?”

“不必那样,眼睛不必总是看着下面,抬起头来,抬起头看着我。”武士大人说道。

“不,不敢当,请您宽恕。”

阿菊越发把头低下,甚至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那么固执?”

“我……我是贱人,我是——”

“是罪犯的女儿,你是想这么说吗?”武士大人说道。

阿菊抬起了头,“噢,武士大人。”

“如果不错,是那个叫嘉助的人吗?就是那个乱世义贼。”

“您……您为什么要——”

“你不必惊慌,我又没有责怪你。之所以隐瞒身份,那都是十太夫的安排——我是这样认为。”

什么?他在说些什么?

“您……您既然知道,可为什么——”

“你是为了赎罪——不是吗?噢,不要说了,用不着再说了。”武士大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的父亲是盗贼。可是,让你父亲去做盗贼的,似乎正是我的父亲。”

阿菊满脸迷惑不解,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阿菊索性抬起了头。于是这才看到了眼前的这位武士大人。

阿菊睁大了眼睛。

“你想起来了吗?”

“啊,那天,那天——”

来到池塘边上的那位武士。

“是的,当时我说,我总觉得池塘边的地藏菩萨像数量不齐,好像缺少了点儿什么,可是你却告诉我,那里摆放着的就是地藏菩萨像的全部。”

“我要感谢你。”那位武士大人——青山播磨面对着阿菊说道。

“本来也并不知道,只是冒失地乱说了一气。”阿菊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是冒失?是我向你请教。只是,这么说,你果然是嘉助的女儿阿菊啦?”播磨满意地说道。

“母亲是否健在?”

“噢,母亲她——”

“她还活着吗?那就好。”

“您……您为什么要提起这些?”

“如果你的父亲是盗贼的话,那么我的父亲也是盗贼。你和我都是相同的境遇。噢——就在前不久,我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阿菊回答道。的确,阿菊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不知道更好。”播磨说道,“听我说,阿菊,刚才的话可不许对别人讲。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十太夫有十太夫的想法,你只要听从他的吩咐就好。”

怎么,又是保密吗?阿菊寻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