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密室中的唤人铃 第二章

连恩原本想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玄关走出去,却被管家远个正着,被他从后门赶出去了。连恩咳的咂了咂舌,走出小巷,正在伸懒腰的时候看到了一张预料之外的面孔。

那是顺风耳杰克。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仆站在一起。那个女仆就是刚才在费林托什夫人寝室外偷听的女孩,杰克温柔地笑着,听着她说话。那个女仆一看见连恩,就神色惊慌地向杰克道别,回宅邸里去了。

被留下来的杰克凝视着张开的左手手掌,而他的右手食指在手掌上好像在写什么似地移动着,仿佛在笔记本上写下备忘录般的动作,是杰克专用的记忆方法。他停下右手,轻轻握紧左手之后抬起头来,与连恩四目相对,说了声:“唷。”然后举起右手轻挥了一下。

“杰克!你在这里干嘛?”

“搜集情报啊,这还用说。听说有人被杀?”

“你怎么知道?报纸登出来了吗?”

“不,好像来不及在今天的早报上登出来。对我来说,你和幅尔摩斯先生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这件事还比较让我惊讶呢。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发生杀人案的时候我在附近,然后去通知——”

“福尔摩斯先生怀疑你吗?要是你溜掉就糟了,所以才在旁边看着你——嘿,开玩笑的啦,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如果他怀疑你,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了吧?”

连恩低下头。杰克的话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他想福尔摩斯大概是怀疑他有所隐瞒,才把他留在身边的也说不定。

杰克低头,奇怪地看着平常精力旺盛的少年隐藏不住的沮丧模样,改变了话题:“哎,先别管这个。费林托什家的人怎么样?我听说被杀的是弟弟,他哥哥很伤心吗?”

“——一点也不。”

连恩想起了主人傲慢的态度,仍是低着头,噘起了嘴巴。

“那个男的很讨厌,对福尔摩斯先生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对他太太也很冷淡——”

“唔唔,所谓家世与金钱的婚姻就是这么回事吧。哈代家虽然是名门上流阶级之一,财务状况却极端吃紧;相较之下,费林托什家光靠上一代就扩大了工厂,成了家财万贯的暴发户。费林托什家提供哈代家财务支援,而哈代家给予费林托什家晋升上流阶级的机会,这种事很常见啊。你为什么知道有案件发生?”

“昨天晚上,糟老头做了一件让我很生气的事,所以我离开家,然后……不知不觉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附近来了。还遇到奇怪的家伙!那家伙漂亮得不得了,虽然我觉得他不可能是犯人啦……”

“就算他外表漂亮,不代表他内心也漂亮喔。”

“那种事我也知道!那些家伙的说话方式也很装模作样,很像贵族那种特有的发音。”

“哦?那就有趣了。”

杰克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他差强人意的反应让连恩觉得恼火,于是气冲冲地把他们有多么可疑、有多讨人厌,可是那名少年的脸又真的很漂亮的事说了出来。除了麦可的事以外,当他全部说完后才捂住嘴,心想糟了。

连恩抬头瞄了一眼高大的少年,心想该不会中了杰克的计而泄漏什么情报了吧,但对方只是笑眯眯地,接着突然直指核心,对连恩提出了关于杀人案的问题:“我听说犯人是黑蔷薇大盗,这是真的吗?听说那张卡片也出现了。”

连恩一点头,杰克就倾身靠向他。

“这不是很不得了吗?”

他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因此连恩也说“就是啊”而差点说漏了嘴,只差一步又把话吞了回去,心想怎么能每次都让对方称心如意,然后小心谨慎地回道:“我不跟你说,你想卖给哪个记者吧?”

“哎呀,别这么说。你应该卖我这个人情喔。人生一旦投资失败,就会马上沦落成丧家犬,就像我和你的老爸一样。”

“不要叫别人老爸丧家犬。”

“你不老是叫你爸糟老头吗?刚才也——”

“我说就没关系!因为——”

连恩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自己说是可以,但听到别人说父亲的坏话就会令他很生气。只不过,他无法接下去说“丧家犬不会露出那种眼神”,想起昨晚的那个眼神,他又开始感到讨厌。他用力跺脚,好像想把心中的焦躁踩坏,一副想吵架的样子大声嚷着:“我不知道,怎样都可以吧!”

“我是没差啊。”杰克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那我先投资在你身上吧。”

连恩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被当成小孩子,因此更加火大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有无欲无求到拒绝杰克所谓的投资,于是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听着。

“我这么快就探听到费林托什家的杀人案,是因为我很早以前就盯上他们的关系。”

“你早就知道会发生杀人案了吗?”

“不,我没期待那种事。”

杰克苦笑着,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我盯上的是受欢迎的歌剧女伶的丑闻啦。我听某人说费林托什家的少爷贡献了不少在艾德勒小姐身上呢。要是猜中就可以大捞一票了,所以我才会在这边埋伏啊。”

“某人是谁?”

“哎,是谁都好吧。”

“是派克对吧?”

连恩一说出社交界八卦专栏作家的名字,杰克的右边嘴角就微微扬起。他虽然没有出声否认,但连恩知道他的预感猜中了,于是下定决心。他交叉手臂,瞪着“游击队”第一的情报家发出宣言:“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要是派克写了什么有的没的,妨碍福尔摩斯先生的工作就糟了吧?”

“等等,等等,我也是游击队的成员耶。怎么可能妨碍福尔摩斯先生工作啊?啊,对了,你和我交易或许也能帮上福尔摩斯先生的忙喔。”

“你知道的事,自己去跟福尔摩斯先生说就好了。”

“你真是直肠子呢,连恩。可是这样就没有好处可捞了吧?你听好,你把你的情报给我,然后我告诉派克先生换取奖赏,而我把我的情报给你,你再从福尔摩斯先生那里得到奖赏,我、你、派克先生,还有更重要的福尔摩斯先生都没有损失,大家各取所需、从中得利,对吧?你可别忘了,只要动动脑筋,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

杰克笑容可掬地说道。他的笑脸虽然像春阳一样温暖,却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连恩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这个比他年长的朋友大部分的愉快笑容都是装出来的。他用开朗的声音说话,眯起眼睛,嘴巴弯成一个大大的弧度,还有平易近人的笑容——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他眯着的眼里正冰冷地研究连恩的表情。趁着对方大意、卸下心防的时候,再巧妙地提出问题以套出有利的情报。

这件事,连恩只跟感情很好的两个人提过。

卡莱特一脸困惑,说是连恩想太多而没有相信他。

依芙则是劝他最好别说出去。人要是自己想表现出来的样子没有成功就会不安心,而不安心的人是很可怕的。我的占卜也是,不要全部说中比较好。我才不想被当成女巫被猎捕呢。最好是有点可疑,能赚点小钱的程度就好了——

至今为止,连恩都遵守着依芙的忠告。就算杰克的笑脸是装出来的,他说的话还是很有趣,有时候也会露出真正的笑容,而且头脑也很好。现在听他意见的时候,也开始疑惑事情是否真如他所说。可是,这与他一直以来都很重视的话语互相矛盾,所以他还是不能接受。

“有些东西不管别人出价多高也绝对不能卖。信念、忠诚、友情还有爱情,因为这些全部都是你的灵魂。挖出来卖掉以后,自己造成的灵魂伤口是绝对不会好的。而从那一刻起,人就一定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恶。”

那是麦可说过的话。虽然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他说到连恩的心坎里。他觉得包括那些听不懂的部分在内,感觉起来都很帅气,但同时也令人恐惧。

——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恶。

脑中一角掠过了昨晚在一瞬间被马车灯照亮的父亲脸庞。

因为遇上杀人案的打击,所以去美国的事被连恩搁到一边,但现在这大问题又回到心中。

还有,那个神秘的少年爱德华对他提出的问题——

——你有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威瑟福德伯爵家?

连恩实在无法想像贵族与下城的扒手之间会有什么关连。不,只有一个,是麦可扒走他的钱包还是怀表吗?可是被扒的人不可能会知道犯人就是麦可。

就算杰克专找丑闻八卦,但他也很清楚显贵阶级里的大小事。若是问他威瑟福德伯爵,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即使他现在没有相关消息,只要拜托他——并且支付合理的酬劳,他就会找来一些情报吧。

连恩紧紧闭上嘴,陷入了沉思,杰克误以为他是固执而不肯开口。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一只手抓抓脖子,斜眼看着他。

“你啊,为什么那么讨厌派克先生?”

“那种装模作样的家伙!老爸说过,不能相信那种明明是个男人,还以自己漂亮的脸蛋自豪的家伙!”

“喂喂,那是什么偏见啊。不,等等。你见过派克先生吗?”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连恩把脸扭向一边,回想起半年前左右的事。

星期日做完礼拜的归途上,一辆停在教会附近的雅致马车里有人出声唤他。连恩走近一看,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人,他的打扮在这个国家就算被人白眼相待也无话可说。

——你要是有你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就跟我交换吧,用这枚金币。

索维林金币的闪耀光辉吸引了连恩的目光,不过他还是拒绝了。那个男人纠缠不休,在两人一来一往之中,有人通知了神父。奥莱利神父认识那个男人,惊讶得喊出他的名字——兰代尔·派克。

奥莱利神父说,他们在某个慈善机构举办的活动中有过一面之缘。

以杰克的方式来解释的话,派克想用一枚金币投资在麦可·麦坎夫妻的照片上,而这毫无疑问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得好几倍的利润。派克想要的照片里,隐藏着某些秘密。

连恩怱然在意了起来,那个秘密是否和昨晚父亲恐怖的眼神,或是威瑟福德伯爵有关呢?

那时连恩拒绝了派克的要求,毕竟他也不可能答应。因为他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就连死去的母亲照片也是。

他只有在还小的时候看过一次父母结婚典礼的照片。

结婚当时麦可是陆军下士。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充满了男子气概,连恩虽然记得他身边有一位美丽的新娘,却想不起她的长相,而那张照片也已经不在了。

他问过麦可,得到的答覆是所有的照片都在连恩四岁的时候跟着火灾一起烧掉了。然而自从连恩有记忆以来,身边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火灾。麦可说是因为他还小所以不记得了,但连恩心中仍然感到怀疑,最后成了小小的疙瘩,一直留在心里。只不过,这并没有让连恩失去对父亲的信赖,因为连恩也很明白,父亲深爱着他死去的妻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留下来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她是比任何人都美丽、勇敢,而且温柔的女人。

小时候,连恩曾经吵着要听更多关于母亲的事,麦可却总是重复着一样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眼神里都充满了爱意,心底也有着和爱同等的悲伤。因为忘不掉失去挚爱的痛苦,因此连回忆并诉诸言语也很痛苦——而他唯一一次,在喝醉后吐露了感情:

——她是个充满母爱的母亲喔。她最爱的就是你了。

从此,连恩就不再追问了。他也觉得老是对母亲念念不忘,太不像个男人了。

杰克说:“今天就特别给你一个大优待吧,这可是特大的优惠喔。”

连恩满脑子想着麦可的事,一时间不知道杰克在说什么而直眨着眼睛。只知道话题正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沉默着催促他讲下去。

“艾琳·艾德勒有个叫做休伊特的侍女,她可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喔。”

“你说的侍女,是那个跟她一起坐在马车上的女人吗?费林托什夫人可是出身名门耶,她姐姐怎么可能当什么侍女——”

“她姐姐等于是被逐出家门了。”

杰克将大拇指抵在眉间,接着放在嘴唇上。连恩以前曾问过他:“那是习惯吗?”而杰克说那是给脑袋的信号。这样做可以打开记忆的抽屉,引出脑袋里的情报。

“她名叫维多利亚,和费林托什夫人的年纪差了将近十岁。在六〇年代中期左右发生丑闻。当时维多利亚十七岁,她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私奔,结果被哈代家断绝了关系。在那之后,维多利亚被男人抛弃,在巴黎过着像高级娼妇一样的生活。她虽然也像女演员一样登台演出,但同时也是个擅长恐吓的女骗子。七年前,她涉嫌杀人,但因为证据不足而获释。之后,她成了某个议员的情妇,却沉迷于鸦片,差点死在议员家而引发丑闻。妹妹玛丽结婚之后,她得知母亲将‘维纳斯之冠’让给玛丽,就主张自己也有正当的继承权而对妹妹百般要胁,抢走了头冠,这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桩窃盗案,其实里面还有这样乱七八糟的内幕。姐姐除了头冠以外还想要其他宝石,越来越得寸进尺,所以夫人委托福尔摩斯先生前去交涉,最后解决了纠纷。”

艾琳·艾德勒的侍女与被害者的嫂嫂有关,这让连恩大吃一惊,不禁听得入迷。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自从艾德勒与小提琴那件案子扯上关系,他也跟我买了有关这几个女人的情报喔。”

“这样啊,那该担心的就是艾德勒小姐了吧?那个女人该不会也想骗她吧?”

浮现在连恩脑中的,是艾琳,艾德勒的美貌与温柔的笑容,以及她用那低沉、音乐般的声音叫唤他名字时愉快的感觉。

杰克呵呵地笑了。

“也能说是物以类聚呢。哎,不管怎样,我要走罗。”

“什么意思啊?你要去哪里?”

“我杰克大爷可是个大忙人呢。所谓的情报是有时效的,只有在少数人知道的时候才有价值。虽然也有那种留在手边待时机成熟后才身价暴涨的,不过像我这种小鬼还没有分辨那种情报的眼光啦。”

杰克说了声再见,然后轻轻地挥了挥手,潇洒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