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密室中的唤人铃 第五章
连恩心中充满了对爱德华他们的愤怒,以及无法去追捕他们的焦躁,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厨房。在炖汤的香气中思考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福尔摩斯办完事以前是可以待在这里没错,但之后就没有回去的地方了。他想起贝琪抱怨过打杂少年辞职的事,模糊地想着不知道福尔摩斯能不能让他在这里工作。
这间公寓曾经雇用过“游击队”的少年当杂役,但因为他的工作表现实在不佳而立刻被解雇了,严格的哈德森夫人甚至宣布以后绝不会再雇用他们里面的人。虽然要让她改变心意绝非易事,但连恩生性乐观又积极,转眼间就在脑海中想出了一个计划。
“我要在这次的案件立下功劳,让福尔摩斯先生认同我,然后请他去说服哈德森夫人!”
这次的案子,也有件只有连恩才知道的事。
就是那个神秘的二人组,爱德华和瓦伦泰的长相。
那名少年好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孩,但他的行动却非常可疑。或许他们才是黑蔷薇大盗,身上穿的高级服饰和鞋子都是卖掉偷来的宝石所买来的东西也说不定。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邱比特之泪”,那么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大概就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休伊特夫人了吧?因为女仆把情报透露给了杰克,所以艾琳·艾德勒的侍女拥有那颗蛋白石的消息就一定会登上报纸。艾德勒目前住在朗廷酒店,休伊特夫人也住在那里。也就是说,只要他潜入朗廷酒店,待在休伊特夫人附近监视的话,就有可能见到那两个人,这样一来,就能亲手逮到他们。
连恩握紧拳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旦有了计划,他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
连恩跑出侦探的公寓,朝着邮务公司的摄政街分局前进。他在附近等了约半个小时,过了下午四点后,卡莱特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了暮色昏暗的街上。邮务公司的蓝色制服让这个朋友看起来有些老成。
卡莱特看到了连恩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但在听到他的请求之后,立刻沉下脸。
为了潜入一流的旅馆,连恩拜托他暂借信差的制服。原本料想着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卡莱特一定会答应他,然而——
“不行啦。”
卡莱特一脸固执地摇头。
“这件制服是信赖的保证,我不能背叛它。”
“只要不被抓到就没关系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而且你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失败咧!”
连恩火冒三丈地顶了回去:“我潜入旅馆以后,会去弄一件旅馆杂役的制服!当然,我之后会再还回去。我一定要成功!不成功不行,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啊。”
“说什么人生,太夸张了啦。这是福尔摩斯先生命令你去做的吗?”
连恩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让人用一句太夸张了应付过去,使他慢了一拍才想到要生气,抬起眼角瞪着好友的脸不放。
“我不做不行啊!我家的糟老头说要去美国,可是我绝对不去!我要独立在这里生活。要是在这次的案子立下功劳,福尔摩斯先生就会认同我连恩·麦坎是个派得上用场的家伙对吧?然后他就会说服哈德森夫人雇用我在公寓打杂。有了住的跟吃的地方,又能帮福尔摩斯先生工作!”
连恩热衷地说着刚刚才拟定出来的的计划。他毫不怀疑,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卡莱特应该也会跃跃欲试了吧,然而他却没什么反应。连恩不由得犀利地冲着他说:“什么嘛!你觉得我去美国比较好吗?”
“不是啦。我不希望你去,可是你这种做法不会立下什么功劳喔。我不认为哈德森夫人这样就会雇用你。”
“我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不做做看怎么知道呢?啊,要是华生医生在就好了。”
“华生医生一定会叫你听叔叔的话喔,因为你要离家出走对吧?一定会被他念的。”
“——念我?华生医生吗?”
“嗯,我想他一定会对你说教喔。一直训到你跟他约定好要回家为止。”
连恩脑中浮现出那样的景象,全身哆嗦了一下。华生是一位温和敦厚的绅士,平常对侦探我行我素的举止,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忍耐而且包容的,然而一旦他认为对方犯下有害自身的过错,就会变得非常严格。比如福尔摩斯的坏习惯之一,注射古柯硷也包含在内,在健康管理的问题上坚决不让步。明知道对方不会听进去,还是不放弃地不停说服他,反复对他说教。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很有耐力。
卡莱特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也一定不会答应喔。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劳,叔叔要是不准的话就不可能,因为硬是把你从叔叔身边带走留在自己身边的话,不就跟绑架一样了吗?”
“少说蠢话,我是自己决定——”
“不行啦,连恩。这样行不通的,社会大众不会允许这种事。虽然福尔摩斯先生是个怪人,他可能不会在意,不,还是不可能啦。这样会变成协助犯罪。反正哈德森夫人是绝对不会点头答应的。”
卡莱特所说的是正确的。连恩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好不容易高涨起来的心情遭人泼了冷水,惹火了他。
“那在被雇用以前跟老爸断绝父子关系就好了吧?”
“你要怎么做?”
“你说怎么……这个——”
连恩虽然还没想到那一步,但他一看到卡莱特一副标准模范生的模样,就觉得自己一步也不能退让。
“先让他以为我要一起去,等上了船之后,我再趁快要出航的时候逃走。只要出了港口,爸爸也拿我没办法了吧?我要一个人回伦敦,然后——”
“那不是跟离家出走一样吗?不行啦,连恩,会给大家添麻烦。”
“又不是我的错!都是老爸害的!那家伙太狡猾了。整天喝酒,还不好好工作,用缺德的手段赚钱还乐在其中。他一定是干了什么蠢事,才被一些坏家伙盯上,现在人家来找他讨债了不是吗?”
“就算这样——”
一脸固执,准备反驳的卡莱特,突然吓得晃了晃肩膀,闭上嘴巴。他本来的姿势就十分端正了,现在更是把背挺得笔直,拿下了帽子。他的视线越过连恩的肩膀看向某个人。
连恩回过头,也多少站直身体。
一位神父从少年们凝视的方向朝他们走近。黑色帽子下方露出黑发,是个年轻男人。
他是连恩他们教区圣安娜教会的主任司祭,奈杰尔·奥莱利神父,来到白教堂区服务至今一年有余。起初,他因为太过于年轻而遭人轻视,但他稳重的外表及不逊于外表的清廉人格,再加上根基于信仰的行动力,使他的声望不断上升。
连恩有点怕这位神父。
前任那个神父每次看到连恩的脸,就好像闻到什么极度难闻的恶臭一样歪着鼻子。大家私底下都在说,那个性情乖僻又顽固的老人,不是以信仰虔诚与否,而是以献金的多寡来决定信徒的善恶。
因此,连恩非常讨厌那个老神父,常常说他的坏话,捉弄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而且不会觉得良心受到苛责。
但面对奥莱利神父,连恩要是对他恶作剧,就完全是连恩的错了。他心地善良而且完全不求回报。生活贫困却依然不屈不挠,不辞任何辛劳地追求信仰。他也是真心地担心着连恩。连恩从扒手这一行金盆洗手的时候,他也打从心底替他感到高兴,并给予祝福。
“你们好,怎么了吗?”
神父在少年们的面前站定,温柔地询问。
“没什么!”
“我们感情好。”
“对吧?”
少年们紧张地回答,互相对看了一眼,朝对方点点头。
神父微微地笑了。
“那太好了,有时间的话,你们要不要去一趟司祭馆?我请你们喝茶。对了,今天早上梅小姐说要烤石头蛋糕。”
梅小姐是司祭馆的女管家,是个料理名人,做的点心也很美味。听到石头蛋糕的少年们吞了口口水,但卡莱特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还在工作。”
“这样啊?那么假日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过来,顺便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请你转告她,说我明天会过去一趟,如果能聊一聊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您。”
卡莱特怀着感谢的心情向神父道谢,并行了个礼。
连恩还在犹豫,这时,在一旁的卡莱特开口了:“连恩会去的。这家伙有烦恼,请您听听他怎么说。”
“什……!”
连恩对着童年玩伴极力反驳道:“你说什么啊,我才没在烦恼!我已经决定了啦。”
“叔叔要去美国,可是他说他不去。”
“告状吗!烂透了!你太卑鄙了喔。”
连恩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冲过去抓住卡莱特了。神父轻轻地将手放在连恩的手上。
“连恩,住手。”
卡莱特僵着脸退后了一步,被骂卑鄙似乎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对神父再次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转身走进邮务公司的分局。
“可恶!”
连恩口中冒出了脏话,急忙一手盖住嘴巴。在别的地方就算了,但他觉得在司祭面前可不能这样。这是因为他从小出入教会,在天主教徒中成长的关系。
奥莱利神父装作没发现连恩失误的样子,微微倾身,拉近他与连恩的视线距离,然后静静地对他说:“你父亲曾经拜托我照顾你喔。”
“老爸他拜托神父?骗人——啊,不对,我不是说神父你骗人,因为我老爸他又不去教会对吧?他明明吵着要我去礼拜、去告解的。那家伙太狡猾了!”
“他一直很担心你呢。我相信你父亲总有一天会回到教会来。因为他要是没有信仰,就不会让你来教会了。”
连恩不服地说,是这样吗?
神父脸上微微浮现苦笑,没有对他再三说教。不只这次,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神父一直起身子,就温柔地拍了拍连恩的肩膀,催促他脱:“我们走吧。”他们走了一会儿,叫住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坐了上去。
司祭馆是一栋由砖块与木材打造的半木骨造古老建筑,位于白教堂区的大马路,商业路尽头的圣安娜教会旁,后院与古老的墓园相连。奥莱利神父缩减了自己的生活空间,照顾病人和老人,壁炉里老是缺少炭火,屋子里的陈设也很简朴。连恩受邀到会客室,并依神父所说坐到长椅上。神父坐到他旁边,温和地对他说:“艾力克斯他啊,非常担心你喔。那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会这样规劝某个人,不是那么常见的事。”
“可是!我原本打算自己去做的。那家伙认为我做不到吧?那不就表示他不信任我吗?”
“就算是这样,那就是犯罪吗?”
“犯罪——”
连恩微微鼓起脸颊,瞪着脚下,小声嘀咕着:“说犯罪就太夸张了,可是我很生气。”
“他不相信你的力量,和他担心你是两回事喔。你其实也知道艾力克斯是在担心你,只不过这与你的期望不同,你就用很生气这样的理由,给他贴上卑鄙的标签。”
你这样不是比较卑鄙吗?——神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连恩感到一阵心痛。脑中掠过卡莱特受伤的脸,他回顾起自己对他口出恶言时心中的愤怒,不得不承认他是在迁怒。
“可是我不想去什么美国。呐,神父,帮我跟爸爸说啦,跟他说不要去什么美国。”
连恩一脸别扭地说道。他不是真心希望神父这么做,而是想知道这位温柔的神父会怎么回答他。神父这样跟他商量,是真的打从心底替他担心,还是出于身为神职者的义务呢?
奥莱利神父沉默不语,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说出了他的答案:“这样啊,我是没关系,但你最好先和父亲商量比较好喔。”
“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他假装听进去,其实想骗我啊!他以为只要上了船就解决了。”
“你想说的事情,是因为他不听,就因此而放弃的东西吗?”
“因为不能放弃,我才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活下去的吧!”
连恩逞强地回答,神父慈祥地凝视着他,说道:“你要舍弃和父亲之间的羁绊吗?”
“和老爸的羁绊?”
连恩发现神父原本就是想问他这个问题,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眼前好像掠过了麦可的脸。他想起那双大手摸着他的头时的温暖,对着他笑时的温柔眼神,许许多多的教导、话语以及父爱——
连恩甩甩头,大声嚷着:“不是我的错吧?是老爸擅自决定要去美国的。而且还不只这样!他还说谎骗我!不是我的错!”
连恩低着头,紧紧咬住嘴唇。他强烈觉得那个谎言让他很伤心,也不可原谅。
这时,门上传来了客气的敲门声。
神父从椅子上站起,对连恩有礼地告知请他稍等一下后,走出房间。
门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少女身影。
那是达妮埃拉。栗色头发的美丽少女穿着与在音乐厅登台时完全不一样的朴素服装,却无损她清秀的美貌。
连恩不禁担心了起来,不知道依芙怎么样了。他悄悄离开座位,靠近门扉。
从钥匙孔里一瞧,没看到依芙的身影。神父背影的对面传来达妮埃拉温柔的嗓音:“神父,您刚才出门时说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吗?”
“似乎还要花点时间。你在帮梅小姐的忙吗?谢谢你。”
“不,她能教我做料理,我很高兴。而且,那个,神父,拜访我母亲的事还是……我拜托您去找她是我错了。母亲她总是对神父说些失礼的话……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所以……”
“达妮埃拉,你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但你不能一个人背负所有痛苦。圣彼得所写的书信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你们要把一切忧虑卸给上帝,因为祂关心你们——我也会尽我所能。后天我再去一次看看吧。”
“谢谢您。”
达妮埃拉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心地温柔的少女有多么担心自己的母亲,而那个母亲又是多么残酷地玩弄少女的感情,连恩一直都很清楚,心里很难受。
神父送她到玄关之后,又回到会客室。连恩对特蕾西姐妹母亲的反感,和对自己父亲的感情重叠了,他用反抗的眼神抬头看着神父,喋喋不休地说:“达妮埃拉她妈妈坏透了对吧?她不在就好了!也有这样的父母。就因为亲子关系这种理由,为什么就得重视什么羁绊啊?”
连恩话说得很满,胸口却刺痛着。
麦可教他扒窃的技巧时,连恩知道父亲的本事这么了不起,觉得很厉害而尊敬他,但他很快地就体会到这不是能向别人炫耀的事。不管在多么困难的状况下运用技巧摸走钱包,在世人的眼里看来,与从醉鬼的口袋里摸走钱包是一样的。都是叫做扒窃的卑鄙犯行。
然后,如今他才发现。如果父亲想舍弃那条道路,真心改过向善的话,不能帮他加油的自己还比较任性也说不定。
连恩垮下了肩膀。
“我之前也说过啊。我不再当扒手是因为我跟华生医生谈过了。他跟我说,如果我觉得侦探的工作很伟大,想要帮忙,觉得他的正义有价值的话,就小能再干扒手这种勾当了,所以我啊——”
“你很喜欢侦探的工作呢。”
“福尔摩斯先生很厉害吧?我想帮他更多的忙。总觉得这样很开心,而且抓到坏人也让我觉得很痛快。还不只这样,我也觉得能帮助有困难的人很帅气。”
“你想帮助的只有好人吗?”
“坏人受惩罚是应该的。”
连恩说出坏人这个字眼的时候,脑中想到的是杀人犯或小偷,还有那些虐待弱者的残酷的人,像双胞胎的祖父或特蕾西夫人那种自甘堕落、欺负小孩子的人——
“神父你啊,因为自己是好人,就以为世界上全都是好人。刚才也是,为什么对达妮埃拉说那种话啊?那种母亲,别管她就好了!”
“达妮埃拉曾说过,她小时候,父亲还跟她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很开朗、漂亮,而且温柔。后来因为不幸接连发生,才沉溺于酒精,但是她偶尔也会回复以前那种温柔的心情,后悔自己对伊芙这么凶——”
“就因为她后悔了,依芙被揍还有被踢的疼痛就不算数了吗?”
连恩咽不下这口气,将累积在肚子里的怒气爆发出来。
“都是坏人自己不好!让他们接受惩罚,狠狠教训他们就好了。神父你从来没有被坏人害过对吧?所以你才不了解。也没有讨厌、憎恨过某个人。”
“没有这回事。”
神父轻声地否定了,沉默了一下子后,他接着说:“——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曾经被激烈的憎恨束缚。”
“神父吗?”连恩用多疑的眼神看向他。
奥莱利神父轻轻地笑了:“以后再跟你说吧。”
“我现在就想听。”
连恩这么说,不是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关系,而是想强迫神父答应他无理的要求,让他为难。虽然被逼着对父亲让步,心里也已经同意了一部分,但连恩也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想做些什么,让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好看。
奥莱利神父看起来很认真地伤脑筋的样子。
“我没办法全部跟你说。这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牵涉到很多人,所以我认为不能随便说出来。我就说说自己的事吧。”
神父轻轻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平静而温柔。似乎在沉默中祈祷,划了个小小的十字之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连恩,开口说道:“因为某件意外,使我失去了家人。我憎恨夺走我家庭的那个男人。憎恨生出愤怒,愤怒导致暴力,等暴力伤害了某个人之后,又会生出新的愤怒。教会的司祭虽然这么劝我,但光靠言语还是无法让我接受。我不能告诉你细节,但我不能原谅那个男人逃过司法的制裁。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找出那个令我憎恨的对象。有某个人得到了那个人的消息,带我去找他。”
“你见到他了吗?报仇了吗?”
“我没见到那个人,但我见到了那个人的孩子,是个小婴儿。那时我不只理智上明白,更真实地感受到,只要我杀了那个人,就等于是夺走这孩子的父亲。”
“咦?你说报仇是想杀了他吗?”
“如今我已经不知道那时是不是有明确的杀意了,但当那个小婴儿对我笑的时候,我非常的惊慌——心想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对那个人而言是不是比被杀还不幸呢?我对那个小婴儿伸出手。”
“——为什么?难道——”
“我的手指一碰到婴儿的脖子,就感受到一股温暖。我吓了一跳想缩回手,那个小婴儿啊,抓住我了的手——我的手指,结果那只手的温暖从我的指尖传到了手上,再从手上扩散到整个身体,既温暖又令人怜爱。然后我发现了,那孩子跟我一样都是活着的。那孩子不是我憎恨的男人的孩子,当然也不是他的所有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他身上充满了生命的喜悦。那孩子真的非常可爱,我不禁在心里祈祷着他能幸福。所以,如果我憎恨的男人对这孩子的幸福来说是必要的话,我就不能夺走他。然后……就在那时候,我听见了主的声音,主原谅了我的罪,召唤了我,于是我决定成为司祭。”
原本以为会听到令人厌恶的内容,而在一瞬间退缩的连恩呼地松了口气。神父果然是个温柔的好人。连恩觉得,这么好的人所憎恨的家伙一定是个大坏蛋。虽然很在意那是怎样的人,却没胆子问。他明白神父刚才对他说了非常重要的事。
“带你去那个人家的是教会的司祭吗?”
“是一个将全部财产投注到养育孤儿上,并且奉献人生从事公益活动的人。我是在那个人的养育之下长大的,圣经也是他教我的。”
连恩哦了一声附和道。他也觉得大概是像孤儿院那样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因为在他身边,这样的出身并不少见,只不过这与“激烈的憎恨”又是两回事。
“那个,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嗯。”
“还有,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喔。就算有我这种叫你说的家伙也不行。”
“这是事实呀。如果被教区的人知道,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那也是上帝的意思吧。”
“但是,你要更小心啊!我说啊,达妮埃拉和依芙也会觉得很困扰吧?如果你因为那种陈年往事被一些蠢家伙责怪,结果弄到要离开这里的话。”
“——谢谢。你真是个温柔的孩子,连恩。”
神父感谢的话语之中,有着对连恩的感情与信赖。既温暖又令人愉快,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在记忆里搜寻着有没有更能帮得上忙的话。
“如果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撒点小谎也没关系,以前老爸说过——”
连恩闭上了嘴。
——我想活下来啊,连恩。为了保护你,为了看着你长大——
连恩听到父亲这么说的时候,觉得他说这些话是在卖恩情而瞧不起他,这时又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奥莱利神父碰到小婴儿的时候,他的手指被那小小的手握住,还有小婴儿对他露出的笑容,因而扩散到体内的爱与温暖——一样的感受。不,麦可说的话里,不是包含着更强烈的感情以及愿望吗?
麦可一直很珍视连恩。不管多么贫困,即使麦可自己卧病在床,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他也从未让连恩饿过肚子。连恩因为生病而难受的时候,他不眠不休地照料,还当掉了一直很珍惜的手表,以填补所得不够的部分。为了不让连恩知道,还骗他说那是从赌场扒来的东西。这些事突然从记忆的深渊里涌出,流进心里,涨满了胸口令连恩喘不过气,眼泪一颗颗落下。
奥莱利神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说:“他是个好父亲呢。”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受到了你喜欢父亲的心情。”
听到这样坦率的话,连恩不知怎么回答。他一手用力地擦了擦眼泪,反驳回去:“你说那种话想让我和老爸和好也没用喔!就算老爸是好人,但和我去美国是两回事!”
“那么,你要住在司祭馆吗?”
听到意料之外的邀请,连恩一时间不知所措,睁大了眼睛。
神父说:“你喜欢父亲,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伦敦对吧?那么暂时让双方认同彼此的想法就好了。司祭馆还有一间客用寝室,就用来当作你的房间吧。你这个年纪,也有很多去住寄宿学校,离开父母身边生活的小孩子。你就好好跟父亲商量,得到他的许可吧。房间本来就是多出来的,所以不需要房租,只是需要付生活费,包含餐费在内。”
“你是认真的吗?”
“你能说服父亲吗?”
“我吗?”
神父说了声对,点点头。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离开伦敦的话,也可以决定在司祭馆生活,这也是一种选择,和父亲商量看看吧。有必要的话,我也会跟他谈谈的。”
“——我知道了,可是……”
有人对他提出了能够留在伦敦的具体方法,这明明是好消息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灰暗了下来,觉得有点不安。
奥莱利神父以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一边慢慢地对他说道:“连恩,你还只是个孩子,没有大人那般的力量。虽然也许你的经验和知识都不如大人,但只有未来的可能性,是你远远超过大人的。不要奢求自己没有的东西,而随便伤害自己或是重要的人。或许就算努力也没办法马上达成愿望也说不定。比方说,不管你多么努力想说服父亲,但麦坎先生还是不同意让你留在伦敦,而把你带去美国。即使如此,你真心诚意地面对父亲,他会理解你的想法的。他明白你的想法后决定去美国。这对你父亲来说会成为一种鼓励,也会成为教训吧。而这样强烈的愿望也会在你心中留下痕迹。总有一天,当时机成熟,你再回到这里就好了。”
连恩点了点头,轻轻地皱眉。虽然想让神父知道他有多么感谢他,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接着,他突然想起了达妮埃拉剐刚说的话。
“神父,你还有事吧?会不会因为我的关系迟到——”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不,如果你能跟我约好,乖乖回家,跟你父亲商量的话……”
“什么意思啊?”
“麦坎先生一直在找你。他今天早上到我这里来,所以我也出去找你了。我想艾力克斯应该知道些什么,就到邮务公司的分局看了一下,结果你在那里。”
连恩顿时气得双颊泛红,觉得自己被骗了。不,现在想想,神父的话里没有一句谎言,只是故意更改了说话的顺序而已。
“什么嘛!早点说啦。太狡猾了。”
“是的,我这样做很狡猾。对不起。可是我很想跟你好好谈谈。要是我一开始就说麦坎先生来找过我的话,我担心你会认定我是站在你父亲那边,不肯听我的话。”
他的声音毫无掩饰,直视连恩的双眼深信对方一定能理解,这样反倒让连恩觉得,背叛那样的信赖会变成坏人。更何况,奥莱利神父说的话既温柔又强劲,鼓励了连恩,成了他的指标。
“我知道了啦。”连恩生硬地回答,一下子撇过脸去。
“我们来喝茶吧。”神父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亲手捧着准备好的茶点回来了。
喝着美味的茶,大口嚼着石头蛋糕,连恩开始思考起接下来的事。
他绝对不去美国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不过对麦可的强烈怒气已经软化下来了。万一危险正逼近父亲,即使那是他自作自受,是他应得的惩罚,他还是想帮助父亲——这样的想法开始在心里生根。
准备回家的时候,连恩总算说出了对奥莱利神父感谢的心情。虽然只是嘴里小声咕哝着,神父还是笑咪咪的,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连恩的心情也因此变好了。他的口袋里装着用纸巾包起来的石头蛋糕,是要给卡莱特的礼物。
连恩顺路去了一趟卡莱特家,将司祭馆的石头蛋糕交给忙于裁缝副业的友人母亲。然后借了支铅笔,在小纸条上写上“刚才对不起”之后,又乱七八糟地把它划掉,才刚写下“去美国的事”又划掉,皱着眉念了几句之后,最后才写下“谢谢,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