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医院 第三节

“抱歉打扰两位休息。”砂川警部拿出警察手册,向两名受害者示意,“原本应该分开问讯的,不过你们在同一间病房没办法,我就一起询问两位吧,这样也节省时间。方便吗?”

“请便请便。”鹈饲随口答应了,“砂川警部,恭候大驾好久了。”砂川警部却拒绝和侦探套交情,他假装没听见鹈饲的这番话,面不改色。

“好的,刑警先生,我也不在意。”

佐野在友子的搀扶之下,直起上半身回应。

“我也不介意。”朱美故作自然,“刑警先生,请开始吧。”

“等一下。”砂川警部察觉到朱美这个并不自然的存在,“你不是案件关系人吧?方便回避一下吗?”

这可不行,绝不能错过如此有趣的场面。

“很遗憾,我是他的关系人。无须隐瞒,我其实是鹈饲侦探事务所实质上的老板,所以我有权利知道部下卷入了什么事件。好了,刑警先生,我不会碍事的,请开始侦讯吧,再不快点儿问话会超过时效哦。”

“讲时效也太夸张了。”砂川警部板着脸询问鹈饲,“不过,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是她的部下?”

“呃,该说是部下吗……可以算是楼下吧。”

“这样啊。嗯,好吧,你别碍事啊。”

“警部,可以这样吗?”旁边的志木刑警不满地插嘴,“总觉得您被她骗了……”

“就算赶走,她之后也会问侦探的吧?没差别。那我就开始问了。”砂川警部坐在志木刑警递过来的折叠椅上,打幵笔记本开始询问。

“先从鹈饲侦探开始。”砂川警部拿出办正事的腔调,“首先是你昨天造访十乘寺庄园的原因,十三先生说他向你提出征信委托,调查孙女樱的三位夫婿候选人。你调查完毕之后于昨天造访,十三先生在会客室里私下款待你。这部分没错吧?”

“既然十三先生这么说,那就没错。”

“你与户村流平在会客室里尽情吃喝之后醉醺醺地睡着了,当时是几点?”

“不清楚,我记得我们看完了电视转播的棒球赛,应该是后来睡着的。大概是晚上九点到九点半吧,问问流平,他或许知道准确时间。”

“嗯,不过户村流平也喝了很多酒,记不清楚。而且他喝醉之后会把之前所有的记忆全部搞混,所以不能信任,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

“非——常清楚。”侦探使劲点头,“别相信他确实是明智之举。”

“哼,算了。”砂川警部露出死心的表情,提出下一个问题,“总之,你睡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一直没醒,然后就忽然遭遇枪击。”

“是的,我是在熟睡中中枪的。”

“时间是?”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我看过手表确认。”

“你是否看到了开枪的凶手?”

“没看到。”

“根据户村流平的证词,你中枪之后,有个戴着白头套的可疑人物——由于看不出性别,只能用这种方式称呼——从窗外看向室内。那个家伙握着手枪,所以肯定是对你开枪的凶手。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样啊。很遗憾,我没看到对方长什么样,因为我当时受了重伤。”

“别说得这么夸张,今早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只是擦伤。”

“看吧?”

“昨晚是昨晚,今早是今早,昨晚的我确实受了重伤……”

“知道了、知道了。”砂川警部像是在安抚耍赖的孩子,“话说回来,我对你脚中枪之后的行为有意见。根据其他人的说法,你中枪之后就只会喊痛,完全没帮忙?”

“我也是没办法啊,脚中枪的我没办法追凶手,但我听到了枪声。首先是在会客室朝我开的那一枪,接着别馆方向连续响起第二与第三声枪响,间隔一段时间之后是最后一枪……啊,恕我失礼,佐野先生应该不愿回忆当时的状况吧?”

“不,没关系,毕竟那是事实,何况我只有手臂受伤,还算好。相较之下,中枪丧命的神崎先生……”

佐野说到这里,脸色比刚才朱美看见时更苍白,大概是案发时的经历在脑中复苏,也可能是中枪的左手状况不佳。这么说来,鹈饲刚才提到佐野的伤是“子弹贯穿左臂”,这绝对不是小伤。

砂川警部转身面向佐野。

“要是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先回避,等下午继续侦讯。”

“不,没关系,请务必让我协助搜查,这不只是为了神崎先生。我最重要的身体,是担任家中随行的必备工具,却被歹徒折腾成这样,为此我愤怒不已。”

“嗯,关于您的左手,医生怎么说?”

佐野表情阴郁。

医生说很难完全康复,虽然不会影响行动,但不可能恢复原本的力气了,还会留下某些后遗症或行动障碍。

“这样啊,毕竟是极近距离中枪。不过还是该庆幸只是手臂中枪,如果是头部或胸口,就没命了。”

“但这对我来说就是致命伤,毕竟我是干这一行的,单手无法胜任。我从没听说过独臂随行,如果只是管家,比我优秀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我一想到将来就担心得不得了。我这个人……唉,曾经是业余摔角手贏得的好评已被我用完了。所以刑警先生,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逮到打残我的那个人,请尽管问,我有问必答。”

砂川警部仿佛慑于佐野的气势,在折叠椅上挺直背脊。

“这样啊,那我就请教一下佐野先生,您刚才也听到了,凶手在会客室外朝这个侦探开了一枪,您是在哪里听到那声枪声的?”

“在帮佣宿舍我房间的床上,时间也如他所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

“那么,您太太也在旁边?”

“不,我和内人不同房。”

旁边的友子默默点头。

“啊啊,这样啊。”砂川警部点头回应,“您听到枪声之后的反应是——”

“老实说,刚幵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我这么说有点像借口,但帮佣宿舍和主馆有段距离,不像主馆里的人们可以清楚地听到枪声。不管怎样,我有些担心,于是透过卧室的窗户观察外面的状况,发现会客室里灯火通明,而且似乎很乱。我心想状况不妙,但还是没想到发生了枪击案,以为是有小偷入侵。此时我内人也觉得不对劲而过来找我,我们一起离开房间前往主馆,不过走到一半,我发现通往飞鱼亭的楼梯上有人影。”

“嗯,这是重点。”砂川警部探出上半身,“你一发现人影,就让太太独自前往主馆,自己则去追那个人影了,对吧?”

“正是如此。我追着人影爬楼梯前往飞鱼亭。途中,主馆的人们警告我‘那里危险,快回来’,但我过度自信,无视于他的忠告继续前进。现在回想起来,主馆众人是知道对方持枪才会那样警告,或许我知道了这一情况就不会逞强了。”

“啊,原来如此。”砂川警部像是总算理解般点头,“你不知道对方有枪,以为只是普通的小偷,所以认为空手也足以对抗。”

“是的,我走上楼梯,在飞鱼亭门口听到第二与第三声枪响,这才知道对方有枪。当时我吓了一跳,而且害怕,但情势已经不准我回头。所以我冲进了门,那时凶手大概刚好在飞鱼亭露台行凶完,他从建筑物后方现身跑向我,然后我就和凶手在飞鱼亭庭院正面对峙。”

“所以你从正面看见了凶手?”

“是的。”

“对方有什么特征?”

“这部分,我无法提供您想要的答案。”佐野愧疚地说,“首先,对方肯定是男性,身高大约比我矮一个头,所以是一米七左右。他身上的长大衣遮盖了身体线条,脸上又戴着白色头套,手上戴白手套。简单来说,他的装扮让我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能断言对方是男性?有没有可能是高大的女性?”

“不,不可能。我马上扑向眼前的凶手,虽然交战的时间不长,但曾扭打在一起,扭打的瞬间我就知道对方是男是女。”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扭打之后中枪的?”

“是的,扭打时间应该只有短短的十秒,最多十五秒。就在我即将制伏对方的时候,大概是几乎确信胜利而导致疏忽吧,凶手趁机拿出隐藏的手枪,抵着我的左臂开了一枪。左臂受创的我当场倒下,好一段时间发不出声音。后来凶手从我身边离开,我不知道他逃去了哪里。过了一阵子,少爷与田野上先生他们赶来,我至此才恢复意识,好不容易站起来前往露台。”

“为什么去露台?”

“凶手来自露台,现身之前还传出两声枪响,我觉得露台那里肯定有人中枪。”

“嗯,你的判断很正确,事实上,神崎隆二就是在露台中枪身亡的。”

“是的,我吓了一跳,拼命跑到神崎先生那里扶起他,但他已经断气。抱着步枪的少爷等人随后来到现场,接着……就由他们处理了。当时我已用尽了气力,无法理解目击到的状况,只记得升村先生不知为何在飞鱼亭里。我被两人搀扶着回到主馆,田野上先生用毛巾为我包扎了手臂。后来我不小心昏迷,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了。”

佐野说到这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的表情看起来既疲惫又放心,似乎因为终于将漫长又痛苦的记忆述说完毕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佐野战战兢兢地询问。

“我想问问刑警先生们,各位对于昨晚的案件有何看法?比方说,是否和之前马背海岸的流浪汉命案有关?”

“对,重点来了!”一直沉默的侦探忽然充满活力,“警部先生,怎么样,昨晚的手枪就是杀害流浪汉的那把吧?对吧?不是才奇怪呢,没错吧?”

“喂,你吵死了!”砂川箐部在折叠椅上跷起二郎腿,刻意向后挺直身体,“好,就让各位听听警方的见解吧,反正也没必要隐瞒,你们有权利知道。”

“哇,真大方!”

鹈饲嘲讽般地拍拍手。

“你们就洗耳恭听吧。其实,这起案件就到此为止了。”

“咦!”佐野惊叫出声,“怎么回事儿?”

“昨晚有几项重大发现。首先,我们在山崖前端发现了大衣与鞋子,在大衣口袋里找到白头套与白手套,且都检测出硝烟反应。”

“换句话说……”志木刑警插嘴补充,“这应该是凶手昨晚犯罪时所穿的衣物。”

“对。此外,我们还在靠近山崖前端的围篱底下发现了手枪。佐野先生,其实这把手枪的来历很特别。”

“细节容我们省略。”志木刑警再度补充,“那是警方之前一直在寻找的八连发自动手枪,截至目前,那把手枪朝‘某警官’开了两枪、朝某流浪汉开了一枪,又在昨晚开过四枪,终于用尽子弹,就这样弃置于现场。”

“嗯,既然凶手拋弃了手枪,今后就应该不会再发生枪击案了。”

“咦?”鹈饲立刻提出反驳,“两枪加一枪再加四枪,合计只有七枪,手枪是八连发的吧?子弹没用尽啊。”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砂川警部断言,“大概是手枪原本只装填了七颗子弹吧,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车子不可能随时加满油。”

唔,这理论真夸张。朱美无言以对,她觉得汽油和子弹情况不同。

“所以警方怎么想的?为什么认定案件到此为止了?”

“简单来说,凶手的行动如下。”砂川警部缓缓述说,“昨晚潜入十乘寺庄园的凶手,在会客室外枪击侦探,在飞鱼亭露台枪击神崎隆二,接着枪击佐野先生之后无处可逃,且手中的枪已经没有子弹。凶手认定只有死路一条,便拋弃手枪站在山崖前端,脱下白头套与白手套放人大衣口袋,再脱下大衣与鞋子,整齐地叠放在山崖边缘之后跳海。”

“顺带一提……”志木刑警再度补充说明,“警方已安排潜水员到鸟之岬海域搜索,肯定很快就会找到凶手,不过是尸体。”

“嗯,打捞到尸体之后,我们的搜查也将告一段落。”

“这样啊……”佐野露出认同的表情,“假如凶手就这样死了,总觉得有点失望,不过这么一来,案件也就结束了吧?”

“嗯,整个案件以凶手自杀身亡为结,我们也感到很遗憾,但无可奈何。”

砂川警部说着,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这是真的吗?如果案件真的结束了,这段侦讯又有什么意义?朱美实在无法释怀。

另一个无法释怀的人直接询问砂川警部。

“警部先生,请等一下。”是鹈饲,“你没当真吧?一切都是杀人魔毫无计划的暴行,而且最终凶手跳海自杀?你并非认真这么想的吧?那我想请教一下,我为什么会在会客室里中枪?神崎隆二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身处飞鱼亭露台?升村光二郎的事要怎么解释?他也是凑巧待在飞鱼亭?凶手的目的又是什么?喂,回答啊!”

然而……

“那么,志木刑警,既然我们想问的都问完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说得也是,砂川警部,我们走吧。”

两名刑警同时起身,收起折叠椅,假惺惺地留下一句“请保重”,便匆忙离开病房。

两个刑警逃走了一他们离开的速度令朱美如此怀疑。

留在房里的鹈饲沉默不语,处于不知道是在深思还是恍神的状态。接着他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