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虚实的监牢
星期二早上,何人按时到杨先生家去上课。他按了几次门铃,但楼上一直没人回答,那门锁也没有发出“咔哒”的开启声。他正在纳闷,忽见门边用透明胶条粘着一张纸条。他走近一看,上面是中文,是杨先生写给他的——
何人:
我今天要去马赛办事,不能给你上课了。如果你有兴趣去参观基督山岛,可以在11点钟到马赛火车站门口找我。
这就是杨先生的作风。
何人拿着那张纸条,考虑片刻,决定到马赛去。一方面,他到法国之后一直想去拜访那座因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而闻名于世的地中海小岛;另一方面,他觉得杨先生的意思显然是希望他去。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很充裕,就回旅馆换了身适宜旅游的衣服,然后来到公共汽车站,坐上了开往马赛的大客车。
法国的高速公路建得很好,平坦宽阔,四通八达,但是立交桥并不多。一路上,何人欣赏着两旁的美景,感觉格外惬意。他特别喜欢路旁那一簇簇殷红的小花,可惜不知它们的名称。
大客车进入马赛市区之后,减慢了速度。马赛市的街道和建筑很一般,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土气。它既没有巴黎的雄伟壮观,也没有埃克斯的玲珑精致。因此,有人把巴黎比作大家闺秀,把埃克斯比作小家碧玉,把马赛比作乡村壮妇。不过,马赛人也在努力改变这种形象。
大客车在尚未揭去“面纱”的“马赛凯旋门”边驶过,停在占地面积很大的马赛火车站西边。下车后,何人看时间还早,就从车站西门走进候车大厅。他想借此时间查看旅客列车时刻表。
马赛火车站是半封闭式的。十几道铁轨在拱形玻璃屋顶下延伸到候车大厅。每道铁轨旁边都有长长的站台,站台前端的标牌上有一个很大的字母,表示站台的顺序。在法国上火车时没人检票,旅客要把车票插进自动检票机,打上检票时间,以备火车上的乘务员查验。
由于马赛是法国南部最重要的铁路枢纽,所以车站里的人很多。何人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过,来到售票厅那玻璃橱窗中的列车时刻表前。这里的人也很多,他挤在人群中查看从马赛去巴黎的车次。归国日期已近,他开始计划回程了。
何人不懂法文,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去巴黎的车次。他伸着脑袋仔细看了一会儿,记下合适的车次时间,然后转身向人群外挤去。突然,他的目光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
售票厅和候车大厅是由一道玻璃墙分隔开的。透过玻璃墙,何人看见在候车大厅那一人多高的自动售货机后面站着两个人。由于那是一个角落,所以候车大厅里的人看不见他们,但是售票厅里的人却可以透过玻璃看见他们。
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面向何人一方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中国人。她的嘴动作很快,显然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背对着他的是一个男子。根据那个人的头发、体型和衣着,何人一眼就认出他是杨先生。
那个女子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回头向站台方向望去。杨先生的身体在抖动着,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因为激动。突然,他一把抱住那个中年女子。女子把头伏在他的肩头,蓬松的头发剧烈地抖动着,显然是在哭泣。
过了一会儿,女子推开杨先生的身体,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猛地转过身,快步向站台方向走去。她在站台入口处追上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
杨先生探着头,从自动售货机的边上偷看那个女子的身影。当那个女子的身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又快步向前走去,站在一个售报亭后面继续观望。就这样,他不断变换位置,一直追到站台的入口处才停住脚步。此时,那个女子已经登上了火车。
刚才,何人被那离别的场景感动了。此时,他又觉得杨先生的举止有些滑稽。不过,他不想让杨先生发现他在盯梢,便从另一个方向走出候车大厅。
11点整,何人从公共汽车站的方向绕到火车站的正门前面。这里有一个小广场,由几十个台阶连接着下面的街道。台阶两旁还有一组组造型精美的雕像。他刚站稳,就看见杨先生从火车站的正门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过去,“杨先生,您好!您是刚坐火车来的吗?我是坐大客车来的。”
杨先生见到何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他也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走吧”,就继续向前走去。
何人跟着杨先生走下台阶,沿着大街一直走到马赛的老港。一路上,他几次寻找话题,但是杨先生始终一言不发。站在岸边,看着千帆林立的港湾,杨先生的心情似乎恢复了常态。他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带有生气的目光,但是他仍然没有说话的意思。
何人买了船票,又买了食品,然后排队走上开往基督山岛的轮船。那是一艘两层的旅游客船。他跟着杨先生走上二层的甲板,沿着船舷转了一圈,然后走进船舱,坐在船头处的长椅上。虽然他已经在尼斯和摩纳哥的海岸上浏览过地中海的美景,但是还没有在船上领略地中海的风浪,所以很有几分兴奋。
轮船缓缓地向后倒退,驶离岸边,然后调转船头,加快速度,从港湾入口处的古炮台下驶过,迎着愈渐汹涌的波浪,跟着盘旋鸣叫的海鸥,驶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轮船向西航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地转头向南行驶。这时,何人在正前方看见一座光秃秃的小岛。岛上那座土黄色的城堡式建筑在阳光下泛出一片亮点。他知道,那就是大仲马笔下那连魔鬼都难以逃脱的监狱。而那座小岛就是人们俗称的“基督山岛”。
轮船停靠在小岛东北边的码头上。他们跟着游客下船,沿着悬崖上开凿出来的相当陡峭的石阶向上爬去。石阶的上面是一道很高的石墙。他们从门洞穿过去之后,面前有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树木花草,显得十分荒凉。他们走过开阔地,来到城堡的门外。
他们买了门票,跟着游人的队伍,走进这座虽然不再阴森恐怖,却仍能令人浮想联翩的“监狱”。
这是一座以花岗岩为主要材料的方形建筑。中间是一个很小的天井,大概是当年囚犯放风的地方;四周是三层楼房;每层楼的前面是走廊,后面是大小不一的牢房;在北面的两个角上还各有一个圆柱形塔楼,其中一个是螺旋形楼梯通道,另一个大概是狱警站岗的地方。
他们一层一层地参观了石头牢房。每间牢房的门口都有文字说明,记述着当年曾经被关押在那里的著名人物。何人特别注意观看了基督山伯爵当年被关押和逃跑的地方。当然,这是后人按照大仲马在小说中的描写改建的,因为基督山伯爵是个虚构的人物。不过,没有大仲马,这座小岛不会有今日的繁荣。
然后,他们顺着楼梯爬到房顶的平台上。除了那个“游人止步”的岗楼之外,这里就是小岛的制高点了。他们站在齐胸高的围墙边,眺望海天一色的远方。
何人的心情格外开朗,便兴致勃勃地对杨先生说:“这里真是太美啦!如果我们能够住在这里,早上看日出,晚上看夕阳……”他的声音不自然地停住了,因为他看到杨先生那饱经风霜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杨先生意识到何人的目光,便用手背轻轻擦去泪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里的海风太大了”。然后,他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何人默默地跟着杨先生走下楼梯,出了“监狱”,穿过那片寸草不生的开阔地,走下悬崖上的石阶,来到轮船码头。然而,由于他们在“监狱”里流连忘返,所以错过了回马赛港的轮船。他们只好等候下一班轮船。于是,他们沿着岸边那崎岖的小路向西走去,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坐在上面,望着下面的海水。
这里风平浪静,海水清澈。但是因为水的深浅不同和下面水草的映衬,水面呈现为多种层次的蓝色和绿色。岸边没有沙滩,只有黑褐色的礁石。几个白人青年穿着游泳衣裤坐在礁石中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地中海的阳光。
杨先生看了看手表,“这里的环境不错,很安静。我们不应该让这段时间白白浪费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今天上午本来是要给你讲课的,后来因为发生了一点事情而不得不取消。我这个人比较死板,不愿意改变已经制定好的计划,更不愿意把今天的事情推到明天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另外,我知道你和我的时间都不多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才能完成这次教学任务。这大概是我的最后一次教学任务了。”杨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何人觉得杨先生的语调有些伤感,就点了点头,诚恳地说:“杨先生,只要您不累,我什么时候都愿意听您讲课。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听过讲课。背靠古老的监狱,面向平静的大海,这种环境肯定能加深我对证据学的理解。”何人的话并不完全是对杨先生的恭维,因为他这段时间确实从杨先生的讲课中受益匪浅。而且他非常佩服杨先生的博学强记。无论是在公园里讲课还是在家中讲课,无论是准备的内容还是提问的内容,杨先生从来不用看书或者讲稿,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杨先生的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略微转动了一下身体,面对大海讲道:“按照计划,我们该讲证明责任了。对吧?所谓证明责任,就是说谁有责任对案件事实或者争议事实进行证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仿佛自言自语地讲了起来……
何人默默地倾听着。杨先生的声音和大海的涛声融汇在一起,在何人的心底产生了奇特的共鸣。
响亮的汽笛声打断了杨先生的讲述。他们回头一看,只见轮船已经快驶到码头了。他们站起身来,向码头走去。
上船后,杨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证明责任的问题确实很复杂。也许,我应该带你去旁听一次审判。有了感性认识,你就容易理解了。你想去吗?”
何人很感兴趣,立即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