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档案薄之一 受诅咒的男人 第二章

尽管这事可能攸关人命,前往“受魔犬诅咒的巴斯克维尔家”总教人不免害怕。不久,车子抵达藤冈家,心中的恐惧也逐渐加深。

樱子小姐的车沿着路肩停满车辆的窄坡缓缓而上,不久便抵达一片高地。目的地藤冈家,座落于旭冈景致良好的位置上。旭川并不像札幌,有所谓的高级住宅区,只有掺杂高级住宅的一般住宅区,但神乐冈与旭冈的某些地方(例如这里)绿意盎然、适宜人居,豪宅大屋随处可见。

而藤冈家就是其中之一,占地宽广,屋子也大,却又异于樱子小姐和蔷子小姐那种典雅豪宅,而是带有一种……现代感?要不是黝黑的外墙上嵌了宛若咖啡厅的四方形窗户,看起来还真不像人住的地方,更像是某种研究机构,甚至吸血鬼的黑棺材。鲜明锐利的存在感盖过了左邻右舍,吸收着太阳光,同时在四周洒下漆黑的屋影。

这样说可能不太厚道,但这房子跟诅咒等字眼实在太搭了。话虽如此,我毕竟不懂建筑业界的潮流(甚至不确定潮流存不存在),因此可能只是我孤陋寡闻,看不出它的独到之处罢了。

“这栋房子还真是又大又新……充满了近代风格啊。”

下车时,我向内海先生发表了不痛不痒的评论。

“喔,他过去是关东那边有钱人家的少爷,国中时由于父亲的工作,以及为了调养气喘才搬来这里,后来虽然回故乡了,却对北海道念念不忘,于是就在前几年收掉公司、搬到这里,目前靠买卖股票维生。”

“这样啊。”

简单说,这是由住在大都会东京的有钱人所盖的设计建筑吗?我本来只觉得它压迫感十足,直到发现玄关前黝黑的拱门底下,如草皮般铺地而生的小黄花,以及攀在拱门上结了红色果实的藤蔓,才感到如释重负。那开着黄花的应该是黄金钱草,我之前去市公所时,看到门前绿桥通的两旁花圃就种满了这东西,记忆犹新。

“嗨,藤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总算来了。”

还在看花的我,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人声,于是抬起头。

“哇!之前就听说你盖了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

“哈哈哈,哪里,差强人意啦。”

一名男子不算谦虚也不算炫耀地回应,笑脸前来迎接,他应该就是内海先生的挚友,这间房子的主人藤冈先生了吧。藤冈先生穿着一身黑衬衫与黑西装裤,彷佛要与身后的屋子融为一体,浏海微微向上拨,看来自信洋溢……或者说,一种倨傲的氛围。

“内海,你现在还在租房子吗?”

“啊?当然啊,我可是连老婆都还没找到。”

“真像你的作风。”

藤冈先生哼笑一声,不以为然。他的身高乍看不只一百八,就连比我还要高的内海先生都得抬眼看他。

一旦与他站在一起,内海先生那可比鸡窝的自然鬈,配上号称迷彩纹(我看倒像包袱巾花纹)的卡其色七分工作裤,以及粉红色衬衫,整体更加营造出一股散漫感,显得格外寒酸。

“炒短线真这么好赚?”然而内海先生却满不在乎地回应他,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房子。

“我也希望……只是运气好罢了。”

藤冈先生清了清喉咙,喜形于色地回答。看他的模样,显然相信“运气也是实力之一”那一套,看来我无法喜欢这个人……想着想着,屋内走出一名女性,与一条雪白的毛茸茸大狗。

“老公,今天风有点大,不适合在外头谈天,你还是赶紧请大家进来吧。”

比藤冈先生还年轻的女子笑了笑。由称呼来判断,这人想必就是藤冈先生的太太。她穿着轻柔的褐色棉纱连身裙,肩上披件羊毛衫,看来和蔼可亲,与藤冈先生呈鲜明对比。

“哇呜!”

就在这时,一团白色毛球从她身旁窜了出来,险些撞上站在玄关附近的内海先生,把他吓得发出怪叫,差点向后仰倒。

白色毛球的体型介于中型与大型犬之间,洁白无瑕的一身毛,配上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看来可爱又讨喜。狗踏着轻盈脚步朝我奔来,在身旁兜了几圈,最后抬起两只前脚,搭到我的大腿上向我“问好”。

“嗨,你好。”

小时候,我曾因为随便摸邻居家的狗的脑袋而遭反咬,从此学乖,知道绝不能贸然摸狗的头。我于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往白狗的下巴,它也仰起头,很享受似地眯起了眼,扬起嘴角对我“微笑”,随后转身奔往樱子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大家伙。

“真是可爱的——”

我才对藤冈夫妻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樱子小姐“呜”的短促惨叫。“海克特!”藤冈先生同时斥喝,我连忙回头一瞧,发现樱子小姐跌坐在玄关前光亮的黑色石子路上,承受着大毛球的悉心款待,也就是所谓的狗舔攻击。

我一开始不知所措,以为她真的被狗攻击了,定睛一瞧,随后就被白狗热情的欢迎方式给逗笑了。这条白狗看起来似乎很喜欢樱子小姐,爱她爱得无以复加。

至于樱子小姐,虽然今天依旧是紧身牛仔裤搭配白衬衫,一身中性打扮,但那样两腿开开地蹬着脚,也真教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摆。再说,她虽然没有裙底风光外泄的问题,但被狗扑上身,露出了白皙的侧腰。

“唉,真是……”

见内海先生一脸别有深意地望着樱子小姐,我赶忙上前搭救。藤冈先生与太太见我过去,也急急忙忙地朝自家的狗奔去。

“呜呜……”

“不好意思,它平常不会这样的……”

“看来它很喜欢今天的客人,真是十分抱歉。”

樱子小姐板起脸,接受藤冈夫妻的道歉,同时挽起袖子抹脸。

“原来除了骨头,还有其他东西会喜欢你啊。”我伸手拉起樱子小姐。

“闭嘴。”她嘟嘴轻斥,看到我交出手帕表示道歉,便接下并摊开,不顾形象地大擦特擦了起来。

“所以,嗯……这两位是?”

至此,太太总算好奇起我俩的身分,并瞧着自己的丈夫与内海先生,然而丈夫藤冈先生同样以歪头表达自己的纳闷。

“哦,这两位是九条小姐与正太郎,跟我有点交情。怎么说呢……有点像侦探吧。”内海先生赶紧为我们说明。不知是否对先前差点绊倒的事耿耿于怀,他始终和白狗保持距离,不让它靠近。

“侦探?”

“就……你之前不是说受诅咒什么的,我才请她来调查看看。”

“呃……”

藤冈夫妻面面相观,狐疑地打量我跟樱子小姐。

“哦,你们误会了,这次是不收钱的,解谜是她的兴趣……总之,他们肯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真是谢谢了……”

听内海先生打包票,藤冈先生面露难色,显然不怎么欢迎我们的到来,但还是礼貌性地点头致意,我也赶紧回了个礼,樱子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擦完脸的手帕折都不折,直接还给我。

藤冈先生的太太先是诧异地看着我与樱子小姐,随后喜孜孜地低头望向伸舌喘气的爱犬,再次笑盈盈地面向我们说:“感谢两位专程前来。”

“这只狗真可爱啊。”

我随手折起手帕,塞进口袋,摸摸白狗的颈子。软绵绵的滑顺白毛,摸起来舒适极了。

“它叫做海克特。”

“海克特?”

“跟漱石的爱犬是同个名字。”樱子小姐答道。

“漱石指的是那个‘夏目漱石’吗?”

说到夏目漱石,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我是猫》这本书。我只知道他养了猫,却不晓得他原来也有养狗。

“原来您也晓得?”

樱子小姐还没回答,藤冈先生倒是先替我解惑了。

“那名字取自《伊利亚德》里的特洛伊王子海克特,他虽然被阿基里斯击败,却被后世尊为英雄,是九伟人之一。人家说扑克牌的图样很多是来自九伟人,而钻石J正是以海克特为蓝本。它颈子上的钻石项圈,想必带有那层象征。”

正好摸到项圈附近的我,看着海克特的喉咙,发现黑色的皮项圏正中央,的确挂着一枚钻石型的银色坠饰。

“海克特的第一任饲主是我伯伯,他是个爱书成痴的人,特别喜欢夏目漱石。”

兴奋的语气里,藏着对樱子小姐的观察力与知识的折服。经过这偶发事件,藤冈先生明白樱子小姐的侦探名号并非吹捧,稍微卸下心防,随后便邀我们入内。

海克特潇洒地尾随而去,追过自己的饲主,在玄关停下,抬起单只前脚回头,就像要我们赶紧跟上。

“唔喔!”

为了躲避自一旁硬闯的海克特,内海先生差点又跌倒了。

“它真可爱啊,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

“它是萨摩耶犬,一种来自西伯利亚,温驯又聪明的品种。”

“喔~”

海克特似乎也知道大家在讨论它,再次扬起嘴角。

“它就好像真的在笑一样。”

“我想肯定是。它只要心情好,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藤冈先生说。

“猫跟狗的祖先虽然相同,但狗不像猫,选择与人类共存,于是踏上一段漫长的驯化过程。一般认为与人类一同进化的历史,促进了它们表情肌的进化。萨摩耶犬是血缘与原始犬极为接近的纯种犬,由于并未掺杂狼的血统,与人类交流的能力也格外发达,事实上……”

樱子小姐本来还打算再说下去,但才刚蹲身要脱鞋,海克特又凑上去舔她的脸,也一并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您说的那条凶犬是?”

“是的,就是它。”

“咦?”

我边掏手帕给樱子小姐,边向藤冈夫妻问道,只见藤冈先生指了指海克特。

“呃?”

我面向藤冈夫妻,再次做了确认,两人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往内海先生,他也同样点头如捣蒜。

“可是,之前不是说是地狱看门犬吗……”

这次我瞧着海克特,只见它脑袋微倾,乌溜溜的眼珠子也瞧着我,接着又开口笑了。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模样,竟然是他们口中的地狱犬。

我忍不住朝海克特伸手,近乎粗鲁地搔弄它的喉咙与脑袋。

“内海先生!它明明这么可爱,究竟是哪里可怕了?”

“明明就很可怕不是吗!我最~讨厌动物了!”

我心想,夸大其词也要有个限度,声音不由得激动了起来,内海先生却忽然趴到开着的门上发抖。我还以为他又在搞怪,看来他是真的很怕狗。这么说来,他的确从刚刚就跟海克特保持距离。

“话说回来,您说它是凶犬吗?”

“噫!”

如此可爱的海克特不过才轻轻一瞥,就把内海先生吓得跳起来。好吧……海克特毕竟不是小型犬,在怕狗的人眼里或许很可怕,可是对我这不怕狗的人来说,它静下来后既乖巧又可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饲主带来不幸的狗。

“是的……我本来也不愿相信,可是它的饲主真的接二连三过世。”

“可是,它明明就像小白熊一样可爱……”

听藤冈先生这么说,我不可置信地反驳,而他也点头同意。的确,如果听到它要被安乐死,就算知道它会带来不幸,我也会忍不住想收养它。

“它向来不怎么亲人,从来不曾这样兴高采烈地迎接客人。”

“这样啊?”

来到采光良好的客厅里,藤冈先生继续说着。藤冈家不只屋外,连室内装潢都是黑白色调,统一成现代设计,就连挂在墙上的,都是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抽象画。

客厅入口旁挂了一幅署名安迪·沃荷,彷佛墨渍测验的海报。“看起来好像长颈鹿的头骨。”我轻声说道,樱子小姐便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一行人被带领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这张沙发乍看舒适,上面却依旧铺了层全黑的皮革。不过,客厅似乎是太太的地盘,举凡沙发、橱柜、墙壁的每个角落,全都挂上了暖色系的布帘,并且摆了好几盆观叶植物。至此,我终于得以喘息,觉得自己总算来到像人居住的地方。

“哦,这不是暖炉吗?”

在沙发上抱起双腿躲着海克特的内海先生,宛如发现新大陆般地说。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另一头的确有个暖炉,但却不是樱子小姐家那种久未使用的沉重炉灶,而是上头罩着漏斗状黑色烟囱的小型暖炉。

“哦,那个啊?我以前一直梦想着家里能有个暖炉。”

“对,记得你说过跟父亲住的小旅馆里有个暖炉,说得很开心的样子。”

“哈哈哈,你记性真好啊。”

听内海先生提起往事,藤冈先生腼腆地笑了。

“所以我才计划着,要是将来搬到北海道,一定要在家里弄个暖炉。”

“只是啊,这东西可麻烦罗。”面露苦笑的藤冈太太接着说。

“会吗?”

“因为它要劈柴才能用嘛。”藤冈太太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头疼的模样。当然了,暖炉得有燃料才能生火,而要度过旭川酷寒的漫漫长冬,势必得准备大量的柴薪。

“不过呀,房间一旦暖起来,真的是一路暖到心坎里呢。”

“是所谓的远红外线效果吗?”

看来藤冈太太念归念,心中还是很中意这暖炉。后来,我们又听她提到里头可以烤地瓜或南瓜,看她笑得可开心了。

“就像各位看到的,我太太最后也喜欢上它了,为了迎接今年的冬天,我现在可是每天勤劳砍柴,还因此练出了肌肉呢!”

藤冈先生弓起纤细的胳臂,挤出二头肌秀给我们看。

“我先生烟没戒成,常常到院子里抽烟,最近还养成习惯,每抽一根烟,就要劈五根柴。”

“要是不这么约束自己,到时又会懒散下来。”

语毕,藤冈先生笑了几声,再次邀我们就座。我们才刚坐下,海克特就像久候多时似的,狗嘴搭到了樱子小姐的大腿上,两颗眼珠子向上瞟着她,希望她摸摸自己。

但樱子小姐并未伸手,而是以视线向我求救,我只好替她代劳。樱子小姐其实不怕狗,只是不习惯有人(狗)这样跟自己撒娇罢了,我摸着摸着,她随后也悄悄把手伸进白毛里,不久便肆无忌惮地搔摸起海克特。

“看来它真的喜欢上你了。”

“可不是吗?连我都没见过它对我这样。”藤冈先生苦笑。

“不是听说它最近很亲近您吗?”

“不……那不叫亲近,简直就像在监视我。它总是不知不觉出现在背后,一声不吭盯着我瞧。”

这的确是挺毛的……这时,藤冈太太从厨房端来咖啡,问我们是否要加糖或是牛奶,那咖啡杯是暖系的褐色素烧陶。虽说夫妻不见得一定要兴趣相投,但两人喜好如此南辕北辙,相处起来真的不会有什么摩擦吗?尽管事不关己,我还是不禁为他们担心。

“那……麻烦帮我加牛奶。”

我才刚说完,一旁的樱子小姐迅速回答“不必”两字。

“咦?”

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竟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今天吹的究竟是什么风?讶异的我随后发现,原来她谢绝的根本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咖啡本身。

“给我白开水就好。”

“咦?呃,可是……”

“哦,樱子小姐不喜欢咖啡。”见藤冈太太一时愣住,我赶紧替她解围。

“那您平常都喝什么呢?红茶吗?”

“不,她喜欢的是热巧克力,红茶得配着甜食才喝得下去,总之就是儿童味觉。”

是吧?我向樱子小姐确认,她鼻头皱了皱,倒也默默点了个头,虽然心有不甘,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儿童味觉。

“抱歉,我先生跟我都不喜欢甜食。您可能会觉得这体型缺乏说服力,但我只是太喜欢碳水化合物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藤冈太太诙谐说完,嘻嘻一笑。这时笑出来对她有些失礼,但我还是被她那俏皮可爱的表情逗得嘴角微扬。

“对了,家里还有别人送的苹果,我先生之前为了孩子,网购了一个顶级果汁机,只用一次就收起来了,趁这机会,不如就为您打杯果汁好了。”

藤冈太太两手一拍,像是在佩服自己的好点子。

“我对您说的顶级果汁机有点好奇,能看看吗?”

到人家家里作客,照理说应该要拘谨些,不过受到藤冈太太的快活个性感染,再加上顶级果汁机的吸引力,我于是起身询问,而藤冈太太也一口答应。内海先生大概是觉得少了我这面墙,等于缩短了与海克特的距离,因此并不希望我离席。只见他怯怯地“唉”了一声,沙发上的身子显得更加瑟缩了。

跟着藤冈太太前往厨房之际,我瞄了客厅后方的房间一眼,发现那里原来是为婴儿准备的空间。长得像母亲的小婴儿,正躺在婴儿床里,发出鼻息声酣睡着。

一来到厨房,里头也一样五颜六色,墙壁与橱柜虽是黑白色系,挂在外头的布巾与汤勺却有红有橙,鲜艳缤纷,不难看出藤冈太太的些微抵抗。

“嘿咻……”

她踩着椅子拉开橱柜,打算把装了果汁机的箱子从高处搬下来。面对眼前那摇摇晃晃的翘臀,我最后还是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代劳。

果汁机比想像的还要沉重,颜色是红色的(终于不再是黑白色),里头没有搅拌刀片,属于磨臼式果汁机。我单手拿着说明书一边组装,藤冈太太则是在一旁将苹果去蒂、削成大块。

那苹果说是旭川近郊采收的,并没有特别大,色泽也很普通,但藤冈太太一下刀,就能看到果汁化为薄雾从中溅出,酸甜果香弥漫至整间厨房,害我口水流了满嘴。

藤冈太太厨艺似乎不错,熟练地将苹果切完并放进果汁机,而之前以为运转起来肯定很吵的果汁机,竟然比我家的老旧果汁机安静十倍,再加上一旁如牙膏般挤出的果渣,让我一时看得浑然忘我。

不久,她请我试喝一杯,浓郁好喝得令人难以置信,藤冈太太试喝也是赞叹连连,结果我们兴致一来,连冰箱里的凤梨、番茄、红萝卜等全拿出来,替所有人榨了果汁。我对这类家电实在特别没抵抗力。

“刚才两位自称是侦探,那么您是她的小助手吗?”

我像是做化学实验般,将内容物各不相同的玻璃杯排成一列,藤冈太太就在这时突然开口。

“呃……算是吧。”

我赶紧抬起头,端正姿势。现在的我,的确是有些幼稚,看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助手,她想必觉得不太牢靠吧。

“看来内海先生他……是真的很担心阿毅。”

藤冈太太望着客厅,压低音量。她口中的阿毅,指的大概是藤冈先生。

“抱歉,突然跟您提这些,坦白讲……我自己也觉得诅咒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肯像这样为阿毅操心,甚至登门拜访的,就只有内海先生跟你们……”

说着说着,藤冈太太停下来,揉揉眼角。

对喔,都忘了当初的目的!樱子小姐与海克特发生的插曲虽然缓和了气氛,但海克特可是条不吉的凶犬,藤冈先生则是有诅咒在身,而我们此行正是来帮助他的。

“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消除您的不安。”

我以尽可能坚定的口吻向藤冈太太保证,她则红着眼睛微笑以对。这段日子,她肯定每天都过得忧心忡忡吧。

“糟糕,再这样发呆,榨好的果汁都要被冰块稀释了。”

突然回过神的她,摘了一张厨房纸巾,沾了沾眼角,故作开朗地说。于是我也点点头,把色彩琳琅满目的玻璃杯放上托盘,端着离开厨房。

还没来到客厅,玻璃杯另一侧传来的氛围,一看就与我们离开时截然不同。

“但我就是相信!”

藤冈先生发出咆哮,往桌子一拍,内海先生则是几乎要站到沙发上,与藤冈先生僵持不下,气氛一触即发。早已占据我的座位,在沙发上亮出肚子、任由樱子小姐上下其手的海克特,被声响吓得竖起耳朵,却被樱子小姐压回沙发上。

“你、你先别激动嘛,我不是质疑你的话,只是以一般观点来讨论,好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察觉我跟藤冈太太回来,连忙摆摆手,要藤冈先生坐回位子上。

藤冈先生发现我们回来,便抿着嘴,一屁股坐回单人沙发上。我和藤冈太太就在尴尬的气氛里,默默将果汁端给大家。

樱子小姐的是苹果与凤梨的综合果汁,看到她才喝第一口,就被酸得皱起脸来,我赶紧把自己的苹果汁换给她,但她似乎还是觉得酸,眉头紧皱地小口小口啜饮起来。

“明天是我三十六岁生日,而我父亲就是在这个年纪过世的。”

藤冈先生大概是把那蹙眉样,视为对自己的否定,改以彬彬有礼的口吻向樱子小姐说明。

“可是,医院不也说你身体好得很吗?”

“是啊,他上上个月进医院健检过,除了肝脏有些过劳,其他健康状态就连医生都拍胸脯保证没问题。”藤冈太太代替丈夫,回答内海先生。

“我也是啊,医生叫我只要少喝点酒就没事了,哈哈哈。”

“这并不好笑!”藤冈先生再度拍桌,探出身子,“我父亲也曾经很健康!连病都不曾生过一次的他,就那样突然走了!我的叔叔——它的上一任饲主也一样,明明好端端的,却没多久就搞坏了身子。”

藤冈先生伸手指向海克特,海克特再次竖起耳朵,从沙发蹦下地面,来到藤冈先生的身旁。

“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点好后事了。能听到你这么说,我虽然觉得很宽心——”

“无聊透顶。”

“樱子小姐……”

“你的臆测根本毫无根据,不是吗?”

一直默默聆听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地开了口,话里掺杂奚落与不悦。我抬起手肘顶了顶她,要她话别说得这么重,但她并没理睬。

“要根据,我有。”话被打断,藤冈先生显得有些败兴。

“喔?”

樱子小姐轻蔑地应了一声,藤冈先生于是起身离席,到架上拿了一本事前准备好的透明资料夹,回到原位坐下。

“请看。”

“这是?”

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这是我从族谱里整理出来,所有英年早逝的亲戚名单,虽然只溯及前三代,但附上了每个人去世时的年龄与疾患。里头虽然有些人死因不详,有些生前久病缠身,但包括宿疾在内,能找得到的资料全列在上头了。”

几张名单一一摊到桌面上,以免被玻璃杯外的凝水沾湿。我把果汁端到一旁,望向桌面,随即晓得这名单可不只有一两人这么简单。

“这些人不只早逝,病名也形形色色。若是在早年,会比现代人早死也是无可厚非……但我的父执辈与祖父辈,一样有许多早逝的人。看到这些资料,各位还认为我只是杞人忧天吗?”

藤冈先生说话时,眼神注视着樱子小姐,而她只瞥了一眼,便垂下头阅读那份名单,这样的态度看在藤冈先生眼里,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只见他深深坐进沙发里,双手掩面。

“各位能体会害怕入眠的感觉吗?那种深怕自己一睡不醒的恐惧……我过去也认为这种事无聊透顶,曾得意洋洋的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命运摆布……如今不一样了。”

左手留在原处,抬起右手扶额的藤冈先生,那微微走音的声调,如实呈现出他的苦恼,令我这听的人也不禁心痛。对我这每天一觉到天明的人而言,那应该是无可想像的恐惧吧。

“既然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就只好坦然以对,提前做好准备,让妻儿在我死后,也能过衣食无缺的生活。”

“藤冈……”

“内海,当初听说你当上警察,我本来觉得很可笑,但也认为那就是你的天职。你是个在紧要关头很可靠的人,所以将来要是有什么万一,希望你能帮助我妻子与女儿度过难关,替我守护她们。”

藤冈先生身子更加前倾,一本正经地盯着内海先生。与先前不同,音色中多了份激情与衷心盼望,让内海先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个光说不练的差不多先生,你这样拜托,我哪承受得住嘛!”

内海先生乍看笑得一如往常,却似乎带了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内海!我是跟你说正经的!”藤冈先生口气再次激动。

“有、有事的话,我当然会出力啦,可是守护她们,不是你分内的事吗?所以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

“要是能办得到,我就用不着头疼,也用不着这样拜托你了!”

再次探出身子的藤冈先生这次撞倒了玻璃杯,番茄汁与苹果汁在黑色的桌子上漫开,就像是鲜红的血流,令人看得怵目惊心。抬头一瞧,藤冈太太也是苍白着一张脸。

就这样,我们茫然望着玻璃杯在桌上滚动,任由果汁流窜滴落,唯独樱子小姐有如置身事外般拿着名单,连理都不理。

“美幸,拿抹布来。”

不久,藤冈先生艰涩地挤出一句,藤冈太太这才赶紧奔向厨房,我则从一旁架上拿了整盒面纸,在桌上围出堤防,以免果汁继续流到地板上。

随着果汁在黑白色系的高级地毯上(我不太想这样说,但那看起来很像乳牛纹)滴出红色水洼,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了气。内海先生本想一同帮忙收拾,随后发现海克特就紧邻在旁,吓得发出哀号、跳回沙发上,把藤冈先生逗得笑出来。

然而当事人(当事犬?)似乎对内海先生没兴趣,并未理睬在沙发上抱膝而坐的他,而是把头靠回樱子小姐的腿上磨蹭。

“看来它真的对你很有好感。”藤冈先生擦完桌子,把抹布交给妻子,同时眯眼瞧着她们。

“可惜它是只阴森的狗,我就是有所顾忌,无法好好宠爱它。”

“阴森?”

海克特虽然号称凶犬,却是只可爱的狗,与阴森两字实在搭不上边。正当我纳闷着,藤冈先生苦笑了笑,视线落到空无一物的玻璃杯上。

“我的叔叔生前孤家寡人,加上从事自营业,病倒了也没人知道,等大家发现他时,已经是死后一星期的事了,而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期间在叔叔的遗体旁陪伴着他,对死掉的动物特别感兴趣。”

“死掉的动物?”

“倒不是指乱捡尸体吃,但它有时散步到一半,会突然拔腿跑走,跟过去一瞧,就会发现麻雀尸体之类的。”

原来!我这下恍然大悟,转头看樱子小姐,她轻轻耸了耸肩,装得漠不关心,继续抚摸海克特。

“九条小姐,您喜欢狗吗?”藤冈先生突然问。

“我以前养过两只猫,对狗不太熟,但我喜欢它们的骨骼。”

“骨骼?”

“首先,那粗大的颈椎令人印象深刻……虽说哺乳类基本上都跟人类差不多,不过它们没有锁骨,胸椎与腰椎数量却多过人类,因为有尾巴,尾椎当然也比人类多。”

樱子小姐扳正海克特的姿势,手指依序拂过脖子、肩膀与脊梁,像是在拨弄骨骼般。她的双眼肯定能透视出,海克特毛茸茸的表皮与肌肉底下那些骨头吧。

“请问……”

“啊,不、不好意思!”

海克特一副陶醉样,我也对那手指看得入迷,却发现藤冈先生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于是赶紧向他们解释:

“嗯……樱子小姐的本业并不是侦探,而是标本师,平时会做动物骨骼标本。”

“骨骼标本?”

“是的,骨头的标本,就是博物馆或学校里看得到的那种。”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以前跟太太去旭山动物园时,看到里头展示了巨角鹿的头骨,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我记得,那好像叫做骨骼橱窗?”

藤冈夫妻显然较一般人感性,听到骨骼标本不但随即理解,也并未显露排斥。话虽如此,他们的知识终究仅止于一般人,对骨骼标本的制作过程并没有深入了解。

“骨骼标本就算放在展览馆里,没兴趣的人一样不会参观,因此旭山动物园将骨骼展示在各种动物的房舍前,希望大家在了解骨骼构造的前提下,观察那些活着的动物,毕竟动物之所以能活动,全都是仰赖支撑在里头的骨骼。”

“喔~~”

我也晓得旭山动物园有骨骼橱窗,却不知道原来背后有这层用意在,不禁跟着藤冈夫妻一同感叹。

“除了资料馆里的亚洲象等大型动物,其他骨骼标本几乎都是由园方自制,而我也受邀帮忙过好几次……”

见到樱子小姐滔滔不绝地分享起实务经验,我连忙插嘴打断她。

“没、没错,还常常有大学单位带着动物尸体上门,请樱子小姐制成标本呢。”

我真是的,差点听得入迷,要不是刚刚与脸色发青的内海先生对上眼,一场樱子小姐的骨骼课程恐怕就要开始了。我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借此自我警惕。

“当然,樱子小姐家里并不是满屋子动物腐尸,不过听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强上好几百倍,海克特大概是从樱子小姐身上嗅出那种味道。”

我没提起樱子小姐天天捡拾动物尸体解剖炖煮等具体细节,只向藤冈夫妻粗略说明,而他们也认为这说法有道理,足以解释海克特亲近樱子小姐的举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之后,藤冈先生对着樱子小姐与海克特端详了好一会儿,毫无前兆地开了口:

“我有件不情之请……等我死了以后,能请您收养海克特吗?”

“什么?”

“这条狗或许不太吉利,但既然它这么喜欢您,我太太独自一人也不方便照顾这么大的狗……也许会给您添麻烦,但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当它的下一任主人呢?”

对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照顾大型犬或许不是件轻松的事,但突然要人收下一只狗,这也实在是有点……

“我拒绝。”

果不其然,樱子小姐一口回绝,藤冈先生难掩沮丧。

“因为没必要,我根本不信你那套来日无多的说法。”

听她这么说,一旁的藤冈太太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悄悄吁了一声,而藤冈先生虽感失望,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绝理由,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关于过世的前几任饲主,他们的资料在?”

“哦,他们的资料我也整理出来了。”

“喔?”

“就是这个。它一开始是我伯伯的朋友养的狗,对方死了以后,伯伯就收养了它,但后来伯伯骤逝,于是又换另一个叔叔收养它……”

大家盯着那汇整得条理分明的印刷纸,藤冈先生所指的地方,上头写着“藤冈辰夫,四十八岁,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日殁,肝硬化”。这大概就是他刚提到的“叔叔”了。

“这条狗从小就际遇奇特。在它还是小狗时,养狗的家庭失火,不只屋主丧命,狗父母与狗兄弟也跟着陪葬火窟,唯独它因为肠炎而住院,侥幸逃过一劫。”

说着,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我们大家也陪同望去。海克特只是好奇地微微歪头,朝樱子小姐的掌心舔了两下,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

“我在想,它或许不单是灾厄的化身,还能感应到死亡徵兆,这一次……从我身上嗅出那样的气息。”

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双眼像是无底洞般黑不见底。

“我倒不认为狗有这样的能力……算了,我们就来调查调查,你所谓的诅咒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樱子小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藤冈先生说,最后还是呑了回去,这样回答他,或许是认为就算再反驳,也只是刺激藤冈先生,讨论不出结果……也或许,她只是懒得再和他交谈罢了。

“那就有劳您了。”

藤冈太太躬身道谢,藤冈先生向我轻轻点头,内海先生见状,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我紧张得直起身子,一旁的樱子小姐却跟着海克特一起打了个大呵欠,连遮都不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