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速公路在靠近大海的地方,进入了圣特雷莎镇。我们驱车行驶了一英里,沿途看到的都是贫民窟:摇摇欲坠的棚屋和店面的临时房子,本来应该是人行道的泥路,和在尘土中玩耍的黑色、棕色皮肤的孩子。大路边上有几家给游客开的酒店,上面有着蛋糕糖衣模样的霓虹标志,还有喷了红漆的房子,和一排酒鬼聚集的破烂小旅馆。街上有一半是矮个子的印第安人和摩洛哥模样的人。从卡布里罗峡谷来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们乘坐的凯迪拉克,就像紧贴地面飞行的宇宙飞船。

费利克斯沿着主路向左转,轿车便驶离了大海。随着地势的升高,街上的人群都变了模样。我们看到的是穿彩色衬衫和泡泡纱西装的男人,以及穿着宽松裤子和露出肚脐的夏装的女人。她们神色各异,出入于加利福尼亚的西班牙商店和办公楼。人们无暇关注头上的山峦,但群山岿然屹立,仿佛正在笑看世事沉浮。

艾伦·塔格特一直安静地坐着。他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我。

“不太好。”我回头说,“你呢?”

“我很压抑。”艾伦·塔格特摇头苦笑着,“人们到这儿来,像大象等死一样,但是,他们却决定继续生活下去——如果这也算生活的话。”

“你应该看一看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样子。那时候,可比现在热闹多了,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了解这里。”

“我跟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办过几个案子,那个时候他是地方检察官。”

费利克斯将车子,停在了一个黄色灰泥的拱门下。门通向一幢办公楼的院子。他打开玻璃隔门说:“格雷夫斯先生的办公室就在二楼。您可以乘电梯上去。”

“我在外面等你。”艾伦·塔格特对我说。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办公室,跟他从前办案子的那个法院里肮脏的小隔间,已经截然不同了。等候室装修成清凉的绿色,家具用的都是漂白的原木。金发的前台接待小姐,有着冰绿色的眼睛,跟房间的色彩很搭配。

“先生您有预约吗?”

“请告诉格雷夫斯先生,就说卢·阿彻来找他。”

“格雷夫斯先生正忙着。”

“我可以等。”

我在厚重的椅子上坐下,脑袋里想着辛普森。金发美女雪白的手指,正在打字机的键盘上飞舞着。

我依然被焦躁和不真实感困扰着。被雇来寻找一个谜一样的人——一个与神职人员为伍、却嗜酒如命的石油大亨。

我从口袋里抽出他的照片,再次打量了一下。照片里的人也看着我。

里面的门开了,一位老太太欢快地退着走了出来。她头上戴的帽子,像是从海边沙滩上捡来的。她穿着紫色的丝绸衬衫,胸前别着的表盘上镶着钻石。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跟着她走了出来。她称赞着他有多聪明、多帮忙。格雷夫斯假装地听着。我站起身来,他看见了我,在帽檐下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他从门外回来的时候,头上的帽子不见了。

“很高兴见到你,卢·阿彻老弟。”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没有拍我的肩膀头子,但是,他的握手跟从前一样有力。岁月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发际开始后退,露出了太阳穴;灰色的小眼睛周围满是皱纹;胡子拉碴的下巴,两侧开始下坠了。

一想到他比我大还不到五岁,我就感到不快。但是,格雷夫斯一生坎坷,这让他早衰。我对他说,见到他我也很高兴。我确实很高兴。

“有六、七年没见了吧。”他说。

“没错。”我点头说,“你怎么不在检察院干了?”

“没办法啊。”

“你小子结婚了?”

“还没有。通货膨胀。”他咧嘴笑道,“苏还好吗?”

“你该去问她的律师。她不愿意跟我过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卢。”

“没事儿。”我随意转换了话题,“你还在办案子?”

“战后我就不干了,在这样的地方,靠办案子是养不起自己的。”

“但是,做些别的事却可以。”我环顾房间。那个冷淡的金发美女,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

“这只是充门面而已。我还只是个苦苦挣扎中的律师。但是,我正在学习如何与老妇人们交谈。”他露出挖苦的微笑,“进来吧,卢。”

里面的办公室更加宽敞、气派,装修也更豪华。两面墙上挂着狩猎的图画。其余的墙上摆满了书。巨大的桌子让他的身材显得小了一号。

“仕途如何啊?”我说,“还记得你不是要当州长的吗?”

“加利福尼亚州的政党已经完蛋了。而且,我对政治已经厌倦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苦笑着连连摇头,“我在巴伐利亚当过两年市长——那是战时政府的。”

“你可真是个投机分子啊。我那时做的是情报工作。”我苦笑着说,“快跟我说一说拉尔夫·辛普森的事吧。”

“你跟辛普森夫人谈过话了?”

“是的。很有意思的经历。”我点头说道,“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她到底要我做什么。你知道吗?”

“当然,因为是我让她找你去的。”

“为什么?”

“因为辛普森可能需要保护。一个身家五百万的人,不应该像他那样冒险。”格雷夫斯遗憾地叹息着,“辛普森先生酗酒成性。在他的儿子死后,他变得愈加不可收拾。有时候,他好像失去了理智。辛普森夫人有没有告诉你,关于克劳德的事情?他送了一所狩猎屋给他。”

“对,那个神职人员。”

“克劳德似乎不是个危险人物,但是,下一个人就不一定了。我不必跟你强调洛杉矶的情形。像辛普森那样的老酒鬼,一个人待在那里不安全。”

“对,我明白。”我点头说,“但是,辛普森夫人好像认为,他是跟一个女人跑了。”

“是我让她那样想的。否则,她不愿花钱保护他。”

“但是你愿意。”

“花她的钱。我只是他的律师。”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得意地说,“当然,我很喜欢那个老家伙。”

你还想当他的女婿,我暗想。

“她愿意出多少钱?”

“你说吧。五十美元每天,外加开销补助,怎么样?”

“七十五美元。这个案子看来很棘手,我不喜欢。”

“六十五美元。”他笑道,“我得保护我的客户。”

“不跟你争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辛普森也许正跟朋友在一起。”

“我调查过他的朋友了。他在这边没有什么朋友。”格雷夫斯摇头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单,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真正的朋友都在得克萨斯。那是他发家的地方。”

“你对待此事很认真啊,”我说,“干吗不直接报警呢?”

“你不想干这个工作?”

“是的。”我点头说。

“卢,我不能够报警。如果警察帮助我找到了他,他会立刻解雇了我。”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认真地说,“而且,我也不敢肯定,他不是和女人在一起。去年我就在旧金山一家妓院里看到了他。”

“你到那儿干什么?”

“找他啊。”

“这感觉越来越像离婚案件了。”我无奈地说,“但是,辛普森夫人坚持说,她不要和丈夫离婚,真让人搞不懂。”

“这你就别指望了。我认识她那么多年了,我都搞不懂她。但是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她。如果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你就来告诉我。”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认真地说,“辛普森夫人有几个主要的动机,比如贪婪和虛荣。跟她打交道,你一定得注意这些。她不想离婚。她宁愿等他死去,自己来继承他全部的财产,或一半的财产。米兰达继承另一半。”

“这一直是她的动机?”

“对。从我认识辛普森开始,从她跟辛普森结婚起就是这样的。之前她一直努力,在创造着自己的事业:跳舞、画画、服装设计。但是,辛普森夫人没有才华。她给辛普森当了一阵子情妇,最后嫁给了他。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她的腿是怎么回事?”

“驯马时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在石头上磕了脑袋。她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

“米兰达认为是她不想走路。”

“你见过米兰达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对不对?”

“当然。”我站起身来说,“恭喜你啊。”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脸突然红了,没有说话。我从来没有见格雷夫斯脸红过。我觉得有点尴尬。

在下楼的电梯里,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悄悄地问我:“她有没有说我什么?”

“没有。是我主动找话跟她说的。”

“她是个好姑娘。”阿尔伯特·格雷夫斯重复着说。四十岁的格雷夫斯,好像老房子着了火一样。

来到车前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马上变了脸色。车的后排座椅上,正坐着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旁边还有艾伦·塔格特。

“我跟着你来的。我决定和你一起飞到旧金山去。你好,塔格特。”

“你好,米兰达。”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嫉妒地看了她一眼。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正看着塔格特。艾伦·塔格特却谁都没有看。三个人的关系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但不是等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