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鲛人的眼泪 第九节

会议结束后,人渐渐都散了,宋然本想和连峰报告一下与赵若愚还有柯仁雄妻子谈话的情况,但连峰好像有什么要紧事,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警局。宋然回想着连峰紧皱的眉头,不知他究竟对什么如此心烦。

“竟然这么公然地强调许承岩的嫌疑,你们这个连队长可真是有勇气啊。”项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望着离去的连峰背影喃喃着。

“勇气?”宋然看着她,一脸纳罕,“这要什么勇气?”

“哦,忘了你来警局还没几年呢,还不了解以前的事。”项琳坏笑着,“许承岩的老婆是谁你总知道吧。”

“是林慧云,以前咱们局的警花。”杨大庆贼笑地插口道。

“警花?哪个说的?”项琳努起了嘴,“我和林慧云是同期进入警局的,她如果是警花,那把我摆在哪里?”

“不不,您才是真正的警花。”杨大庆慌忙转口,“她是花瓶,光能看不能用。”

项琳扑哧一笑:“逗你玩的,干吗当真。虽然我对自己的相貌挺自信的,但也清楚男人们都忌讳我这个行当。你想想,每当他亲吻我的手时,想到这只手不知伸进过多少个腐烂的肚子,会有什么感觉。”

她说到这里,故意用优美的姿态把手伸向杨大庆的嘴。杨大庆似乎沉浸在项琳假设的那个情境里,忽然脸色煞白,喉咙里发出作呕声,逃也似的走开了。

宋然和项琳一时都笑得合不拢嘴。宋然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对着项琳说:“项姐,你接着说啊,林慧云怎么了?”

“其实啊,”项琳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们连队长当初追过林慧云。”

“啊!”宋然惊呼了一声,难以想象那个铁心石肠的队长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对不对?”项琳眯着俏眼,“那时刑警队有好几个气血方刚的小伙子,每次看到林慧云来搜集撰稿素材,就全都变成了蜜蜂,嗡嗡地围着她转。你们连队长也是其中一个,他虽然表现得很含蓄,但瞎子也看得出他有多喜欢这朵娇艳的警花。”

“原来如此,后来呢?”宋然忍不住问。

“后来你们不都看到了吗。林慧云谁也没选,反而选中了那个推理小说家,还为了他把警局的工作辞了,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那队长这次坚持调查许承岩的嫌疑,不会被人说……”想到这一点,宋然很着急。

“对啊,怀疑自己曾经的情敌,很容易被人误会是公报私仇。虽然我了解连峰不会是那样的人,但难保别人不会那样想啊。所以我才说他真够勇敢的。”项琳叹了口气。

宋然苦笑了一声,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自己提出要去拜访许承岩时,队长并没有与自己同行。

“林慧云的丈夫是嫌犯,按道理不该告诉你这些的。”项琳端起了随身携带的茶杯,“好了,我回办公室了。”

宋然挥手和她告别,眼看着她就要走出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又追上去说:“项姐,慢走,还有件与案子有关的事要拜托你。”项琳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宋然。

约20分钟的车程后,宋然驱车赶到了梦幻山庄,停妥车子后,急忙跑到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座位的车门,项琳怀里抱着一个装有测量设备的工具箱,一脸的不情愿。

“我觉得这可能是揭开凶手隐身之谜的关键,”宋然央求着说,“拜托,不会很久的。”

项琳踌躇了一阵,终于解开了安全扣。宋然松了口气,帮着提过工具箱。

她们很快赶到了梦幻山庄北端的“恐怖列车”前,宋然指着那座人鱼铜像说:“就是这个人鱼了。”

项琳打量着铜像,眉头蹙了蹙:“这好像不是美人鱼啊?”

“什么?”宋然以为自己听错了,明明是人身鱼尾,怎么就不是美人鱼了?

“哦,我的意思是,这不太像是西方的那种美人鱼。”项琳急忙解释,“而像是中国古代神话里的鲛人。”

“鲛人?”

“对,其实外表也和美人鱼差不多啦,但是鲛人不只有女的,还有男的,而且传说鲛人全身都是宝贝,最珍贵的就是他们的眼泪,听说可以变成珍珠呢。”项琳说到这里,指着铜像的上半身,“你瞧,他双手捧在胸前,不正是想接住眼中流下的珍珠的姿态吗?”

宋然没有想到中国古代竟然也有人鱼的传说,听到项琳的解释才恍然大悟,但她此刻并不在意雕像本身是什么,而是想弄明白其身体内的奥妙。

“先不管他是人鱼还是鲛人,拜托你帮我仔细看看铜像是不是实心的,或者藏着什么机关。”宋然双手合十,恳切地说。

“难道,难道你觉得凶手藏……藏在里面?”项琳有些明白宋然的意思了。

“我不敢肯定,但总觉得这座铜像有些古怪。”宋然仰头凝视着鲛人的脸。

“好吧。”项琳点点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希望真能因此解开谜团。”

她说做便做,打开工具箱,取出一只红色的手机模样的探测器,一头接在便携电源上,一头则接着一个类似听诊器的耳机,然后将探头在铜像上来回摩挲。

项琳进入工作状态后,就完全变了个人,神情专注,对外界任何事物都置若罔闻。宋然生怕打扰了她,影响探测数据,便蹑手蹑脚地退到远处。

远远望着鲛人铜像,她脑中回响起了赵若愚的话,想到他说的,当初除了这座鲛人雕像,还购置了15座铜像,分别安置在梦幻山庄各个角落。

赵若愚说,他当初是以不到市场价一半的金额购入了这16座铜像。照这样说,那个叫单家扬的雕塑家做这笔生意几乎是没有利润甚至亏本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这可以解释是亏本赚吆喝,为了长远的利益。但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没有在铜像身上刻上与自己或者工作室相关的资料,以便让观赏者联想到他?

想到这里,宋然的好奇心骤起,她看项琳正忙碌得忘我,一时半会儿无需帮手,便萌生了去看看其余15座铜像的心思。她沿着梦幻山庄的围墙走动,很快发现了另一座铜像。

如果说刚才的鲛人形象还有些模糊的话,眼前这座铜像就很鲜明了,这是位身姿婀娜、巧笑明眸的少女,身萦彩云,脚踏荷花,胸前缀满金色鳞片搭接成的挂饰,双臂上缠绕着大小不一的碧玉环,最特别的是少女头顶上还长着两只犄角,凸显出她并非凡俗之人。

这是观音菩萨画像里常见的龙女形象,宋然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且知道传说里她原本是东海龙王的小女儿,后来因机缘被佛陀点化成佛,成了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之一。

宋然不懂艺术,但也很容易就看出这座铜像的风格与鲛人铜像一致,显然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可是表象出的意象却大相径庭,鲛人让人看着压抑,龙女却叫人看着欣喜,不知这是为什么。

带着这份疑惑,宋然又接连找到了剩下的14座铜像,不出她的料想,所有铜像都是出自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的形象,像什么瑶姬、歌仙、福神、嫫母,还有一些宋然认不出的人物,每个都是雕刻精细,栩栩如生。但是她之前所持的那个疑点也渐渐加深了:果然,其余的15座铜像都是以优美动人或者喜庆乐观的形象出现,唯独那座鲛人雕像悲愁垂涕,惹人生哀。

虽然显得格格不入,倒是可以解释成是为了配合“恐怖列车”的主题,毕竟在梦幻山庄里,只有那里是用恐怖来让游客得到刺激的,但问题是,如果真是这样打算的话,为什么不雕刻一个容貌狰狞的怪兽,却要弄一个这样看着别扭的鲛人。

也许这个问题只有那个雕刻家才能解释清楚。宋然思考到这里,这才想起还把项姐落在案发现场,急忙跑了回去。

想不到项琳已经收好了工具箱,坐在长凳上安静地等候。一看到宋然,她就摇了摇头。

“怎么,没有什么发现吗?”宋然朝她走去。

项琳慢悠悠地解释:“这个铜像应该是先制作了模具,然后一体浇筑成型的,完全是实心的,底部也用混凝土牢牢固定在地面上,我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你的推断恐怕不成立。”

宋然走到鲛人铜像前,死死地盯着它,很不甘心。她原来打算,如果能从铜像中发现玄机,就能从调查那个雕塑家入手,查清整件案子,现在看来又要重新开始了。

“不过倒是有这个可能。”项琳眼睛往铜像后边瞥去,“你看,铜像和隔离栅栏之间有大约两米的空隙,凶手如果藏在铜像背后,倒是可以遮人眼目的。”

宋然走到铜像背后,的确发现这里可以藏下一人,而且铜像的大部分都位于监控死角之内,整个东侧更是完全被死角覆盖,藏在铜像背后的这个人可以等“恐怖列车”的活动篷升起后,再从东侧绕转到铜像正面进入“恐怖列车”,只要这一系列行动足够小心,是完全可以避开监控的。

“假设凶手真的是用藏在铜像背后的方法来逃避监控,因为对柯仁雄被害当日全部的监控录像都进行了分析,在凶案发生前,并没有发现除了柯仁雄、许承岩和章德全之外的第四个人接近过‘恐怖列车’。”她不由兴奋起来,顺着这个思路开始推想,“也就是说,凶手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藏身于此,至少在开园以前他就混进了梦幻山庄。”

“有些道理哦。”项琳歪着脖子瞧着她,“也许是前一天混在游客里进来的,也许可以在前一天的监控里找到,不过如果他是前一天晚上潜入山庄的,这可就麻烦了。”

“这没有关系,”宋然眉头舒展,“重点还是在凶案发生当天的录像。因为凶手杀死柯仁雄之后,很可能没有立即离开现场,而是藏身在隧道当中,或者故技重施地躲藏到了铜像背后,然后趁着周围游客渐多的时候逃离。因为警方来到现场后,对周围进行过详细的搜查,自然包括了铜像背后,那时凶手已经不在,所以他的逃离可以确定应该在柯仁雄死亡到警方接到报案来到现场这段时间之内。我们只要再重新分析这段时间的录像,也许就能发现他!”

她说到这里,不由心潮澎湃,无比激动地望着项琳,却见这名法医漂亮的脸庞上挂着无奈的表情。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宋然一脸疑窦。

“你推理得不错,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现实。”项琳惋惜地看着她,“其实鉴证中心之前对录像所做的分析不仅仅局限在柯仁雄被虐杀的那两个小时,也包括了你所说的柯仁雄被杀直到警方到达现场的那段时间。结果如旧,在‘恐怖列车’周边出现的游客人数始终是固定的,并没有一秒钟有多出个‘人’的情况出现。”

宋然胸口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涌出阵阵挫败感,她一屁股坐在项琳身边,用手抓扯着后脑勺上的头发,满腔苦闷。

项琳拍了拍的肩,安慰着说:“别懊恼了,好歹排除了一种可能,不是还有许承岩那条线索吗,也许会有进展呢。”

宋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担心地说:“我不认为仅仅从一张行程表,就能找到许承岩的破绽。”

“看来你对连队长没有什么信心呢。”

“不是对队长没信心,只是,只是觉得如果许承岩真是凶手,那麻烦就大了。”

“为什么?”

宋然眉头紧皱:“别忘了,许承岩是个推理小说家,我读过他的小说,他借笔下的凶手布置的那些迷局,完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几次都被从头骗到了尾。我从前就想过,如果真用这种方法犯罪,恐怕警方也没有办法破解吧。”

项琳原本轻松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对啊,我差点忘了,那个人是个推理小说家啊,而且又有个做过警察的妻子,他既能创造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又了解警察的侦查手段,这样的凶手可真棘手啊。”

“也许。”宋然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也许只有同样写过小说的人,才能猜测到小说家的心思。”

“你,你又要去找那个神经病?”项琳惊讶地望着她,“可那个人又不是写推理小说的。”

宋然苦笑了一声,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想到了那个人。身为警察,自然要想方设法自己寻求谜底,近来的一些案子,她也确实是这样努力并解决的,并且觉得以后再也无需那个人的帮助。但偏偏老天不从人愿,现在竟然又发生了这样一件离奇的命案。

提起那个人,项琳更是咬牙切齿,喋喋不休地咒骂:“下次见面他再敢叫我仵作大婶,我……我非把他泡进福尔马林里不可!”

宋然从来没想到项琳会被人气得这样失态,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但说实话,听到那个怪人称自己为“浩克”时,她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拜托老天,尽快让我们触到真相的一角吧,她在心头祷告着,却又不免想,但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刻,那也只能委曲求全地去拜托那个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