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天后。
这一天,梅森打开他私人办公室的门,发现戴拉·史翠特正在里面等他,他的桌子收拾的整整齐齐,那一叠信件堆在桌子远处的一角。
“老大,”戴拉·史翠特压低嗓子着急的口气:“我到处在找你。坐下来,趁别人还不知道你在里面,我要先告诉你一些事情。”
梅森在衣帽架挂好他的帽子,在桌子前稳稳落座,怪异地瞟一眼戴拉·史翠特,说:“不要紧张,什么事?”
“我们的凶杀案来了。”
“什么意思——‘我们的凶杀案’?”
“还记得你说的关于那些钻石的话吗?你说如果加上一件凶杀案就是一出好戏了?”
梅森的身子在椅子上陡地一挺。“怎么回事,戴拉?有话直说吧。”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南非珠宝公司的杜安·吉佛生以谋杀的罪名被捕了。公司的另一个华特·欧文,就在外头办公室等着见你。另外有一封电报是南非珠宝公司从南非发出的,大意是说他们指示本地的代表付你两千美元的律师费。他们委托你代表被捕的杜安·吉佛生。”
“谋杀?”梅森说:“谋杀了什么人,戴拉?”
“不知道。我不太清楚。我知道的只是有这么一通电报,还有华特·欧文已经来了三次要找你。他要我在你一到办公室时就用电话通知他,而这一次他干脆就在这儿等了。他要求你一进来就和他见面。”
“带他进来,戴拉。我们来瞧一瞧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小锡盒呢?”
“我收起来了。”
梅森说:“梅娃丽用过的那些桌子在什么地方?”
“我把它移到资料室一个偏远的角落了。”
“谁搬的?”
“我请管理员和他的一个助手帮我们搬的。”
“你有口香糖吗,戴拉?”
“有啊,干嘛?”
梅森说:“赶快多嚼几片口香糖,把那些钻石再黏回去你当初发现的那个地方,一定要原来的地方。”
“但是新黏上去的总是不一样,老大。原来的胶又乾又硬了,现在弄上去的温温软软的而且……”
“只要间隔的时间够长也会变干的,”梅森打断她。
“会有多长间隔的时间?”
“这个,”梅森说:“就完全靠运气了。带华特·欧文进来吧,戴拉,看看是怎么回事。”
戴拉·史翠特点点头正要往外头办公室走去。
“还有,别忘了快嚼口香糖,”梅森提醒她。
“欧文在里面的时候?”
梅森点点头。
戴拉·史翠特走到外头办公室,随即带了一个男人进来。华特·欧文块头高大,衣着整齐,显然为了这次会面还特地上了理发院。他的头发光亮监人,手指甲也刚修剪过,脸庞则因刚修面按摩而现出白里透红光滑的颜色。
他大约四十五岁,红褐色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稳如泰山,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惊不慌的样子。
“你好,梅森先生。我想你并不认识我。我曾经在电梯间见过你,人家告诉我你就是本州最出色的刑事律师。”
“过奖了,”梅森说,与他握着手,乾着嗓子又加了一句:“所谓‘刑事律师’是一般人的说法。我倒宁愿称呼自己是一个‘法庭律师’。”
“噢,好极了,”欧文说:“你收到了我们在南非的总公司的电报了吧,是不是?”
“收到了。”
“他们授权给我付你一笔律师费,要你代表我的伙伴杜安·吉佛生。”
“我对那封电报觉得很纳闷,”梅森说:“到底怎么回事?”
“慢点我会告诉你,”欧文告诉他:“但是我要先弄清一件事。”
“什么意思?”
“你的费用。”
“怎么说?”
欧文睁大眼睛瞧梅森。“在南非情况是不一样的。”
“你有何高见?”
“很简单,”欧文说:“我必须保护我的雇主,南非宝石公司的权益。这是一个财力雄厚的大公司。他们要我拨下两千美元律师费给你,这笔钱让你实报实销。我不喜欢这种办事的方式。这样一来,刑事律师岂不是占尽了便宜。他们——唉,算了,梅森先生,何必兜圈子呢?敝公司天真的只晓得打交道的对象是个穿着法袍头戴假发的人物,一点也没有明确的概念要如何与一位刑事律师打交道。”
“你有吗?”梅森问。
“我即使没有也会想办法弄清楚的。我是在保护我的公司。到底需要多少费用呢?”
“你是说总费用?”
“总费用。”
梅森说:“告诉我是什么案件,大略是什么情形,我会给你一个答覆。”
“事情很荒唐。警方驾临我们的办公室,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他们搜出了一些钻石。那些钻石是被栽赃的。吉佛生和我以前都没见过那些东西,我们公司刚在这里成立分支机构,有些人不喜欢。”
“那些钻石价值多少?”
“零售价大约十万美金吧。”
“怎么扯上谋杀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你连谁被谋杀都不知道吗?”
“是一个叫巴沙特,干走私的人。”
“是他的钻石吗——警方在你们办公室找到的那些?”
“我怎么知道?”
梅森盯了他几秒钟,然后说:“那我怎么知道?”
欧文咧嘴一笑:“我今天有点暴躁。”
“我也是。起码你应该讲一些具体的事实。”
“我能够告诉你的只是一个轮廓而已。吉佛生绝对不会杀人,我认识他多年了。唉,梅森先生,你想一想就好了。在南非,这是一家素负盛名,稳重经营的公司。公司认识杜安·吉佛生很久了,一听到他被捕的消息,他们毫不考虑就表示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救这位最好的人才。
“公司方面并未说这笔钱是代吉佛生垫的。公司指示我要为吉佛生聘请最好的律师。”
“是你建议我的?”梅森问道。
“不。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是有人先我一步建议了。我接到一封电报授权给我开具本地的支票,金额为二千美元,受款人是你,让你可以立即采取必须的法律步骤。那末,如果我的公司现在付你费用,谁才是你的委托人?”
“杜安·吉佛生。”
“如果吉佛生打算要你做一些并非对他十分有利的事,你会怎么办——遵照他的意思,或是采取对他最有利的行动?”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杜安试图在保护一个女人。他宁愿被判罪也不愿她曝光。他认为她很好。我认为她是个聪明、占了便宜又卖乖的阴谋家,她在害他。”
“她是谁?”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如果知道,一定马上请侦探跟踪她。问题就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她有把柄在杜安手上,而他却死命保护她。”
“已婚的?”
“不会吧。我不知道。”
“谋杀案是怎么回事?”
“和走私有关。杜安·吉佛生卖一些钻石给曼罗·巴沙特。透过南非总公司。巴沙特要求吉佛生将那些钻石切割、研磨之后送货至巴黎分公司。我们巴黎的分公司并不清楚交易的细节,只是依照南非总公司的指示将货交给巴沙特。通常我们都会对交易的对象做一番徵信调查的,但是巴沙特耍了一招,让我们两边的公司都以为另一边已经做过调查工作。
“巴沙特是有预谋的,他捏造了一个很体面的社会地位。”
“你们是怎么发现走私的?”梅森问。
“他的一个女的共犯自己招认的。”
“她是谁?”
“一个叫凡妮·嫚可的女孩。”
“告诉我这一段经过,”梅森说。
“不久前有一个轰动一时的故事,有一个家伙从一艘邮轮上跃海自杀的新闻你没印象吗?”
“有这个印象,”梅森说:“那个男人不就叫曼罗·巴沙特吗?”
“正是。”
“你这一提我就想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个名字。怎么跟谋杀案扯上关系的?”
欧文说:“一般的说法,凡妮·嫚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搭乘邮轮环游世界。她是邮轮之花。邮轮在那不勒斯靠岸时,凡妮下了码头的踏板就和曼罗·巴沙特相识。巴沙特有着法国人的外表,但是名字和护照却都是美国人。你一定要清楚这些事,才能抓住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继续说,”梅森道。
“很明显的,巴沙特爱上了凡妮·嫚可。根据那些游客的说法,他们在一起了一阵,然后因为一个误会而闹翻。
“不管是谁写的,这个剧本总是精采万分的,梅森先生。”
“剧本?”梅森问。
“可不是吗?像一出电视连续剧似的。”
“怎么说?”
“同船的游客当然骚动。他们目睹这个男人从人丛中冲出,目睹他拥抱凡妮·嫚可,目睹她瘫痪在他的怀抱里。多么感人,多么凄美——那末,当然也引起了一大堆话题。”
梅森点点头。
“邮轮在那不勒斯停留两天。然后启航,正要开航时巴沙特赖着向凡妮·嫚可求婚。船开动时他还舍不得走,就在码头洒下热泪,假惺惺哭了起来。”
“然后呢?”梅森兴致盎然说。
“船继续开向地中海,在义大利的吉诺瓦靠岸。巴沙特在船坞迎接船的抵达。再一次,凡妮·嫚可扑向他的怀抱,再一次,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船又启航。
“然后事情有了转机。当邮轮驶入直布罗陀海峡时,有一架直升机飞到船上方盘旋。直升机上垂下一条绳梯,有个男人攀在梯上晃荡,惊险万分。直升机逐渐接近船舷,曼罗·巴沙特就在此时跳到甲板上的游泳池边,而凡妮·嫚可穿着性感的泳装正在那儿做日光浴呢。”
“真是浪漫,”梅森说。
“你想想看,”欧文乾着嗓子说:“这样充满戏剧性的热情谁能拒绝得了呢?游客们也都鼓励凡妮同意他的求婚。当晚船长就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同船的游客欢天喜地庆祝了一番。盛况感人呢。”
“我想像得到,”梅森说。
“另外,想当然地,”欧文继续说:“由于巴沙特是在如此戏剧性的情况下登上邮轮的,赤手来得如此意外,甚至一条毛巾或一支牙刷都没携带,海关人员怎么可能怀疑到,他竟是一个在羚羊皮腰带藏了价值三十万美金钻石的走私犯?
“在表面上那么浪漫凄美的恋爱情节,谁会想得到凡妮·嫚可其实几年来一直就是曼罗·巴沙特的情人,而她竟是这一趟走私的共犯,求婚只是一出骗局?”
“我明白,”梅森说。
欧文继续说:“戏落幕了。在众多游客的眼中,曼罗·巴沙特是个疯狂的法国人,一个美国公民,当然,人们心目中的法国人就是那付调子的。
“因此,接下去演变的事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邮轮抵埠时,凡妮·嫚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前后三次和一位英俊的轮机员相拥热舞,导致巴沙特演出暴烈的一幕。凡妮在争吵中威胁要与他离婚,他口里喊着要自杀殉情,泪流满面,冲进他的头等舱房,随后就从甲板跃身入海。”
“对了,”梅森说:“我记得报纸是这么报导的。”
“新闻媒体报导的只是表面,”欧文说:“谁会想得到热情的曼罗·巴沙特跳海时身上带着价值三十万美金的钻石,而他实际上是个游泳健将,游到他事先安排好来接应的游艇根本是轻而易举之事,而不久之后他就要与可人儿凡妮分享这一幕他们共同策划的精采好戏,用来骗过海关人员的厚利?”
“没骗成?”梅森问道。
“哦,骗成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一件事——巴沙特并没有再出现去找凡妮·嫚可。她按照约定好的指示到了一家偏僻的汽车旅店,等了又等。”
“也许巴沙特认为独吞比分享来得美妙呢,”梅森说。
欧文摇摇头。“好像凡妮后来还跑去驾游艇接应的那个共犯那儿找人。起初,那共犯告诉她巴沙特根本没出现。他告诉她巴沙特一定是潜水游泳时抽筋出了事。”
“出事的地点是在美国的领海吗?”梅森问。
“正好在洛杉矶港口的交界。”
“白天吗?”
“不,天亮以前。邮轮正好在滑行前进,以便游客在晨曦之中可以观赏沿岸风景。”
“那末,巴沙特是被当作淹水死了,”梅森说:“然后呢?”
“嗯,凡妮·嫚可一直在怀疑。她认为那个接应的共犯把巴沙特的头按在水中,然后把钻石取走了。
“其实事情会爆发也是有原因的,否则她还不一定会和盘托出呢。海关人员在追查这件事时发现了可疑之处,他们拜访了这位可人儿凡妮·嫚可,追问她大约在一年半以前,她也曾经和她这位‘丈夫’搭乘过另一艘邮轮。”
“然后,凡妮·嫚可露出马脚才和盘托出的?”梅森问道。
“毫不保留地说了,包括曾经在销售钻石牵涉其中的杜安·吉佛生的那一部分,警方因此非常注意杜安·吉佛生,昨天下午,根据凡妮·嫚可的口供,警方持了搜索令搜查我们办公室。”
“搜出十万美金的钻石?”梅森问。
“拽出了各种成色的钻石。”欧文说:“简单说,可能是全部走私货的三分之一价值。”
“另外的三分之二呢?”
欧文耸耸肩。
“成分证书呢?”梅森问。
欧文再次耸耸肩。
“这些钻石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有人设下了这个高明的圈套。你应该记得上次发生的宵小侵入公司所引发的骚扰吧——警方曾经要我们检查是否被偷了什么东西,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要查一查是否被栽赃了什么东西。”
“钻石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装成一小包用胶带固定在一张桌子的抽屉背面。”
“那末,杜安·吉佛生应该有所解释吧?”
“要他怎么说?”欧文问道:“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件嘛,就好像对我来说也是同样的莫名其妙。”
“你可以为这些事出面作证?”梅森问。
“我会作证。但是我无法为杜安的罗曼史作证。真是疯狂的想法——要保护那个女孩。”
“她就是闯入办公室的那个女孩吗?”
“我认为是同一个人。如果让杜安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定不会再同我提起这件事了。有关女人这方面的事你一定要小心应付他才好。但是如果面临关键的阶段,你也不得不把这个女孩的事扯进来,总之你一提到她的事,到时杜安·吉佛生就会拒绝和你合作。”
梅森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怎么样?”欧文问道。
“先付那两千元吧,”梅森告诉他:“总费用是五千美金。”
“五千元?”
“不会超过这个数目的。”
“包括侦探的费用?”
“不,那要你们付。这是我的部分。”
“他妈的,”欧文叫嚷起来:“如果总公司那些人不提,我一定要你两千元就把整个案子包下来。”
梅森静静地看着欧文。
“好吧,算了,没我的事了。”欧文边说边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立好受款人为这位律师的支票。他将支票递过去给桌子那头的派瑞·梅森。
梅森告诉戴拉·史翠特:“开一张收据,戴拉,注明这是代表杜安·吉佛生的律师费。”
“什么用意?”欧文问。
“只是表示我并不对你或你的公司负责,我只对我的委托人负责而已。”
欧文思之再三。
“有意见吗?”梅森问道。
“没有。我猜想你是在暗示如果符合杜安的利益,你甚至会转向来对付我。”
“不只是暗示。我要同你明讲。”
欧文咧嘴一笑。“我无所谓。我会尽力。如果事情愈来愈严重,有什么需要尽力的你可以把我算在内。我甚至会同意扮演秘密证人的角色。”
梅森摇摇头。“不要轻举妄动。我有我的做法。”
欧文伸出手。“我只是要你了解我的立场,梅森。”
“我也希望你了解我的立场。”梅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