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今日子小姐的鉴定 第二节
总之,在说明整件事以前,想先向各位介绍三名登场人物——他们为我只不过是找到工作就已如仙人般开悟的人生,带来了想像不到的转捩点。我这话是说得客气,说直接一点,这三个其实是让当时正走在一帆风顺人生道路上的我大栽跟头的人……不,我还是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了。
第一,他们并非基于恶意要把我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第二,他们都是客人。客人即上帝——倒也没这么夸张,但客人就是客人,不该成为我口出恶言的对象。
话说回来,他们也不是我的客人——不是我需要保护的对象,而是我分派到某家美术馆的客人,是那种若非被公司指派,像我这样的男人大概一生无缘的所谓现代美术馆的贵客。而且,其中一位严格说来并不是客人,但要算是造访美术馆的人也没错。
第一位是白发的女性。
虽然称不上频繁,但她来美术馆的次数也算是不少,把所有的作品看过一遍便打道回府。其中,她对挂在我负责戒护的展区内有一幅画异常执着,会花一个小时左右驻足在那幅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我有点好奇她在其他展区是否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向同事打听后,好像只有那幅画会让她花那么长时间欣赏。
那么她或许是为了欣赏那幅画才来美术馆的吧!如前所述,我完全没有美术的涵养,就连她看的那幅画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不理解,不过,看到有人这么如痴如醉地打量自己的保护对象,感觉还不赖。
自己保护的事物有值得保护的价值,这让我感到很自豪。不过为这种事沾沾自喜也实在很奇怪,就像她看着那幅画而入迷那样,我也常常望着她欣赏画的背影而着迷。事实上,站在那的她也确实像幅画。
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像她那样一直站着不动有多累。再怎么感动,再怎么浑然忘我,一直维待动也不动的站姿,其实是很消耗肌力的。扣掉休息时间,每天得站上六个小时的我可以打包票。
话说,有时在电车上打算让座给老人,反而把对方气得暴跳如雷,这种经验我也有过好几次。不过,我的确太没有想像力,才无法理解老人不想被当成老人看待的心情,所以挨骂也是无可奈何。所以我设定的标准是“有没有把白发染黑”。会刻意将白发染黑的人,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点。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从这个标准来判断,就没有理由让我吝于对那名满头美丽白发的女性释出善意。
我想吿诉她这家美术馆的无障碍设施做得很好,只要按部就班地申请,就能借椅子来坐,所以便向她搭话。可是先不讨论这么做是否逾越保全人员的职责范围,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个错误。
从我站岗位置望去只能见到娇小背影的她,非但不是老婆婆,年纪甚至与我相去不远,看来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她用藏在眼镜底下的知性双眼,一脸诧异地往上瞅着我。
“呃,呃……”
叫住了她却不知该说什么的我,只能诅咒自己的莽撞。事情演变成这样固然出乎我预料,但这里毕竟是美术馆的一角,要说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话还真的是没什么好意外的。美术馆是超越我这种呆头鹅的价值观,拥有独特审美观的人会来的地方,不只褐发或金发,就算出现满头白发的女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管是用染的,还是戴假发,她的白发都太自然了……
仔细想想,至少就我的记忆所及,她从未穿过同样的服装出现在美术馆里。例如今天的套头针织衫搭长裙,再围着一条披肩的打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头白发或许是时尚的她新潮穿搭的一环。但毕竟我也不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名侦探,要我凭这点线索推理出全貌,难度也太高。尽管如此,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出声喊她,也的确太冒失了。
当我看到她回过头来,那张完全是个可爱小姑娘的脸……感觉真是糟透了。急着想要弥补过失的我,看起来就像美人在前,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的登徒子。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诚实吿诉她“我以为你是位老妇人”,也很难说是种美德。
“您,您很常来呢。这么喜欢这幅画吗?”
一时心中百转千折,烦恼了半天,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虽是宛若美术馆人员才会说的话,但我其实是外聘的保全。
“很常来……我吗?”满头白发的女性微侧螓首。
“哼……”她像是事不关己般自言自语。表情与态度则仿佛是听我说了才知道这件事。
“您很常来啊……而且每次都像灵魂出窍似的一直站在这幅画前。”
“是喔。”
“明明已经看过好几次的画,却每次都能带来初次鉴赏时的感动……看来这想必是一幅跟您的感性很契合,很棒的画吧?”
“是喔……”真是含糊不清的回应。
不过我的说法也相当模棱两可,既是“想必”又是“……吧?”的,所以我们算是半斤八两。但这也等于承认我根本看不懂这幅画——事实上,挂在那里的画,该说是抽象画吗?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张涂满了蓝、白、绿、咖啡色等颜料的画布。
贴在作品旁边墙壁上的牌子写着作者姓名、制作年月日、素材及画法,以及斗大的标题“母亲”二字,但是这幅画到底哪里像母亲?我完全看不出来……虽然以半瓶醋的知识脱口说出抽象画什么的,但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抽象画。
“是吗?我来过这家美术馆好几次了吗?而且每次都站在这里老半天吗?呵呵。不过,要说这也难怪倒也难怪呢!”
“欸……”
有什么好笑的?我基于礼貌对嘻嘻窃笑的白发女性回以微笑——但是我的思绪已经缠成一团乱麻。对艺术的感觉比较敏锐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也拥有独特的品味吗……
“我每次都在这里站多久?”她的问题愈来愈奇怪了。
如今冷静回想起来,虽说这家美术馆的名气没有大到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但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既然知道对方不是需要照顾的老婆婆,就不该再和她扯下去了,可是她悠哉自在的态度,完全具有足够让我想和她再聊一会儿的威力……尽管她的问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都有一小时吧……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浑然忘我地看着画。”
“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浑然忘我地看着画。”
她重复我下意识讲出的话,然后嫣然一笑。
“一小时左右吗?呵呵呵,差不多。今天一定也会花那么多时间站在这里吧——这幅作品的确有花上这个今天的一小时来欣赏的价值。”
“这、这样啊。”
虽说“这个今天的一小时”这句话有些拐弯抹角,总之原因并非“是我朋友的作品才看那么久”之类的老哏,还是令我松了一口气。请容我老话重提,能有人保证自己的保护对象值得保护,还是很开心的。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我其实并不清楚保护对象的价值时就更不用说了。
纵然当个保全无法选择保护的对象,但我们终究不是设备而是人类,自然有喜怒哀乐。既然如此,比起愤怒,当然希望用喜悦来提升士气。
而说到价值或价格,白发女性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直截了当,甚至足以引起争议——只见她以打从心底赞赏,充满感情的口吻这么说。
“因为,这幅作品可是值两亿圆呢。”
两亿圆。
这是现代日本上班族一辈子的平均薪水,也是中乐透的头奖金额,不用说也知道是一笔钜款。当然,这里是美术馆,不会真把价格写在作品概要的牌子上,要是表明那是两亿圆的作品,大家看画的目光都会为之一变吧。
在我眼中原本只是不知所云的画,这会儿也突然宛若散发出异样光芒……不,原本就不该用价钱来衡量艺术作品的价值吧……只不过,是她先用价钱来判断这幅画的。
“这幅画值两、两亿圆吗……”
“是呀。看也知道啊。”
她一脸讶异地回道,使得我陷入仿佛受到“你负责保护这幅画,却连这点也不知道吗”的被害妄想之中。也是……就算被骂准备不周,我也无从反较,我得好好反省才行。
“很棒吧。两亿吔。有两亿圆能干嘛呢?感觉可以一半存起来,另一半啪地一口气花掉。根本不用看标价,想要的衣服全都可以买回家呢。”
“是、是喔——”
由于她讲得飘飘然、晕陶陶,让我差点忽略了这话的内容实在是俗不可耐……不,我是没啥意见,但绘制这幅画的画家想必不希望作品被这样只以价钱来评断吧?或该说,她根本只在讲钱(没在评作品)。不过既然画坛是个没有定价的世界,直接把价钱当成判断价值标准也是理所当然吧……
“你不觉得绘画的世界真的很棒吗——CP值这么高。”
“C……CP值……吗?”
“没错。不管是画材还是什么,成本不就那么点吗?可是有的画却值几十亿、几百亿——与小说家或漫画家不同,作品完成后,也不用花印刷或装订的费用。相反地,正因为没有投入成本大量生产,价值才会水涨船高,真是值得学习的获利模式啊。”
“……”虽然原因跟刚才不同,但又让我无言了。
什么获利模式的,大概是最不适合在美术馆里说出口的单字吧。虽然当时我被分派到的那家美术馆的确也非免费入场参观,要说是营利事业也没错……但是说话也可以委婉一点嘛。她的说法简直像是付费入场来欣赏两亿圆的钞票——伫立在两亿圆前良久,度过一个小时忘我的时光。这已经不只是俗不可耐,而是个怪咖了,而且还是非常怪的那一种。
“怎么?我让你不舒服了吗?还请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并不曾忽略馆方为了保护这‘全世界只有一幅’的稀有价值,也付出了许多管理维持成本一事喔。”
不知她是如何解读可能写在我脸上的疑惑,特地又补上这么状况外的一句。不,该说是状况外吗?又觉得有点装傻的味道。
感觉一直被她把话题扯远,用些似是而非来敷衍搪塞。可是给她这么一说,身为保全,过去甚至曾被无情责难是“扰乱美术馆景观”的我,却因此感觉自己的存在得到认同,而单纯觉得很高兴。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两亿圆实在好好喔。两亿圆真是太棒了。相当于两亿圆的两亿圆,就只有两亿圆而已了呢。能看到如此美丽的两亿圆,真的觉得今天一整天都能打起精神了。”
“呃,可以请您不要两亿圆、两亿圆地一直喊吗……啊,请问您从事什么行业?”
我提出这个问题其实是想转移话题,但也不是没来由的一问。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人也许是个画商之类的。
如果她是画商,也难怪会开口就用价钱来衡量美术品的价值,应该说,她反而必须是如此。因为严格地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就是她获利的基础。虽然着实不觉得气质温柔婉约的她会是能干的画商,但很有可能从事类似的工作。这样频繁(而且理所当然到她自己都不记得常常来?)出入美术馆的行动,如果原本就工作的一环,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我又猜错了,看样子只要是在她面前,我就会乱了方寸——推理全部都失准。
“我是侦探。”她泰然自若地说,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则印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是吗?”
突然直呼女性的闺名实在很没礼貌,但是我真的不会念“掟上”这个姓氏,所以也没办法。而她非但没把我的无礼放在心上,还自己报上姓名。
“是的,我叫今日子,掟上今日子。”
拜她自报家门所赐,我才知道“掟上”(OKITEGAMI)的读音,得救了……不,她其实是察觉到我不会念,才故意这样提点我吧。
说到推理,这才是侦探的推理能力——等等,会推理的侦探不是只有在小说里吗?现实中的职业侦探,工作内容不就顶多是调查跟写报吿……不过话说回来,她是“所长”啊。
“您、您好了不起啊。”我只能说出这种感想。
虽然用头衔来判断一个人,比用价钱来判断一幅画还要庸俗,但是眼前这位稳重的文静女性,实在跟“所长”那样拘谨的头衔不搭。
“喔,不,没多了不起的。只是一家私人事务所。正确来说是所长兼会计兼行政兼打杂小妹。”她谦虚地说。
今日子小姐在这个年纪是一家事务所的所长,岂会不厉害?“置手纸(OKITEGAMI)侦探事务所”这行号也是从她的姓“掟上”(OKITEGAMI)来的吧,由此可知,显然她并不是有名无实的老板。
“以保护委托人利益这点来说,我算是亲切守先生(OYAGIRI)的同业。因此,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今日子小姐说完,低下那头白发,深深行了个礼。这样看来,她似乎还身兼行销业务。这样似乎也能理解她会有点(其实还满大一点的)锱铢必较的理由了。不过,我认为侦探与保全的工作其实有天壤之别……硬要用“保护”来连结也实在太牵强了。
咦?等等。我应该还没自我介绍,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啊,大概是看到我别在制服胸前的名牌吧。这也是侦探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吗……可是“亲切”这个姓也和“掟上”一样读音很特别,绝非一看就念得出来。
“那我就先失陪了。打扰你了。我想再欣赏这幅两亿圆……这幅作品一会儿,所以亲切先生也请回到工作岗位上吧。”
“啊……好的,还请您慢慢欣赏。”
我完全错失了吿退的时机,所以今日子小姐能主动画下句点,老实说真是帮了我大忙。该她说是大器吗?总之是个干脆的人。
我行了一礼,离开现场,回到我的工作岗位。而她也果然照她所说,仔细端详那幅画一番之后,迳行离去。
这是她和我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当然,光这样并无法称得上是人生的转捩点,也无法得到任何教训,顶多只能得到“跟人搭讪前,得先搞清楚对方是谁”的小小警惕而已。
把事情整理成“工作时有点闪失”,当作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写入记忆就好。类似这样的失败经验我可多得是——我既非完人,总会犯错的。
只不过,关于今日子小姐,还有个必须先补足的小故事……虽然她在那之后,也经常来看那幅两亿圆的作品,当然,我再也不曾向她搭讪。
毕竟保持安静本来就是美术馆的规定。我也一如平常,谨守自己的职责,只是从后方看着她欣赏画作时如画的背影。除了今日子小姐的时尚穿搭总是变化多端,这套既定流程总是一成不变。但在那天,却发生了异常。
异常来得非常突然——但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外表产生极端变化(像是头发变黑,或是穿着我曾看过的衣服来)而造成了什么不同。
那是持续观察出现在那家美术馆里的今日子小姐,一直看着她背影的我才会察觉的异常——简单地说,原本以为将永远不变、总是相同,甚至绝不可能有例外的既定流程,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失控了。
今日子小姐居然头也不回地从那幅画前走过。她总是在那幅画前站上一个小时,那天却只瞥了一眼就走过去——几乎没有停下脚步。
“请……请等一下。”我下意识地想留住她。
我很清楚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跟我的职务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完全找不到借口开脱的越权行为,但我还是无法不叫住今日子小姐。
附带一提,这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在白衬衫上头系了皮带,让我再次体认到她是个穿什么都好看的人。不过,此时此刻我最想知道的,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家里的衣柜到底有多么巨大。
“你、你不看吗?这幅画。”
“啊?”今日子小姐看似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她的脸上像是写着“你是谁啊”的四个大字——看样子,她已经忘了我。大概每个穿制服的保全看起来都一样吧,所以也不能怪她。
只是,想到之前才看今日子小姐展现过的敏锐观察力,总觉得应该记得我的长相……或许不若其知性气质,她的记性其实不太好。
我并非有什么企图才向她搭话的,所以今日子小姐对我的印象深浅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问题在于今日子小姐对那幅画的印象深浅——为什么过去从无例外地总是驻足欣赏的那幅画,唯独今天却头也不回地从画前走过?我对这点在意得不得了。
至今那么执着的对象——直接以“两亿圆”代称也无妨的对象——居然毫无征兆就突然看腻了,会有这种事吗?
“我看啦……怎么了?”
今日子小姐似乎对我有些提防……该说是鸡同鸭讲吗?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仔细回想,上次刚开始交谈时好像也是这样……
“呃……不,我是说,你不用仔细端详它吗?你不用仔细端详它吗?你平时不是都会画更多时间欣赏它吗?今天怎么就只有……”
我这样说简直活像个跟踪狂在自曝——我边说边深自反省。居然上前去像是要纠正她没照既定流程走,我的这番行动已经完全不是保全,根本才是需要警戒的对象。
虽然我的态度十分可疑,就算把女生吓得落荒而逃也不奇怪,但今日子小姐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很感兴趣的模样。
“哦?”甚至还微微一笑。
那正是“名侦探发现充满魅力的谜团”时可能会浮现的微笑。与平常稳重大方的气质恰恰相反,说是充满了攻击性也不为过的表情。
“真有意思。能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详、详细一点吗……那个,因为……今日子小姐平常会花很多时间欣赏的画,为何唯独今天看都不看一眼就走过去呢……”
当对方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我也不好主动提及。因此,我直接跳过那些枝枝节节,只讲重点。虽说今日子小姐的反应仿佛就连“平常花时间看那幅画”的事也不记得,实在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说着说着,不禁觉得“每次来到美术馆都看同一幅画看到出神”其实才更奇怪,但今日子小姐本人在意的似乎不是这点。
“嗯。你在意的点是‘为什么我唯独今天对这幅画视若无睹’对吧?但我在意的却是‘我以前为什么会被这幅画打动呢?’……你以前也跟我说过话吧?”
冷不防地来这么一句。
被识破曾向她搭话,一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我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虽然我对自己的演技本来就没什么信心(毋宁说是没自信),但她是怎么识破的呢?
“啊,呃……因为我还没报上姓名,你刚才却叫我‘今日子小姐’,所以我想我们曾经交谈过。”
“原来如此……”
自掘坟墓。我真是笨蛋,居然会犯这么基本的错误,侦探的敏锐观察力果然令人心悦诚服。但是话说回来,这个问题的起源根本就是她自己忘了曾经跟我讲过话,简直就是放火的还来救火的感觉。
“是,有的。当时你还针对这幅画滔滔不绝地发表了高见,所以我才觉得更难以释怀……”
“滔滔不绝吗?以我这人的个性来说,应该不是对绘画技巧有高见,而是对这幅作品的价钱高谈阔论吧?”
以我这人的个性来说——明明是谈到她自己,却好像在讲别人的事。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似乎有把“过去的自己”当成别人来看待的习惯。
“嗯,这个嘛……”
要说“是的,正如你所说”还颇难以启口,但她那天口口声声都在喊那幅画的市价,要回答“不是,并非如此”也很不诚实。烦恼了半天,又想不到怎么糊弄过去,我只好诚实回答。
“你说这幅画值两亿圆。”
我在这节骨眼把价钱拉低到一亿圆或五千万也没啥好处,反过来,特地灌水也毫无意义。
“两亿圆。哦……这幅作品吗?”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往那幅画前面站。
她站的姿势、站的位置,俨然就是平常那如画般的今日子小姐。明明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氛围,却又与之前完全不同。那并不是欣赏画作的眼神。
而是大摇大摆前去干预那幅画内幕的视线。
就像侦探那样,打算毫无顾忌地揭开他人不为人知的私生活。
不对——不是那样。不是“就像侦探那样”,她本来就是侦探。
“呵呵。当然,这幅画是很棒,画家的灵魂都贯注在里头了,但要价两亿圆有些言过其实了,三百万……不,事实上大概只值两百万吧!”
今日子小姐如此说。
我吓了一跳,那幅画的价钱居然暴跌到百分之一……如果是买来投资,暴跌成这样,大概要上吊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
依我所见,那幅画并没有肉眼看得见的损伤,例如画布受损、颜料剥落之类的——如果换个人来鉴定,的确有可能鉴定出不同的价格,可是说这幅画值两亿圆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子小姐。我完全搞糊涂了,只能想到这价差是来自今日子小姐的内心变化,并非画作有什么不同
“不,我心中并无变化。我可以保证,我的变化可是少得可怜呢。”
“是,是吗……”
她说得这么信心十足,我也只能接受——应该说是无法反驳。
“请容我确认一件事,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直呼我的名字。
这也是看到我胸前的名牌,而不是想起我的名字吧。
“这幅画真的没有不同吗?跟我以前看到的,真的一模一样吗?”
“一……一模一样的。”
被她这样反覆追问,害我也不安了起来。我哪有办法保证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只是即使再把画看一遍,我依旧找不出任何不同的地方。虽说身为保全,我的工作是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并非欣赏绘画(反而更不该去留意作品的好坏),只是从我的工作岗位看过去,那幅画就挂在自然而然会映入眼帘的位置,所以如果发生重大变化,我应该会注意到。
既然如此,难道不是画作本身,而是画作幕后的人事物产生了变化吗?说句不得体的,所谓的艺术作品,作者一旦亡故,价值很可能会三级跳。既然有时是三级跳,当然也有暴跌的可能性吧。例如后来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其实是别人……如果是那样,即使画本身没变,价格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不过,要是出现那种新闻,在价格涨跌以前,展示那幅作品的美术馆肯定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就算身为局外人的保全,想必也会有所耳闻。
搞错长期展出画作的来历若是事实,一旦公诸于世可能会遭到撤展,甚至是让美术馆暂时休馆的严重丑闻。
“嗯,说的也是。不过背景产生变化也是一条很有力的线索。所谓的艺术,就是要把相关的一切全部考量进去——”
“……但也有人说,要把作者和作品分开看待啊。”
“啊哈哈。如果当成娱乐,或许可以把作者和作品分开看待,但是做为艺术,很难完全独立吧。毕竟艺术多少有些以艺术家为核心的成分。”
可是那些现在都已经没有关系——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没有关系吗?
然而感觉从刚才开始,今日子小姐讲起话来似乎已有把握,莫非已经对这看似没有不同的画作却有了不同价格的理由?她心里有了个底吗?我鼓起勇气问她。
“嗯……我的确是心里已经有个底。不过没有证据,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
今日子小姐证实了我的猜测。接着她离开画前,对我行了一礼,说了句“那我先失陪了”就要走人……
“等、等等,等等等等!请你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你、你不吿诉我吗?你上次说值两亿圆的画,为何今天说只值两百万的原因……”
“我以前说这幅作品值两亿圆应该是真的,但,今天就只值两百万。其间显然有一亿九千八百万圆的差异——但若要在此解释这件事,也实在太不风雅。这里不是解谜处,而是畅谈艺术的场所。而且,我今天休假。”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今日子小姐递出名片。
跟我以前收到的名片一模一样,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的名片。
“请提出委托,我可不会免费推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