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编号05 彭罗斯阶梯 第十章 正义与秩序

四位伤员被送去医院急救了,甘凤池和萧兰草留下来调查现场,他们很快找到了几颗弹头,应该是那把猎枪射出的,从四个人的伤势和现场打斗的痕迹来看,最先受伤的是杨晓,其次是黄飞红跟常小路,但是是谁先动的手,又是谁把谁打伤的却很难判断,只能等几位当事人伤势好转后再进行询问。

甘凤池在大房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家具摆设都很新,除了客厅和书房外,其他几个房间也挂了油画或墙布,何筱俪的头像贴在后面。

他猜王奶奶在一开始就都设想到了,张煦阳等人刚住进来时不会发现何筱俪的头像,但等他们发了疯,相互殴打撕扯的时候,东西落下来,就露出了里面的玄机,王奶奶除了想利用这些画像加深对他们的刺激外,或许还抱着让何筱俪亲眼看到害她的人发疯的丑态的心理吧。

甘凤池的猜想很快就被证实了,第二天上午,萧燃在精神科医生的协助下再次对王奶奶进行了审问,她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记忆力也很迟钝,不过一聊起何筱俪,她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变得异常锐利,双手握紧拳头用力捶桌子,大骂张煦阳那些混蛋,医生在旁边都安抚不住。

甘凤池很担心她会一直这样疯狂下去,还好她一个人吵闹了一会儿后冷静下来,居然不用萧燃询问就主动交代了罪行。

何筱俪自杀后,她除了痛恨张煦阳四个人外,更无法原谅恶意中伤孙女的乔飞和薛华,她一直都想报复,但不知为什么拖拖拉拉了这么多久,等她惊觉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张煦阳等人早就从少管所出来了,而且个个还混得不错。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便开始实施报仇计划,她老伴生前是生物学家,她曾跟着老伴上山采过各种草药,知道怎么提炼乌头碱与致幻方面的药物。

她暗中跟随乔飞,发现乔飞喜欢玩鹦鹉后,就在半年前花大价钱买了金刚鹦鹉来训练,又故意带鹦鹉去乔飞常去的公园转悠,她穿着高档衣服,让乔飞误以为她是有钱人,两人在攀谈中她说鹦鹉是老伴养的,老伴过世后,她睹物思人,想转手。

正如她所料的,乔飞主动提出收养鹦鹉,还为了让她放心带她去自己住的地方,对她完全没设防,就这样她把鹦鹉送给了乔飞,并趁他不留意换了他的营养药。

她在乔飞身上花的时间最长,除了乔飞警惕性太高,要接近他需要时间外,她还想找到乔飞当年藏的录像。

其实在张煦阳他们作案一开始乔飞就到了,并录了像,但他事后将前半部分掐掉,只把后一半交给警方,好让自己得到协助破案的美名,暗地里他却拿着前半部分去何家勒索,何筱俪的父亲不想女儿死后网上还流传她的视频,就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下来,王奶奶觉得乔飞手里一定还有备份,为了何筱俪的名声,她偷配了乔飞的钥匙,趁他不在时去寻找,却一无所获。

那一晚她在寻找的时候邢星出现了,她没办法只好打晕邢星,却不小心崴到了脚,第二天她听说乔飞死亡的事,担心录像被警方先找到,就冒险当晚又去乔飞家,却不巧与甘凤池碰上,甘凤池曾向她聊过自己怕鬼,她就灵机一动,扮鬼吓人,但那次她依旧没有收获,只好死了心。

给李颖投毒也是她做的,她无法原谅那个间接害死孙女的人,她故意去李颖常去的酒吧转悠,又拉着她聊天,当年李颖跟她接触得不多,她又化了妆,扮成老态龙钟的模样,李颖做梦也没想到她是谁,她说孙女的东西忘在她家了,她是来送还的,并拿出自己配的药给李颖看,那些药外表做得跟摇头丸一样,李颖一看就答应帮她还,就这样,她轻易就把放了乌头碱的药送了出去。

之后她又用相同的方法接近薛华,说自己刚从国外回来,是她的忠实粉丝,还主动提出花钱投资,她对薛华出手阔绰,薛华完全没提防她,还带她去参观自己的工作室。

她的窃听技术都是跟陈冬侦探社的人学的,她找了个孙女被人跟踪的借口让他们帮忙,又付了一大笔钱,还时常做些糕点送过去,等混熟了后,她就从侦探社那里学了不少知识,那些侦探大概觉得她一个老人就算学了窃听跟反窃听的知识也是一知半解,而且她又付了钱,都很热心地教她。

她就利用这些知识趁薛华不留意在她的工作室放了窃听器,乔飞死亡后,她又暗示薛华利用冯斌的噱头搞新闻,说这样才能提高大家的关注度,薛华野心勃勃,她知道她一定会上钩的,剩下的录音上传等知识也是她花钱跟人学的,学了很久,她很自豪自己学了这么多,而且都派上了用场。

至于张煦阳,他反而是所有计划中最简单的一环,因为那个人贪而愚蠢,她在咖啡厅装作无意中听到他跟朋友的对话,听说他们想上山休闲狩猎,就提出自己有栋房子是空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果他们想去的话,她可以提供。

那栋房子是以前她工作的剧团的,他们集中训练或度假时会用到,后来剧团解散了,房子一直卖不掉,就成了闲置资产,钥匙一直在她这里,她重新装潢了房子,就是为了当诱饵让张煦阳等人上钩的。

她自称没有子女,平时又有点糊涂,腿脚也不方便,打扫很费事,所以也不跟他们要租金,只要他们帮忙清理一下就行,张煦阳看了她给的别墅照片,立刻点头答应,还趁她不注意,偷偷跟同伴说反正她是孤老太太,说不定可以找机会把房子骗到手,那些人也跟着附和,那时她就想这些人都死有余辜。

最后王奶奶才说到陈白川,陈白川是个小人,这种人她不想杀,只想让他一直过得战战兢兢,所以那晚她跟踪陈白川,等他从情人家里出来,就开车从后面撞了他,她这个岁数眼不花耳不聋,好像就是为了复仇存在的,她还特意把孙女的头像贴在车窗上,让陈白川寝食难安。

萧燃没有打断她的讲述,直到她说完才问:“那你为什么要害冯斌?借薛华的手陷害他,又把他骗到租屋关住他,让警方以为他才是凶手。”

“我没有要害他,我只是需要一个挡箭牌——乔飞死了,接下来薛华失踪,你们很可能想到他们的交集点,如果你们留意到六年前的案子,也许会救下李颖和张煦阳他们,冯斌只是我想混淆你们调查的棋子而已。”

萧燃挑挑眉,王奶奶说:“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老太太想不出这么周详的计划?是啊,我的教育程度是不高,不过我从小学唱戏,戏中教给我的东西要比书本上的多得多。”

“我没有看轻你,但假如没有同伙,只凭你的体力做得了这么多吗?”

“我是唱刀马旦的,到现在我还可以倒立呢,再说这些事又不是一天做完的,一点点来就行了,还有,一切都这么顺利是因为没人怀疑我,他们以为我只是个老太太,没什么好担心的。”

甘凤池在审讯室外听着,心里的疑团慢慢都解开了,心头反而变得更沉重,轻声问:“假如没房子呢?她怎么骗张煦阳上钩?”

“要杀人总是有办法的,尤其是这样的仇恨。”

萧兰草回得很平静,甘凤池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却不想接受,因为比起处心积虑杀人的罪犯,他更喜欢那个唠叨又健忘还动不动就给他介绍对象的王奶奶。

过了一会儿,王奶奶被带出来,她的表情有些疲惫,像是忘了刚才说的那些话,看到甘凤池,立刻跑过来,说:“凤梨,太好了,你们领导说丫丫的爸妈不怪我,也不会告我不跟他们打招呼就带走孩子,这次只是口头提醒注意,回头你陪我去百货吧,我想买点东西给他们,算是赔罪,唉,我就是老糊涂了,你说这算什么事啊。”

甘凤池看看她身后,萧燃和精神科医生的脸上都很无奈,他不清楚王奶奶的情况到底是精神分裂多一些还是老年痴呆多一些,便点点头,王奶奶很高兴,又拉着他开始聊孙女的事,直到萧燃带她离开。

甘凤池看着老人有点佝偻的后背,再想到她经历的种种,突然热血上涌,大声说:“王奶奶你放心,如果录像找到了,我一定不会让它流出去!”

王奶奶转过头一脸的莫名其妙,摆摆手,嘟囔道:“这孩子又说胡话了,萧领导啊,你可要多担待着点,凤梨虽然不聪明,但他这人真的很好,要不是我孙女有对象了,我一定让他当我的孙女婿。”

嘟囔声远去了,甘凤池回过神,就见萧兰草盯着自己,看那表情就知道他在算计什么,甘凤池吃了一惊,双腿向后一跳,问:“我、我说错话了?”

“没有,只不过既然你许诺了就要遵守,接下来乔飞私藏的那些录像就由你一点点看下去吧,相信小柯一定很开心有人帮他。”

听了这话,甘凤池眼前顿时乌云盖顶,他一时激动竟然挖坑给自己埋,而且是个大坑。

“那领导你会不会发扬一点点爱心,帮我一下啊?”

“不会,许诺的人又不是我。”

萧兰草转身就走,甘凤池不死心,追上去问:“你去哪儿?”

“去医院,你不想看看其他当事人的情况吗?”

甘凤池用力点头:“我来开车。”

“你不看录像了?”

“回头看,先把当下的事做完再说。”

两人来到医院,先去看了冯斌,冯斌被王奶奶锁在租屋的地下室,之后一直被灌安眠药,被发现时有些脱水,不过没有大碍,医生说休息一下就可以恢复了。

甘凤池来之前看了叶长鸿给冯斌做的笔录,他会被王奶奶欺骗完全是因为疼女心切,王奶奶说自己的孙女也被乔飞害过,所以偷偷调查了他,她知道乔飞手里除了自己的孙女的视频外,还有冯雪雪的一些不雅视频,想跟他商量怎么索回,这就是他和王奶奶认识的起因。

他在跟踪乔飞时发现乔飞被杀,惊慌失措,又担心自己被警察怀疑,又担心女儿的视频流出去,便去找王奶奶商量,却没想到喝了她放安眠药的饮料,等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锁在屋子里,靠着仅有的一点食物和水才支撑到现在。

冯斌不知道那些食物都放了安眠药,所以才导致他神智迷糊,他更不会知道在他被绑架之后还被薛华陷害,更不会想到薛华后来也被绑架,并且就绑在跟他同一间租屋里。

跟冯斌相比,薛华的状况就糟糕多了,被救助的时候她被五花大绑,脸上和衣服上都是红红的液体,因为惊讶过度神智失常,警察最初以为那些液体是血迹,后来才发现那只是红色颜料,推测是王奶奶用来吓薛华的,她也着实被吓到了,妆容在痛哭后全糊掉了,睫毛膏沾在眼眶上,黑黑的一团惨不忍睹。

她跟冯斌一样,也没有外伤,但据她清醒后提供的证词,她以为王奶奶划花了自己的脸,所以既恐惧又绝望,照王奶奶的要求录了音,又苦苦哀求王奶奶饶了自己,直到后来王奶奶说要砍掉她的手,让她以后再没办法敲字害人,她就晕倒了,直到被发现。

“她醒来时神智还是迷糊的,以为王奶奶把她的手砍断了,一直求医生帮她接上,根本不听医生的解释,最后还是给她打了镇静剂她才安静下来。”

叶长鸿把这边的调查工作做完了,正要回局里,碰到他们,就将过程简单讲了一下,甘凤池听完,问:“她现在好点了吗?”

“睡了一觉好多了,刚才给她做笔录她还挺正常的,就是中间会发愣或是突然尖叫,那个老太太真够厉害的,一点外在伤害都没施加就把她吓成了这样。”

“她记得王奶奶这个人吗?”

“当然不记得,否则她怎么会中招?不过她记得何筱俪的案子,她已经看了专栏粉丝们的留言,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吧,告诉我说她的确是想利用案子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她就是想红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自作自受吧。”

萧兰草问:“张煦阳那四个人呢?”

“那几个有点糟糕,还在治疗,暂时无法录口供,可能永远都无法录了。”

叶长鸿耸耸肩,临走的时候对甘凤池说,“凤梨仔,你这次干得不错。”

叶长鸿一向跟他们不对盘,今天难得被他称赞,甘凤池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说:“我倒是希望真相不是这样。”

“我们是警察,发生了案子,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凶手,至于真相是不是让人满意,那是次要的。”

叶长鸿说完离开了,萧兰草看着他的背影发笑,甘凤池说:“怎么感觉老叶说话有点你的味道?”

“那是当然了,在我身边的人都很容易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

您就吹吧。

甘凤池吐着槽向前走,萧兰草却去了跟他相反的反向,他刹住脚,问:“你不要去看看薛华?”

“我……”

看到萧兰草的表情,甘凤池一秒反应过来,抬手拦住:“行,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不听派的,我去转一圈,回头找你。”

他跟萧兰草分开,去了薛华的病房,薛华住在单人病房,靠着床头坐着,神态有些委顿,看到他,嘴角挤出一个笑。

“你都知道了?”

她嗓音嘶哑,应该是监禁过程中叫嚷导致的,甘凤池走过去,她又说:“你现在心里肯定在想我是自作自受,如果我不甩掉你离开的话,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

“我觉得你更应该考虑的是你在何筱俪的案子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呵,你是在说我活该吗?”

薛华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甘凤池不想刺激她,说:“不管事情的起因是什么,王奶奶的行为都是犯罪,我们会依法办事。”

“那又怎样?就算她被法律制裁,难道能挽回我的损失吗?都是因为她,我的记者生涯完结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小雪花是个骗子,就算我换个笔名重新来过,也只能永远躲在背后不敢露脸,”她看向甘凤池,自嘲地说,“这算是报应吗?我用笔‘杀了’何筱俪,现在她奶奶用相同的方法‘杀了’我。”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记者。”

薛华的脸涨得通红,气愤地看他。

甘凤池有点懊恼自己的直率,但既然说出来了就没必要再掩饰,说:“你最多只是个利欲熏心的专栏网红罢了。”

“你!”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刚成为新人记者的时候,多得是雄心壮志,可是后来你发现这个圈子里都是乔飞那类人,我感觉得到你的不甘心,你想做得更好,可是你现在却为了名利变成了你最讨厌的那类人,所以到底是王奶奶杀了你,还是你自己杀死了自己?”

薛华不说话,双手紧紧握住被子一角,血色从她的脸上褪掉了,突然大声叫道:“出去!”

甘凤池出去了,走到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薛华的尖叫声,她在拼命按呼叫铃,又吵嚷着要镜子,说她的脸受了伤,需要急救,甘凤池觉得她其实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想面对,所以利用发泄来排解内心的不安和懊恼。

希望她可以想通,挺过来。

甘凤池去跟萧兰草会合,听萧兰草说了张煦阳等四人的情况,没想到跟他们相比,薛华的处境是最好的。

杨晓和常小路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问题,就可以从ICU转去普通病房,黄飞红的状况比较糟糕,他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他一只眼睛可能会失明,反而是张煦阳的外伤最少,他几乎不需要诊治,医生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说为了病人的健康,建议他们尽早转院。

甘凤池去了张煦阳的病房,明白了医生为什么会那样说,其实张煦阳的伤势最重,不过不是外伤,而是脑子,他一直在喊叫,要不是因为被绑在病床上,他早就逃跑了。

但即使被绑住他也没有停止挣扎,眼球涨得血红,表情扭曲,像是看到了什么,一会儿叫救命一会儿又恶毒地咒骂,甘凤池竖着耳朵听了好久,只听清了何筱俪这三个字。

医生说为张煦阳检查了身体,他虽然摄取了一些刺激性药物,但药量不足以刺激他精神失常,所以他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药物的问题还是他自身内心的恐惧导致的,甘凤池无从得知,连医生都无法做出判断,或许两者都有吧。

“真是个让人不愉快的结案。”从医院出来,甘凤池嘟囔道。

萧兰草的回应是白了他一眼。

“别在这儿长吁短叹了,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萧兰草一语中的,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甘凤池一直都疲于奔命,因为这起案子比较特殊,罪犯的精神不正常,几位被害人的精神也极度不稳定,给他们的取证与提交起诉资料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再加上何筱俪的旧案被掀出来,电视新闻和网络上又是一大波一大波的热点讨论和民意调查,这也影响到了他们的正常办案。

薛华出院那天也被围堵了,甘凤池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看新闻直播,就见很多记者埋伏在医院外面,她一出来,大家就一拥而上把镜头对准她,开始了采访模式,她身旁有两个男人帮忙阻拦遮挡,看体型像是保镖一类的,却不见那个一直跟随她的女助理。

薛华把长发放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又戴了墨镜努力遮掩自己,但是在无数闪光灯的照射下无济于事,她瘦了很多,被众人来回推搡,显得楚楚可怜,可惜这些完全博不了同情,网络上同步直播视频,里面的弹幕都是清一色的嘲讽、谩骂和恐吓,说她欺骗大家,利用大家的同情心增加知名度,还害死了人,就跟杀人凶手一样。

林紫言在旁边和甘凤池一起看着,叹道:“现在她尝到了曾被她笔诛口伐的人的感受了。”

“没啥用的,”魏正义冷冷地说:“薛华和乔飞消失了,后面还有无数个薛华和乔飞再出来,只要这个行业存在,这种现象就永远不会消除,他们两个也许对何筱俪的死担负了一定的责任,但如果没有网络上的暴力留言,或许何筱俪不会自杀,这些留言的人不比他们光彩多少,他们现在倒戈了,开始说什么王奶奶可怜,法院应该顺应民意免除她的罪行,开什么玩笑,法律就是法律,没人情可讲。”

魏正义平时都大大咧咧的,他会这样说是被气到了,甘凤池理解他的心情,最近何筱俪和乔飞的案子在网上陆续发酵,甚至有人组成团队联名恳请法院为王奶奶减刑,还把何筱俪案子的连锁反应归咎于警察执法不严上,甘凤池同情王奶奶的遭遇,出于私心不希望她被判刑,但他也赞同魏正义的论点,法律不该被民意所左右。

所以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一直这样反复纠结,直到宣判结束,王奶奶被判杀人以及杀人未遂等罪名成立,但法官考虑到她的精神问题和身体状况,最后判为监外执行,今后必须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判决下来后,萧兰草只说了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甘凤池不太理解,要说他现在的心情还是挺复杂的,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高兴,不过刑侦一科的同事都挺兴奋的,因为这段时间在他们的努力调查下,不仅破获了乔飞的案子,还把珠宝盗窃团伙也一锅端了。

打了个大胜仗,周末刑侦一科开庆祝会,破例邀请了冷案科全体人员参加,老白和魏正义他们都乐呵呵地去了,甘凤池却没那个心情,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又向萧兰草请了几天假,萧兰草看起来心情很好,没多问,接过他的请假条大笔一挥就批了。

甘凤池还有事想说,看萧兰草拿起外衣要离开,问:“科长你赶时间?”

“赶着去取钱交房租,房东回来了,下了死命令要我把上个月的房租交上,有事?”

“也……没事,就是觉得王奶奶的案子……我是不是做对了?”

“你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

萧兰草进了电梯,甘凤池紧跟其后,按了关门键和楼层键,说:“是我出庭证明王奶奶的精神有问题的,比如她一直认为孙女活着,还想介绍给我;经常犯糊涂认错人,拿了别人的手机当是我的;还有录了老伴的录音,催眠自己他还活着,每天提醒自己吃药。身为警察,我想我的证词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法官的判决,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有问题吗?你说的都是事实。”

“可真相不一定是这样的,王奶奶会开车会上网会很多反侦察技术,对毒药也有一定的了解,一个人精神分裂后,其中一个人格真的能变成超人吗?”

“我不敢说绝对,但医学上有过这类的病例,人的潜能是无穷的,穷途末路的时候,任何人都可能产生无法想象的爆发力,尤其是她的执念那么深。”

“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你能证明吗?”

甘凤池语塞了,萧兰草正色说:“刑事诉讼讲的是疑罪从无,除非你有确切的证据,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既然是空谈就不要多想了,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他的确无法证明王奶奶犯罪出于怎样的动机,反而在法庭上为她做证,如果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话,那他算不算是间接帮了凶手?

“可是科长……”

他还想沟通,电梯到一楼了,萧兰草来电话,他听着手机匆匆离开,甘凤池隐约听到他说交房租什么的,明显现在心思不在案子上,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追问。

难得有个长假,甘凤池本来打算趁着假期出去散散心,谁知第二天上午他接到了冯雪雪的来电,说自己今天参加春季时装展会,为了答谢之前他的帮忙,特意为他准备了票,希望他能过去捧场,自己也好当面谢谢他。

甘凤池没那个心情,原本不想去,但心里闷了一些事不吐不快,再加上吃饭的时候听到母亲跟奶奶讲电话,说什么安排他相亲,经过王奶奶这件事,他现在对相亲都有心理阴影了,连饭都顾不得吃就说自己有案子要办,拿起外衣跑了出去。

他开车来到时装展的现场,后台有不少人,除了工作人员外还有一些记者在给大家做采访,冯雪雪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这除了她自身的经历有噱头话题外,还借了薛华和乔飞出事的东风,当初就是这两人踩她踩得凶,现在他们都下马了,反而是她春风得意。

甘凤池来回看了一圈,没找到张煦瑶,他猜想受弟弟的牵连,张煦瑶近期大概都无法出现在观众视线里了,想想真觉得讽刺,这个圈子里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无法预料谁会笑到最后。

他没看到张煦瑶,却看到了冯斌,冯斌一扫在医院时的颓废,满面红光,志得意满,跟记者说话时笑得合不拢嘴,甘凤池听说他已经辞职了,现在正式成为冯雪雪的经纪人,所以最近冯雪雪的爆料里有个大噱头就是父女联手重闯模特界。

甘凤池注视着他的举动,冯斌很快觉察到了,跟记者应付了几句后,跑过来和他打招呼。

冯斌从冯雪雪那里听说了甘凤池帮忙的事,向他连声道谢,感谢他在女儿最低谷的时候对她的关怀和帮助,没有他,冯雪雪也许不能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他就是冯家的大恩人。

冯斌说得很真诚,甘凤池几乎相信了他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将怀疑说了出来。

“你真的是被王奶奶囚禁的吗?”

冯斌脸上的笑容一僵:“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奇怪,你长得又高又壮,王奶奶虽说身体很好,又常年健身,但要控制你的自由恐怕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些我在警局不是都说了吗?因为她给我下药,我喝了放了东西的饮料,人事不知,她是怎么把我拖到小屋子的,又是怎么锁住我的,你们得去问她本人啊。”

这些警方都向王奶奶询问过,可是她的精神状态太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无法说清楚,所以警方只掌握了她的犯罪行为,至于具体的操作方式却只能靠推测。

这就是甘凤池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他盯着冯斌不作声,冯斌被看得很不自在,眼神不自觉地往上瞟了瞟,这是他心虚的表现,甘凤池便试探道:“你和张煦阳在同一家公司,对他的工作和生活习惯很了解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直奇怪,王奶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张煦阳,他做事非常没有定性,除非找专业人士跟踪调查他才会了解并掌握他的行踪,或者……”

说到这里,甘凤池看到冯斌的表情更僵硬了,他接着说:“有人通风报信。”

“你说了半天,意思就是我跟王奶奶是一伙的?笑话,我和张煦阳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帮她?我害自己公司的领导对我有好处吗?我是想杀人,但要杀的是乔飞,和张煦阳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你本来就打算辞职了,临走捅张煦阳一刀对你也没损害,你和他是没有交集,更别说过节,但据我的调查,张煦阳是个花花公子,很喜欢玩小明星,冯雪雪和他姐姐是同行,张煦阳应该留意到她了,口头上占占便宜或是嘲讽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你一定很痛恨他的行为,你把他的行踪透露给王奶奶也是出于泄愤,再加上王奶奶会对付乔飞他们,你协助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你说这么多,有证据吗?如果你有证据就抓我啊!”

冯斌提高了声量,甘凤池很后悔没叫林紫言一起来,否则以林紫言对音程的了解,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确定冯斌是黑是白。

但就算冯斌是黑的,他们也不能拿他怎样,警方没有找到冯斌与王奶奶合作的实际证据,甘凤池说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推测,也是最合乎情理的推测,因为冯斌在乔飞出事前跟踪他还有乔飞死亡后他立刻消失的行为太巧合了,那就像是故意在告诉大家他是凶手一样,甘凤池想这些应该都是冯斌配合王奶奶做的,目的就是混淆警察的判断。

但光推测是没用的,否则他早就把冯斌带去警局审问了。

冯斌看到甘凤池悻悻的表情,得意了,缓和下语气,说:“换了别的警察,如果这样信口开河,我一定去投诉你,不过你帮过我女儿,我不会做那么绝。”

“不,我只是做了警察该做的事,冯雪雪能重新站起来是她自己的努力,还有你的帮助。”

“是啊,今后我也会一直在她身边帮助她,让她不再遭受别人的欺压和抨击。”

甘凤池觉得冯斌这样说其实就是间接承认了他的推想,他正要回应,冯雪雪走过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好像聊得很投机啊。”

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虽然身体还偏瘦,但现在讲究以瘦为美,这样的身材更凸显了她的魅力。

甘凤池看了冯斌一眼,揶揄道:“我们在讨论伟大的父爱。”

冯斌有些紧张,冯雪雪没发现,对甘凤池笑道:“还有珍贵的友情,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你借给我那顶帽子。”

甘凤池几乎都忘记那件事了,冯雪雪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他,说:“那顶帽子我不想还,不过我送你一款新的,这是今年春季的流行款,上面还有你想要的签名,希望你喜欢。”

“不用还了,也不用送我新的,我是警察,不能随便接受礼物。”

他干巴巴地说,冯雪雪的表情有点受伤,问:“朋友送的也不行吗?”

“不好意思哈,我女朋友在那边等我呢,我可不想被她误会,再见。”

甘凤池哄女孩的技术比他查案的能力差远了,冯雪雪露出这么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就乱了手脚,随便往后一指,也不管冯雪雪说什么,掉头就跑。

有人刚好走过来,甘凤池一个没刹住,差点撞上,还好那人反应很快,闪身避开了。

“凤梨仔,原来你请假是来看美女走秀啊,你脚踏两只船,紫言知道吗?”

笑谑声音传来,甘凤池抬头一看,不是萧兰草又是谁,他脱口而出:

“科长你也溜号了?”

一巴掌拍过来,萧兰草冷笑道:“我需要溜号吗?我是来查案的。”

这话用来骗鬼吧,明明他就是想来看时装秀的——跟着萧兰草混了这么久,甘凤池就不信他看不出萧兰草的心思,转转眼睛,说:“你不跟紫言说我来找过冯雪雪,我就不跟萧燃科长说你上班时间来看时装展。”

“小子你行啊,敢恐吓你领导了。”

“我怎么敢啊,我这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甘凤池嬉皮笑脸地跟萧兰草扯皮,萧兰草不理他,转身往外走,甘凤池追上去,问:“科长你去哪儿?”

“查案。”

“那查案之前能不能听我说点事?”

“你是想说冯斌的事吧?”

甘凤池脚步微停,马上又追上去,问:“你刚才都看到了?”

萧兰草点点头,甘凤池怨道:“那你还调侃我是来找冯雪雪的?”

“我就喜欢那样说,有意见?”

甘凤池打住这个鬼打墙的话题,他想连他都看出来的问题萧兰草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反问:“既然你也觉得冯斌可疑,那有没有办法让他招供?”

“如果有,我在局里就说了,这件事死无对证,除非他自己说出来,否则没办法治他的罪。”

“那就这样放过他?”

“不然怎样?这个案子很敏感,你逼得太紧的话,一个搞不好说不定被他反咬一口。”

甘凤池想想也对,可是就这么放过罪犯,他实在不甘心,萧兰草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以后做久了就会知道,不是所有的真相都一定会被揭露出来,换个想法想,冯斌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就算没有他,王奶奶还是会犯罪的。”

萧兰草说得很对,甘凤池没法反驳,跟着他出来,见他往会场正门走,他忍不住了,掏出两百块塞给萧兰草。

萧兰草有点惊讶,说:“我已经买票了。”

“这不是票钱,是我付的学费。”

“喔,这位同学你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为什么你每次总可以在第一时间找到查案的突破口?比如乔飞的案子,在我们大家调查冯雪雪的时候,你就想到了何筱俪的自杀事件。”

“直觉。”

甘凤池不太能接受这个答案,把手伸过去:“您还是把钱还给我吧。”

“不行,我要攒着交房租。”

萧兰草说完,看到甘凤池气鼓鼓的样子,他扑哧笑了。

“如果用你喜欢的逻辑学来分析的话,这就是一种假设——我们都知道乔飞不是好人,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协助警方抓凶手,他这样做一定会有他的理由,理由也许有很多,但唯一没有的就是正义,如果是你,你会不会从这个最反常的地方来查?”

“原来如此,我又学到一招。”

“所以啊,警察办案不光要寻找证据,还要有想象力,你们理科生不行,干什么都做死命题,却忘了即使是公式演算出来的答案也联系着相应的原因,是怎样的原因让式子合理地演算下来,一层层反推上去,就会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或是为什么不这样做了。”

“您说得都对,但能不能不要地图炮,你看,全世界的理科生都中枪了。”

“我是就事论事,这个世界很简单,事出必有因,不会有无所谓的结果突然冒出来,但这个世界也很复杂,痛恨也好,报复也好,引起这些感情的原因不会只有一个,就像账号登录密码,有人设定成五个字母,有些人却设定成五十个,你永远都猜不出导致罪犯行凶的到底有多少个因素,好,我说的这番话对得起这两百块吧?”

甘凤池听完领导的教育,心情更糟糕了,随便点点头,萧兰草冲他摆摆手走进会场,甘凤池其实还有话要问,但想到他急着看时装展,便放弃了,回到车上打着油门,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不想回家,不想相亲还是其次,主要是他有件事想做却又不敢做,趴在方向盘上发着呆,车窗突然传来敲打声。

甘凤池抬起头,站在车外的是萧兰草,他急忙把车窗落下,问:“科长你不是去看展了?”

“是去办案。”

萧兰草纠正完,转去副驾驶座那边开门坐上车,下巴往前一指,下命令:

“走吧。”

“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想去的地方。”

“呃……”

甘凤池向后晃了一下,心想他的态度这么明显吗?领导是怎么看出来的?

“凤梨仔你这人很不干脆啊,说老实话,我还是喜欢你刚进冷案科时的状态,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哪怕是错了也不怕,可是你现在想得太多了,想多不是坏事,但因为想多而变得优柔寡断就不好了。”

“谁优柔寡断了?哥这叫深思熟虑,是为了少犯错误!”

心思被看穿了,甘凤池红着脸呛声,把车开出去,萧兰草看着他的表现,笑眯眯地系上了安全带。

甘凤池憋了一口气,把车开到了王奶奶住的精神病院,说是住,其实是长期监管,他到了后,向负责人说明了情况,负责人说王奶奶这两天的精神状态还挺平稳的,就是偶尔犯糊涂认错人。

他带甘凤池去了后院,那里有个封闭式花园,攻击性小的患者会被允许定时在花园休息,甘凤池进去后老远就看到王奶奶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旁边还有个护士陪着。

他转头看看萧兰草,萧兰草的手机刚好响了,忙着接电话,给甘凤池摆摆手,示意他先过去。

甘凤池走过去,长椅上放了个鸟笼,里面是王奶奶送给乔飞的金刚鹦鹉,结案后,其他鹦鹉都送人了,这一只比较特殊,萧燃就把它还给了何家,金刚鹦鹉被王奶奶训练得很听话,一直在说护士长得漂亮,把护士逗得咯咯直笑。

鹦鹉看到甘凤池,立刻叫:“帅哥来了,帅哥你好。”

“哎呀凤梨来了,是谁跟你说我在这儿的?你说我本来在中青公寓住得好好的,偏要把我弄到这儿来,说了儿女也不听,真够气人的,你看我都快闷得发霉了,他们都不来看我,我孙女也不来,还是你最好。”

鹦鹉也在旁边附和:“好气哦!好气哦!”

甘凤池在长椅上坐下,护士看他们有话要说,回避了,王奶奶又举起手腕埋怨说戴的东西不舒服,可是人家不让她摘下来,在这里没自由什么的。

王奶奶戴的是智能监控仪,这是院方统一给病人佩戴的,可以准确掌握病人的行动情况,王奶奶不喜欢,唠叨了一会儿,又转身去翻长椅上的包包。

“对了,给你看我孙女的新照片,她跟她男朋友分手了,凤梨你又有机会了,开不开心?咦,我的手机呢?我明明记得把它放包里了。”

她找了半天没找到,突然一拍手,站起来说:“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我把手机放屋里了,我去拿。”

鹦鹉也在旁边聒噪,叫道:“拿手机!拿手机!”

甘凤池在一旁看着,心想难怪她能利用鹦鹉扮鬼成功吓到自己,因为这都是她训练出来的啊。

王奶奶要往楼房里走,甘凤池叫道:“王奶奶!”

“这孩子别急,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奶奶,我今天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来看您的!”

甘凤池大声说,王奶奶的脚步停下了,转头看过来,甘凤池迎着她走上前,说:“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你根本就没有精神分裂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精神分裂?”

“你不仅没有精神分裂,也没有老年痴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聪明都清醒。”

王奶奶收敛了笑容,看着他不说话,甘凤池自嘲一笑。

“请不要让我拿出证据,我没有,我有的话就在法庭上说了,但直觉这样告诉我——大脑的很多病变用医学理论无法解释,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演戏,从头至尾,甚至到现在你还在演戏。”

王奶奶坐回长椅上,又拍拍座椅示意甘凤池也坐,鹦鹉还在笼子里吵个不停,她把鸟笼门打开,鹦鹉飞了出来,在周围盘桓了一圈后又飞回来了,踩在椅背上梳理羽毛。

甘凤池坐下来,王奶奶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她的表情变了,声音也变了,既不是慈祥也不是痛恨,而是一种异常沉稳的语调,让人听了后会觉得她的性格也是很沉稳的那种。

“在你带丫丫放烟花的时候。那时就是一种感觉,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但自己又解释不清楚,刚才看你训练鹦鹉,我就更肯定了,你的犯罪人格为了复仇训练鹦鹉,可你不是,那为什么你也可以这么熟练地指挥它?”

“因为我养了它半年,不犯病的时候照样可以训练它啊,我又不是天天都是犯罪人格的,这算什么证明?”

甘凤池语塞了,王奶奶看到他的反应,扑哧笑了,叹道:“还是年轻啊,等再过几年,你在这一行越做越熟了,你会用十几个理由来反驳我。”

“所以我想知道真相。”

甘凤池把手机和录音笔都拿出来,放到椅子上,说:“别担心,我现在不是警察,也不会套你的话录音什么的。”

“我没有担心这种问题,就算再上一次法庭,我还是可以顺利脱罪,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怕坐牢怕受苦,我就是喜欢看到张煦阳、黄飞红还有李颖他们的家人明知道我是凶手却拿我没办法的嘴脸,当初他们是怎么利用网络舆论为自己行方便的,我现在就如法炮制全部还给他们。”

王奶奶说得平淡,甘凤池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萧兰草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明白了萧兰草当时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了。

“所以你从来就没有精神分裂?你是为了复仇整整计划了六年吗?”

“六年算什么?只要能达到目的,十六年我都不介意等,我要在他们功成名就一帆风顺时把他们扯下来,让他们尝尝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时的感受,唆使犯罪的,直接犯罪的,还有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命打压被害者的,这些人统统都该受到惩罚!”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些人当中也有人为当年的事后悔了,比如李颖,我在调查她的时候发现她是有悔意的,她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才故意放纵自己……”

“那又怎样?她后悔了,难道就可以让她曾经做的事一笔勾销了吗?”王奶奶冷笑说道:“你可能不知道筱俪出事时她就在旁边,她不仅没有上前阻止那些畜生,还录了像,你说这是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却跟我说什么感同身受,不是很可笑吗?”

甘凤池无言以对。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筱俪才是受害者,却为什么要被所有人谴责?法律要求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可是受害者的名字身份却被大肆传播,那些正义魔人天天在网上宣扬什么凶手的权益,说他们还小,还有漫长的人生在等待他们,希望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可是谁给我孙女一个机会?难道她的人生就不珍贵吗?说这种话的人等事情摊到他们头上,看他们还会不会这么说?筱俪即便死了还被薛华之流的拿出来当反面教材来用,她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污蔑?”

甘凤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说:“现在网络也都开始实行实名制了,有了监督,网络暴力情况会慢慢好转的。”

“好不好转我才不介意呢,说起来这次还要谢谢那些正义魔人,我现在可以安然无恙都拜他们所赐,杀人者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你说是不是很讽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谁知道网络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甘凤池也不知道,他这次来除了想知道真相外还想宽慰王奶奶,现在却发现这位老人要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与同情。

“不知道您在这里能不能接触到网络,杨晓和常小路脱离危险了,不过工作丢了,还要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黄飞红一只眼瞎了,张煦阳最糟糕,他到现在还疯疯癫癫的,见了人就以为是要来害他的。”

“这些我都不知道,他们不让我上网,不过跟我预料的差不多,薛华呢?”

“薛华也不好,被父母接去乡下休养了,不知道她今后还会不会再做美女博主,陈白川的老婆跟他离婚了,他也被校方辞退了,这段时间他的老底都被揭开了,成了过街老鼠,以后大概很难在这行混下去,这也是您所期望的吧?”

“差不多吧,让他们失去他们最在意的东西,比杀他们好多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会杀丫丫,我太笨了,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想伤害她吧?”

“当然,我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丫丫很可爱,看到她就像看到了筱俪,”说到孙女,王奶奶的目光柔和下来,对甘凤池说,“你是笨,你怎么会认为丫丫对陈白川是最重要的?那种人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那你带丫丫出去是?”

“就只是带她出去玩,让她开心一下,仅此而已。”

王奶奶的情绪平复下来,看着甘凤池,微笑说:“我要谢谢你甘警官,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也希望你不要怪我利用你,你是个好孩子,如果筱俪还活着,我多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孙女婿,这种心情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跟您聊天的那段日子挺有趣的。”

“是啊,如果那都是真的该多好啊。”

王奶奶的话声中充满了感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表情平静,眼睛微微眯起,就跟普通老太太没什么两样,说:“不过我没有后悔这样做。”

“完全没后悔吗?”

“没有,你应该知道我是演员,以前我是在剧团唱刀马旦的,很苦但过得很开心,后来剧团解散了,我转行演戏,这一路走得不太平,别说大红大紫了,就连模样都没被观众记住,不过我还是很满足,因为老头子对我很好,儿女孙女都孝顺,可这一切都被那些人毁了,那时我就想我这辈子什么都不会,我就会演戏,那我就演一出最好的戏来让那些人渣付出代价,我成功了,我对这个角色很满意,我想它该称为我的代表作了。”

她说这话时激动得脸颊都红了,眼睛熠熠闪光,有满足也有喜悦,甘凤池相信她说的话,他没有看过王奶奶演的戏,也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但他感觉得出她会演得这么投入,复仇只是一部分,她其实更喜欢沉湎在虚幻的假象里,因为只有在假象里她才能获得幸福。

他原本很愤慨王奶奶的犯罪行为,但现在又对她充满了怜悯,想问这出戏她还打算演多久,话到嘴边却是:“您别担心何筱俪的那些录像,我都处理掉了。”

乔飞的收藏太多,甘凤池熬了两个通宵才看完,他找到了何筱俪的那部分,征得萧燃的同意,做了销毁处理,这也是他来见王奶奶的原因之一。

王奶奶的眉头皱了皱,随即便释然了,说:“谢谢。”

“我还有事,要走了,有时间再来看您。”

“不用了,你是警察,跟我少走动比较好。”

甘凤池转身要走,王奶奶叫住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甘凤池诧异地接了,信封封了口,上面什么都没写,他翻到背面,也是一片空白。

“有人给萧兰草的,麻烦你转交给他,你最想知道的秘密应该也写在里面。”

在这个案子里甘凤池最大的疑惑就是王奶奶有没有同党,同党是不是冯斌,他知道王奶奶不会说的,所以也没打算问,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急忙拿着信跑去楼栋里找萧兰草。

萧兰草不在里面,甘凤池去了停车场,就见萧兰草靠在车上看手机,他跑过去问:“你怎么不进去?”

“因为我进去的话,可能王奶奶什么都不会说,你也就无法知道你想知道的秘密了。”

“不是啊,这是王奶奶让我给你的,说跟这个案子有关,你快看看写了什么。”

“王奶奶给我的?”

“不,她说是有人托她转交的,具体内容她没说,你先看看,你看了就知道了。”

甘凤池比萧兰草更急于知道信里的秘密,催着他赶紧看,萧兰草却没着急,拿起信封朝着阳光看了看,又让他去车里找来剪刀,先剪开一个小口,再次检查了一番,才将信封剪开。

甘凤池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以为我在看武侠小说,难不成这信里还藏了毒吗?”

“干我们这行的谨慎点没亏吃,如果你有时间,可以看看冷案卷宗106,那就是一桩把毒粉藏在信中导致拆信人眼睛被毒瞎的案例。”

甘凤池听得一抖:“那凶手找到了吗?”

“找到的话还能叫冷案吗?今后记住,不知名的信纸和包裹拆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甘凤池掏出小本本飞快地记下了,又探头去看,萧兰草拿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留着齐眉的刘海儿,她长得很好看,有点婴儿肥,笑起来一对小酒窝,甘凤池觉得她有点面熟,但突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萧兰草看到照片,脸色沉了下来,甘凤池越发好奇,问:“你认识?”

“嗯……”

萧兰草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把照片翻过来,照片后有两行字,上面一句是“别来无恙?”, 笔锋有力,出于男人之手,再看落款,甘凤池失声叫了出来。

“艺术家!”

自从甘凤池调到冷案科,这三个字简直是如雷贯耳,对他来说,“艺术家”这个人就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罪犯,之前的好几起案子都跟他有关,现在再看到这个名字,他立马反应了过来。

“难道伙同王奶奶作案的是这个变态?”

“应该是的,不过他通常不会亲自动手,他只会协助,或者提供策略和计划。”

甘凤池想想也是,王奶奶就算复仇之心再怎么强烈,以她的年纪和社交圈,有些事情做起来还是不那么容易,但如果有个天生的犯罪者从中协助的话,那结果就大不一样了,这也难怪在这个系列杀人案中他们一直被凶手牵着鼻子走,因为“艺术家”实在太了解他们警察的办案手法了。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封信?故意挑衅警察?”

“不,他是胆小鬼,所以只敢利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恐吓。”

“那这女孩不会是他下一个目标吧?奇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甘凤池凑过去想细看,萧兰草已经把照片塞回到信封里了,甘凤池想不管艺术家这么做到底是恐吓还是真要再进行犯罪行为,先赶紧汇报萧燃是正题,好让他心里有底,但他还没开口,萧兰草就先说:“凤梨仔,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这件事……你是指‘艺术家’给你信?”甘凤池指指萧兰草手里的信封,“他这是在给你下马威啊,谁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如果萧燃科长不知道,万一……”

“尤其是萧燃,不可以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属下,”萧兰草看着他,严肃地说:“我不介意自己的属下不聪明或是犯错,但我不希望他自作主张,如果你把这件事透露给萧燃,以后就不要再在冷案科待了。”

换了以往,甘凤池一定会说你唬我啊,不干就不干,但现在他刚觉得在冷案科做得有点意思了,让他离开他可接受不了,看萧兰草说得这么认真,不是在唬他,他赔笑道:“不说就不说,您别这么严肃,搞得我也紧张了。”

萧兰草缓和了脸色,将信封收好,上了车,甘凤池跟在他身后,坐到座位上,他还有点不甘心,问:“不说没问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告诉萧燃科长啊?怕他抢功?”

不悦的目光瞥来,甘凤池举手投降:“我开玩笑的,如果不是怕他抢功,那是为什么啊,我就这么点好奇心,科长你就满足我吧。”

“因为关系到一些很重要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算是第三个知情人,目前我只能透露这么多,别再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就当你没看到这封信,不知道这回事。”

“喔……”

一想连萧燃都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了,甘凤池有点飘飘然,又想那第二个知情者会是谁,老白?魏正义?似乎都不太像……

既然萧兰草不打算说,甘凤池就知趣地没再多问,车开出去后,他把和王奶奶的交谈转述了一遍,萧兰草听完陷入沉思,甘凤池猜想他是在考虑能不能通过对话找出“艺术家”的蛛丝马迹。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萧兰草什么话都没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甘凤池都以为他睡着了,问:“你以前办的案子中,是不是有很多案件背后都有这些让人无法释怀的内情?”

萧兰草睁开眼睛,问:“比如?”

“比如正义到底是什么?我们维护正义,可是却保护不了受害人,何筱俪明明可以活下来的,王奶奶是罪犯,可是我又觉得她很可怜,但我又不能因为她可怜而不抓她。”

“所以你内心很矛盾,你想不通,觉得很苦恼,甚至怀疑自己做警察这条路是不是选错了。”

甘凤池点头。

萧兰草都说中了,这两天他一直在困惑中打圈,刚进冷案科破获案子后的成功感没有了,他现在只感到倦怠,在想这份工作适不适合自己,他学的是数学,也许他更适合搞研究那种比较单纯的工作。

“大概是我一开始想得太天真了。”

“不,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你只要记住一点,法律维护的不是正义,是秩序,而我们是执法者,换言之,就是依法办事的工具,是不可以掺杂私人感情的,因为每个人心里对正义的定义都不同,只凭感情来判断对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人的感情太复杂了,比如李颖,或许她在讨厌何筱俪的同时也有羡慕,在开心她出事的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

甘凤池想起李颖跟小孩子的合照,觉得她内心其实还是向往美好的,说:“她只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但有些错误是不可以犯的,一步走错步步错,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做错,性格决定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李颖是这样,王奶奶也是这样,还有‘艺术家’,他就是个自以为正义的罪犯,他看似帮王奶奶还有其他人报仇雪恨了,但其实却是害了他们。”

甘凤池默默品味着这番话,萧兰草的话他都懂,但要完全体会可能还要花些时间,说:“你还记得我刚进冷案科时接的第一个案子吗?那个得了老年痴呆的父亲为女儿复仇的案子让我很震撼。”

“记得,所以我可以体会王奶奶的心情。”

“一个是得了老年痴呆却尽力让自己清醒的人,一个是明明清醒却伪装成老年痴呆的人,真是一言难尽。”

“这世上总有很多让人无法接受的真相,但真相就是真相,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都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所以你与其一直在原地困惑,不如往前走,去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你这是什么眼神?”

警察局到了,甘凤池停好车,转头上上下下打量萧兰草,然后认真地说:“没有,就是觉得有时候科长你跟萧燃科长挺像的,也不知道是谁影响谁。”

“我像他?哈!”

萧兰草一脸不爽的样子,下了车,对他说:“好好休完假,回来上班。”

被萧兰草提点了一番,甘凤池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了,看着他走进去,正想着反正回家也没事,要不干脆销假得了,老白的电话打了进来。

“凤梨,你要的东西我帮你查到了。”

“什么东西啊?”

甘凤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白在对面吼他:

“就是你让我查的被害者家属的地址啊,臭小子你不会是忘了吧,我要不是看在你上次帮我女儿的分上,我才不会查这些……”

“啊!”

“啊什么啊,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真的忘了!”

“没忘没忘,老白谢谢你,你马上把资料传过来,回头我请吃饭,你想去哪里都行,记得啊,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科长!”

“好咧,不过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啊,这都好多年前的案子了,而且还跟科长有关……”

“所以才不让你告诉科长啊,免得他难受,其实我就是翻旧档的时候看到了,好奇问一下,没事没事。”

甘凤池随口敷衍着把电话挂了,心怦怦跳个不停,他搞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觉得“艺术家”给萧兰草的照片熟悉了,他看过五年前导致萧兰草被调离刑侦一科的那起绑架案,照片里的女生正是受害者啊!

难怪萧兰草看了照片后反应那么大,原来是心里的创伤被触动了,萧兰草一直说他的联想力不行,还真是这样,要不是老白凑巧来这通电话,他根本不会往绑架案上想,他真是猪脑子!

这样一来,萧兰草不希望萧燃知道的行为也解释过去了,这种过失在同事面前提多没面子啊,他家科长又是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

甘凤池越想越有道理,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趁着休假去了解下绑架案的情况,希望可以帮科长了结这桩心事,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顺便揪出幕后黑手——“艺术家”送照片来向萧兰草挑衅,说明他就藏在附近,这样才能第一时间欣赏到自己的犯罪成果,甘凤池有种感觉,他们离秘密的核心越近,也就离艺术家越近。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抓获凶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