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
在斗胆揭开迷宫面纱之前,请让我简单解释一下所谓我发疯的事件。
其实我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雷诺兹婶婶了,他们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不得已给她寄了封信,因为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其他法定亲属了。
她在地方治安官们面前为我求情。其中有一个治安官当过兵,愿意网开一面。可我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勋章扔了出去,嘴里还大叫着“你们这些浑蛋杀人犯”,所以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罪无可赦。那名近卫队军官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虽然我扔出去的勋章根本没伤着他,但把他的马吓得立了起来,把他摔了下去,让他在现场女宾面前颜面尽失。
想要得到宽恕只有一条路,就是声称我疯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无法反对。治安官裁决说我患有间歇性精神失常,在一次发病中攻击了一位骑着马的近卫队军官。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疯病,必须接受治疗,于是我被释放,交由婶婶带走照料。
她把我安排到海恩斯医生那里住院,审讯期间她就一直向他咨询我的状况。海恩斯是个仁慈的人,他不喜欢把病人像狗一样拴起来。他和家人就住在医院旁边。“我赞同泰伦斯说的,”医生对我说,“我是人,凡是人做出来的我都接受。说实话,有些可怜的家伙可能有些不寻常的习惯,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可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用同一种泥巴捏出来的。”
他的病人大多是疯子和弱智,有的很暴力,有的很蠢,但都一样不开心。精神错乱的人、梅毒病人、傻子、深陷奇怪而恐怖的幻觉的人,或是患有循环性精神病的人,从一个极端冲到另一个极端。不过也有几个跟我一样,从不跟其他人搅在一起,还经常被医生和他妻子邀请到房子里他们住的那部分一起用餐。
“给他一点时间,一个安静的环境,稍作锻炼再加上良好的饮食,”海恩斯医生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婶婶说,“你侄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起初我不是很信任他。我晚上做梦,全是人们临死前的痛苦呻吟,我感到对死亡的恐惧,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为什么还活着?那么多好人都死了,我凭什么活着?最初,每一晚我都满头大汗、心脏狂跳着惊醒,感觉到自己的叫喊还在夜空中回荡。房子里其他的人也半夜大喊大叫,我为什么不叫?
可是医生却说这样不行,每晚给我开一剂鸦片酊,让我安静下来,或者说至少没那么狂躁。他还设法让我跟他聊天,聊我的所见所闻。“不干净的记忆,”有一次他对我说,“就像不卫生的食物,应该吐出来而不是咽到肚子里去。”我不愿意相信他,我紧紧抓住我的痛苦不放是因为那是我仅有的东西了。我对他说我不记得了;我假装暴怒;我放声大哭。
过了一两个星期,他开始巧妙地治理我的情感,他建议说如果我每天教他儿子和女儿半个小时的拉丁语和希腊语,他就把我婶婶应付的住院费扣掉一些。上课的第一个星期,我教孩子们语法或让他们背词尾变化规则的时候他就在客厅里读书。后来他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开始只有几分钟,后来慢慢加长。
“你很有教小孩子的天分。”有天晚上他对我说。
“我对他们毫不客气,还留很多作业。”
“你让他们很想得到你的肯定。”
这之后不久,他宣布对我的治疗结束了。婶婶带我回了她的住处,一处位于斯特兰德周边小巷子里的租住公寓。在那个温暖的小巢里,我就像一只脏兮兮的杜鹃鸟,成天只会张嘴要吃要喝。白天我占据着客厅,晚上也睡在这里,把沙发当床。时值夏日,从河边传来的恶臭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我很快就发现婶婶的情况不怎么好,而我做出的愚蠢的“勋章袭击事件”又极大地增加了她的开销。当着我的面她总是竭力掩饰,但我无疑是一个负担。我还在天没亮时听到她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声,我看到病魔像一支野蛮的军队,正粗暴地侵袭着她的身体。
一天饭后喝茶的时候,婶婶把我的滑铁卢勋章还给了我。
它在我手上凉冰冰、沉甸甸的。我摩挲着血红色和深蓝色条纹的宽绶带,然后手一翻,勋章滑落到桌上的茶叶罐边。我把它推了回去。
“哪儿来的?”
“治安官让我交给你的。”她说,“他人挺好的,也在加利波利半岛服过役。他说这是你的,你立功得来的。”
“可我已经把它扔了。”
她摇了摇头。“你拿它砸了斯坦霍普队长。”
“不是一回事吗?”
“不。”她接着说,简直是在求我了,“你应该骄傲,托马斯。你为了国王、为了国家英勇战斗过。”
“这种事完全不值得骄傲。”我咕哝道。不过为了让她开心,我还是把勋章拿起来,塞进袋子里。然后我说:“我得去找份事做,不能再这么拖累你了。”——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可这种时候差事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对我这种被认定有精神病,辞去上一份教职工作时也没拿到推荐信的人来说,我既没资历,又没关系。我的雷诺兹婶婶曾在布兰斯比府上当过管家,他们对她还不错。凭借着这点联系,旧交情里的一点机会,习惯和感情形成的看不见的纽带,将我与其他毫无关系的人的幸福,甚至生命,联系到了一起。
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解释九月十三日,星期一那天,我为什么愿意接受在斯托克纽因顿村的庄园学校当初级助教的工作。离开婶婶家的前一晚,我出门往东走,走到城区,上了伦敦桥。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河水在码头及上下漂荡的小船间缓缓流淌。然后终于,我从裤兜里掏出那枚勋章,扔进了水里。我站在桥的上游一侧,看着那个小铁片翻转着,反射着黄昏的阳光,沉下水面。它干脆利落地钻进了河水里,就像回家一样轻车熟路。也许它从来就没存在过。
“我以前怎么没这么干?”我大声说道,两个女店员手挽着手走过去,冲着我笑。
我回笑了一下。她们咯咯乐了,拎着裙子赶紧走掉了。她们真漂亮,我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欲望在膨胀。其中一个又高又黑,让我想起了芳妮,我的初恋情人。女孩们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走了,我看着她们的身体在薄薄的衣衫下扭动着。我想,我婶婶一天不如一天,可我却一天比一天壮实,简直就像一个靠她活命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