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
弗兰特家的房子在拉塞尔广场的南边。我按了门铃等着。门上的铜盘亮闪闪的,门漆也是新上的。反正凡是能够擦亮的地方都擦得锃亮,凡是能清洗的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
一位个子很高、长着肉肉的鹰钩鼻的男仆开了门。我报上姓名及来意,他让我在冲着广场的饭厅里等着。我走到窗边看着广场花园,窗帘是软柔的丝绸,绿色,选择绿色似乎是为了跟窗外的绿草搭配。
门开了,我转过身,看见来人是亨利·弗兰特先生。同时我首次注意到门边墙上挂着的肖像画。画上是栩栩如生的弗兰特夫人,坐在一个公园里,腿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旁边趴着一条西班牙猎犬,画面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堡。
“你是布兰斯比先生那儿的老师,对吧?”弗兰特先生快步向我走来,左手插在裤袋里,带来一股薰衣草香水的味道。正是我在白貂皮大道上见过的那个男人。“那孩子马上就下来。”
他似乎没认出我来。当然,我对于他来讲实在是无足轻重,不过也许是因为我的外貌比起上个月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弗兰特先生没有握手的意思,也没打算问我喝点什么或者让我坐下。他看上去很激动,还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事务当中。
“那孩子有点弱,都是他妈妈惯的,”他大声说道,“我真心希望这一缺点能得到纠正。”
我鞠了个躬。肖像里,弗兰特夫人的小手勾着帽子里漏出来的一缕卷发。
“不能再惯着他了,听到了吗?他够受宠的了。他长大了,已经不需要那么多母性的温柔了。学学像个男子汉有助于他以后去威斯敏斯特念书,这也是我执意把他送到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去的原因之一。”
“他以前没上过学吗,先生?”
“都是家里请的家庭教师。”弗兰特先生挥了一下右手,似乎是要把他们推开,他食指上巨大的图章戒指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光里闪了一下,“他的课本知识学得挺好的了,现在他该学学怎么跟人打交道,这同样重要。不过我不想再耽搁你了,请向布兰斯比先生问好。”
不等我再鞠躬,弗兰特先生已经走出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真妒忌他。他拥有上天能给的所有东西,高贵和高傲在他身上都是那么自然,似乎他理所当然就该拥有这些。直到现在,我都还多少嫉妒他当时的气质。
我又等了一会儿,专心研究那幅肖像。我对自己说我的兴趣是很纯粹、很客观的。我欣赏的是那幅画,就像我欣赏任何一座雕像或者诗句一样,看到的是它们打动心灵的雅致和情感。画中的笔触尤其精细,皮肤简直就像有生命一样。如此清爽的美就像饥渴的旅人手中的饮料,让人没有理由不尽情地仔细赏鉴。
啊,你可能会说“你爱上索菲娅·弗兰特了”,这真是浪漫的胡言。你想要听实话,我就告诉你实话,就像我在影响命运的这一天对自己说的:要不是看在艺术的分儿上,我才不会喜欢这个人呢,因为她拥有我所没有的财富和地位。我不喜欢她还因为我想要她,就像我想要任何漂亮姑娘一样,可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得到她。
我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还有声调很高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内容。我赶紧走开,假装在研究壁炉上的镀金钟。门一开,一个男孩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个瘦小平凡的女人,一身黑衣,下巴上长了个瘊子。让我一惊的是小弗兰特和美国男孩埃德加·爱伦十分相似,都有高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和纤弱的身材,简直就是同胞兄弟。然后我才注意到他的穿戴。
“下午好,先生,”他说,“我叫查尔斯·奥古斯塔斯·弗兰特。”
我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是希尔德。”
“这位是克里奇太太,我的——我家的仆人。”男孩飞快地接着说,“本来她没必要陪着我的,可她一定要跟着。”
我冲她点点头,她低头问道:“我想问下查尔斯少爷的箱子到学校了没有,先生?”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要是没到的话一定会有人通知的。”
“我家女主人嘱咐我告诉您查尔斯少爷容易感冒,所以变天的时候最好给他添件法兰绒内衣。”
男孩子不耐烦了。我认真地点点头。我在看这孩子的衣服,只不过出发点和克里奇太太或者弗兰特夫人不同。查尔斯少爷穿着一件剪裁漂亮、配有黑色饰扣的橄榄色大衣,不知是他自己选的还是被母亲逼着穿上的。胳膊下夹着一顶缀有长长的漂亮穗带的帽子,左手攥着一根手杖。
“马车很快就到了,先生,”克里奇太太说,“查尔斯少爷的旅行包在客厅里。你们走之前要吃点什么吗?”
男孩子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
“谢谢,不必了。”我说。
“马车来了。”男孩跑向窗边,“对,就是我们家的。”
克里奇太太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皱成了一团。“可怜的宝贝,”她低声嘟囔着不让他听到,“还从来没出过家门呢。”
我点点头,以微笑回应,希望能够让她放心。马车夫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有一个黑人小听差,不比查尔斯大多少,进来帮忙提包。查尔斯·弗兰特优雅地朝父亲的仆人们微笑着,大步走下台阶,骑兵般雄赳赳地迈向马车。克里奇太太和我慢慢走着,像一对小僧侣似的跟在后面。
“他很孩子气,先生。”克里奇太太轻声说。
我低头冲她笑了笑。“他长得很漂亮。”
“像他妈妈。”
“她不来跟他说声再见吗?”
“她不在家,照顾她叔叔去了。”克里奇太太扮了个鬼脸,“老先生快不行了,可还是不得安宁,否则夫人肯定要来送行。他不会有事的吧,先生?男孩子有时候会很淘气,可他一点也不懂。他都没见过多少男孩子。”
“一开始肯定会有点不适应,不过大多数孩子一旦习惯了就觉得学校很好玩。”
“他妈妈担心死了。”
“很多事其实是想的时候比实际面对的时候要难得多,你们一定要——”
我停了下来,发现克里奇太太突然没再看我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一辆从蒙塔古大街飞拐过来的马车吸引了。这是一辆很精致的轻便马车,漆成绿色和金色,由两匹栗色马拉着。车夫跳下来站在两车之间,把他的车跟我们的并排停在了一起,两车的侧边不过相距几英寸。然后他满意地爬回到车厢顶自己的座位上。
“哦,天哪。”克里奇太太咕哝着,满脸笑意。
玻璃窗摇了下来,我看到一张苍白的小脸,红褐色的卷发被有绣花丝线装饰的大帽子遮住了多半。
“克里奇!”女孩叫道,“克里奇,亲爱的。我赶上了吗?查理呢?”
查尔斯从马车里蹦出来,跑了过去。“你喜欢我这身衣服吗,弗洛拉姨妈?很不错,对吧?”
“你看起来很英俊,”她说,“像个军人。”
男孩抬起脸来让她亲。她俯下身,我得以看得更清楚。她比我之前想的年纪要大——是个大小姐,不是小姑娘。克里奇太太也过来被亲了一下,然后这位小姐的目光才转向我。
“这位是谁?你能介绍一下吗,查理?”
男孩脸红了。“请原谅。弗洛拉姨妈,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希尔德先生,他是布兰斯比学校的老师——我的学校,你知道的吧。”他咽了口口水,接着说,“希尔德先生,这是我的姨妈卡斯沃尔小姐。”
我鞠了个躬。卡斯沃尔小姐竟然大方地伸出手来,那只小手完全陷进我的手里。我记得她戴着一副淡紫色的手套,跟她薄棉布裙子外面的皮外套很配。
“这么说,是您送我的外甥去学校啦?我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的,先生,我只是想跟他告个别,并且给他带了件礼物。”
她拉开手提袋,取出一个小钱包交给男孩。“好好收着,查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要请个客什么的呢。”她俯下身亲了一下男孩的额头,然后把他轻轻推开,“顺便说一句,你妈妈很想你。我在乔治叔叔那里见了她一面。”
一时间男孩突然面无表情,刚才的高兴和激动都一扫而空。
卡斯沃尔小姐拍拍他的肩膀。“她一下子走不开,真的走不开。”她抬头看着克里奇太太和我,说,“我不能再耽搁你们了。克里奇,亲爱的,我走之前能和你喝杯茶吗,就跟从前一样?”
“弗兰特先生在里面呢,小姐。”
“哦。”这位大小姐轻轻一笑,和克里奇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天,我差点儿忘了,我答应爱玛·特伦顿去找她呢。下次吧,下次我们再一起重温那美好的旧时光。”
卡斯沃尔小姐的离开意味着我们的出发。我跟着查理上了弗兰特家的马车,不一会儿我们就上了南安普顿大街,那孩子挤在马车车厢的一角,转过脸看着窗外。他帽子上的穗带在脑后不停地晃荡着。
弗洛拉·卡斯沃尔谈不上漂亮,不像弗兰特夫人。但她有一种成熟的味道,像一只饱满的水果,等着人去采摘、去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