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13

我当时退缩了,没有追查下去。晚饭后,我尽可能轻地打了两个孩子一顿以维护尊严,两人之后还按照礼仪表示了感谢。爱伦脸色有点苍白,可是除了鞭子上身时咕哝了两句,没有痛苦的表情;弗兰特暗暗抽泣,我转过脸去,假装没看到他脆弱的样子。这两个人里他稍弱一点,听从埃德加·爱伦的领导。

布兰斯比先生通常会在晚祷前跟丹齐和我说几句话。我趁此机会把弗兰特和爱伦当天下午在村子里被一个醉鬼搭讪了的事跟他提了一下。我特意补充说我没有打那个人,因此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你说他纠缠小弗兰特了?”布兰斯比先生很着急(晚祷前后他从不多待,因为祷告完他马上要去吃晚饭),“哦,没有造成伤害。我很高兴你能当场解决。”

“我觉得我在城里见过这个流浪汉,先生。他自称是爱伦父亲的老朋友。”

“这些家伙就喜欢到处胡说骗人。治安官都去干什么了,怎么能让这种人在大街上骚扰好市民呢?!”

布兰斯比先生当下没再做进一步评论,此事的后续发生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二十号那天,他让我上午下课后等一下他。

“坐下,希尔德,坐下,”他带着异乎寻常的和蔼口气,拿出一撮鼻烟嗅了嗅,“我这里有一封弗兰特夫人给你的信。看来查尔斯少爷在她面前夸耀了那天你处理流浪汉的事,我想你在孩子们心中是个英雄了。”

我低下头,没说话。

“还有一件事就是,明天是特拉法尔加战役十四周年纪念,学校放半天假。”

这我当然知道,学校里人人皆知啊。布兰斯比先生本人就在这场战役中服过役,亲眼见证了特拉法尔加战役,还跟纳尔逊将军握过手呢。因此,布兰斯比先生对于皇家海军的成就是极其敬仰的。

“弗兰特夫人想让孩子回伦敦去跟她度过这半天的假日,她还邀请了爱伦。据我所知,他在斯托克纽因顿光荣地赢得了一场战斗。”

布兰斯比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无论是骨子里还是表面上他都不是个幽默的人,因此对于他的努力我只能回以一个无力的微笑。

“还有,”他接着说,“弗兰特夫人建议由你带孩子们过去。我相信你不会拒绝。”

我再次低下头,说完全没问题。

第二天午饭后,马车就在等着我们了。查理·弗兰特和埃德加·爱伦都兴高采烈的,巴不得早点儿离开学校。

“到伦敦以后你要去见你爸妈吗?”我问美国男孩。

“不,老师,他们都不在家。”

“他们也不是他爸妈,老师。”查理说,局促不安而又带点激动地向我透露这个他认为我不知道的信息,“他们是他的养父母。”

我看了一眼埃德加。“真的?”

查理脸红了。“我是不是不该说?你不介意吧,埃德加?”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爱伦转向我,“是的,老师,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死了。爱伦先生和太太收养了我,一直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

“我敢肯定你值得他们这么爱你。”说完我随便指了一下车窗外,问道,“那是只麻雀还是燕子?”

这招转移话题的手法虽然很笨,却很有效。后面我们就聊起了其他事。等到拉塞尔广场时,我跟着两个孩子进了屋,想问清楚弗兰特夫人希望我什么时候来接他们回去。管家卢米斯带我和孩子们上楼进了休息室。弗兰特夫人坐在窗边,手上拿着本书。可能是因为我和爱伦在场,查理显得非常淡定,只是平静地和母亲拥抱了一下,没有飞奔过去。之后弗兰特夫人看着我,伸出手来。

“真是得谢谢您,先生,”她说,“那天要不是您在,不知道查理会怎么样。”

“您不必夸大他遇到的危险,夫人。”我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她的手温温软软的,多像握着一只鲜活的小鸟啊。

“可是一个母亲永远不会觉得孩子的危险是小事,希尔德先生。这位就是埃德加·爱伦?”

趁母亲跟爱伦握手的时候,查理大声说道:“他爷爷是个战士,妈妈,跟我爷爷一样。他们可能还对打过呢。他是美国革命军里的将军。”

弗兰特夫人好奇地看着埃德加。

“是的,夫人。其实他的朋友和邻居都叫他坡将军,可是我的养父爱伦先生告诉我他并没有将军军衔。我想他应该只是个少校。”

“他妈妈是个著名的英国演员。”查理接着说,不过我看出这些话让埃德加有点尴尬了。

“真有意思,”弗兰特夫人说,“你来自一个人才辈出的家庭啊。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伊丽莎白·阿诺德,夫人。虽然是英国人,不过她主要在美国演出,并在那里去世。”

“可怜的孩子。”她转移了话题,“干别的什么事之前先去找找厨娘吧,相信她一定为你们做了好吃的。”

孩子们很高兴不用受大人的管束了,咚咚咚地冲出了房间。于是我有生第一次跟弗兰特夫人独处一室。她从窗边走过来,在一张红木雕花的希腊式沙发上坐下,身上的衣衫窸窣作响。经过我身边时,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我突然产生了疯狂的欲望,想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温软香甜的双腿上。

“您要喝点茶吗,希尔德先生?”她问道。

“谢谢,夫人,不用了。”我拒绝得过于果断了,赶紧撒谎来圆一下,“我还有几件事要办。您希望我什么时候来接他们?”

“我订了六点半的马车。要是您能早点儿回来,比如六点,孩子们正好吃饭,您也可以一起。”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甜美的桃红,接下来她说得更快了,“我本打算请您共进晚餐的,可我丈夫说还是下次吧。”

我鞠躬感谢她的好意,又待了一会儿就告辞了。等休息室的门完全关上了,我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简直被自己的欲望吓坏了。

我顺着大理石楼梯下楼来到门厅。卢米斯在那里等着,看我走近,他轻轻地咳了一声。

“弗兰特先生请您走之前去见他一下。”

我跟着仆人来到门厅后面的书房。仆人敲了敲门,打开门并通报了我的名字。弗兰特先生坐在桌子后面,跟上次我见他时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这次他更热情一些。他正在读信,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希尔德先生,很高兴见到你。请坐。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他把信折起来收进抽屉里,“我妻子说那天你帮了很大的忙。”

“没什么大不了的,先生。”弗兰特一家这么郑重其事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非常感谢你。跟我说一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那天几个大一点的男孩让弗兰特和爱伦去办点事——我觉得最好不要说得太详细——然后那个男人在他们回来的路上接近他们,而我碰巧看到了那家伙纠缠孩子们的一幕。

“他具体做了点什么,希尔德先生?”

“他抓住了查理的手臂。”

“如果他只是个乞丐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直接要钱不就行了吗?”

“我估计他脑子发昏了,先生。他喝了酒。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动粗还是只是想引起孩子们的注意再要钱。小爱伦还试图把查理拖开呢。”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我听说那人还拿了根手杖,对吧?”

“是的,先生。”

“他对你动粗了吗?”

“是的,先生,不过意义不大——我也有手杖,而且就算没有,我觉得对付他也没什么问题。”

“我儿子跟他妈妈说那人可比你高大。”

“没错,先生,可是我比他年轻啊。”

亨利·弗兰特转向一边开始削铅笔。“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描述一下那人的外貌吗?”

“他个子挺高的,留着一嘴乱蓬蓬的胡子。戴着一副蓝色的眼镜,穿一件带金属扣的蓝色外套和褐色的马裤。哦,还戴了三角帽和假发。”我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先生。我不是很肯定,但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他。”

“你见过这畜生,在哪里?”

“在南安普顿大街。就是我来接您儿子去学校的那天。我顺路带埃德加·爱伦到他父母那里,当时那人在附近游荡,等我离开时拦住我问那里是不是爱伦家,然后就跑掉了。”

弗兰特先生用铅笔敲了敲牙齿。“如果他感兴趣的是爱伦家的孩子,又干吗抓住我家的孩子呢?这说不通啊。”

“不,先生,这两个孩子长得有点像。而且我注意到那人看我的时候弓着身子。”

“你的意思是那人可能是个近视眼?也许是我多虑了,希尔德先生,可像我这样的人难免会得罪人的。作为一个银行家,你知道的,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高兴。况且总有些堕落的人,想要偷走有钱人家的孩子来讹诈点钱。这次攻击也许不过是一次偶然,一个醉汉的突然之举,也许那人更感兴趣的是爱伦先生的孩子。可是还有第三种可能:他想对我的孩子,甚至是我,做点什么。”

“据我对他有限的观察,先生,我很怀疑他能成功实施什么计划,除非喝了点酒壮胆。”

弗兰特先生发出一声大笑。“我喜欢说话直白的人,希尔德先生。我能请你不要在我妻子面前提及此事吗?考虑到这样的事情只会让她担惊受怕。”

我鞠了一躬,说:“我会守口如瓶。”

“真是感谢,希尔德先生。”弗兰特先生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钟,“还有一件事,我个人很想见见这个家伙,问他几个问题。万一你再碰到他,能不能通知我一声?现在,我不能再占用你的半天假期了。”

他热情地跟我握手。我走在霍尔本大街上时脑子还在不停地转着,能得到有钱有势的人的平等对待真是好,我感觉自己挺体面的。

走在秋日的午后阳光里,我觉得也许自己时来运转了。有弗兰特夫妇帮忙,我有什么做不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