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1
晚上,睡在乔治·维文赫几层楼之上的我梦见了他:在梦里,我又看到他在遗嘱附件上签名,他那细小蜡黄的手指抓着笔。梦里他的指甲很长,像是动物的爪子,我感到奇怪怎么没人帮他剪剪呢。醒过来时我得知他已经去世了。
弗兰特夫人把我叫到早餐厅。她脸色苍白,眼睛哭得红红的。她没有看我,对着煤斗说话。她说她和弗兰特先生认为查理应该留在拉塞尔广场,直到办完维文赫先生的葬礼。她感谢了我,并说已经叫了马车送我回学校。
这次谈话带给我的回味很苦涩。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仆人,我对自己说,事实上我确实是个仆人。我收拾好东西,跟查理说了再见,坐车回到了斯托克纽因顿。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试图投入到学校的日常生活中,却发现很难不想起弗兰特一家、卡斯沃尔一家和维文赫先生。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不合时宜地填满我的脑海。还有一件事让我困惑:萨鲁泰逊·汉姆威尔和诺克先生跟这群人有什么关系呢?卡斯沃尔小姐真的是亲生的吗?
卡斯沃尔先生的行为也让我无法释怀。虽然我亲眼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签下遗嘱附件,弗兰特夫人和医生似乎也认同卡斯沃尔先生的做法,但那位老人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东西吗?我的脑子实在混乱。确实,没什么具体的事值得质疑,但有很多事让人好奇,进而产生怀疑。
更糟的是,从报纸和布兰斯比先生的客人那里传出越来越多的消息,完全证实了劳斯尔先生的预言。维文赫银行出大问题了。有报道说银行可能会关门甚至拒付,维文赫先生的死引发了信任危机。我刚从阿尔比马尔大街回来十天左右,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维文赫先生已经下葬,查理也回到了学校,穿着丧服,不过除此之外他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那天上午下课后,我像往常一样到村里去散步——只要天气好我都会这么做。在商业街上,一辆由一对栗色马拉着的绿色镀金马车停在了我身边。玻璃窗拉下来,卡斯沃尔小姐探出了头。
“希尔德先生,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脱帽鞠躬。“卡斯沃尔小姐,我也很惊喜。您是来看望外甥的吗?”
“是的,其实……弗兰特先生写了封信给布兰斯比先生,要接查理回城里住一晚上。不过我好像来早了,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呢。学生们都是有固定作息的,对吧?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带我在村子里和附近的乡间走一走啊?让马多走走对它们也好。”
我如实告知自己在地理方面的无知,但非常乐意尽力带她转转。仆人放下台阶,我爬上了马车。弗洛拉·卡斯沃尔挪到一边,给我腾位置坐。
“你人真好,希尔德先生。”她边说边抚弄着一撮褐色卷发,“能碰到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幸运?”我低声问。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查理说你早晨上完课后喜欢出去透透气。”
“我想是我走运。”我笑着说,“就像那天我们在皮卡迪利偶遇一样。”
卡斯沃尔小姐也笑了,我明白我猜对了:那天下午她从阿尔比马尔大街跟踪了我。“有时候我们得推运气一把,”她说,“你同意吗?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单独跟你聊聊。你……你能跟车夫约翰说一声,咱们去村子外一两英里吗?”
我照办了。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银行的状况很糟糕。”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消息。”
“真实情况比报道出来的要严重多了。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我父亲十分震惊,他没想到……也就是说,问题真的很大了。似乎是有几张单子要支付,金额都非常大。通常情况下债权人会同意延期,但这次不行,债权人希望立即兑现。然后,祸不单行的是,我们还以为——其实全世界都以为,维文赫先生很有钱。事实上,他死时已经不是这样的了。”
“我很遗憾听到这些。我能问一下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因为……因为我很担心维文赫先生去世那天晚上的事。我父亲总是很暴躁,办事我行我素,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还能容忍,可对于陌生人来讲……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只是见证了一次签名,卡斯沃尔小姐,仅此而已。”
“你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签字,对不对?之后你自己也迅速地签字了,对吧?那你可以证明其间不存在胁迫,维文赫先生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的手一直缩在皮手笼里,说到这里时有点激动了,就伸出右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妥,深吸了一口气缩了回去。
“我当然能证明,卡斯沃尔小姐。可是其他人也可以啊,那个医生的话肯定比我的分量重,还有弗兰特夫人啊。”
“弗兰特先生似乎对那份遗嘱附件有异议。”她说,脸又红了,而且红得很厉害,“我想你也知道家里的那点事吧,争夺遗产能造成最恐怖的灾难。”
我温柔地问道:“卡斯沃尔小姐,弗兰特先生为什么会对那份遗嘱附件有异议?”
“我老实跟你说吧,希尔德先生,它涉及格洛斯特郡的一处地产。据说那块地原本属于维文赫先生的祖母,也就是他和我父亲共同的祖母。维文赫先生对那块地产很有感情,因为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我父亲告诉我说,那是唯一没有抵押出去的财产,而那份遗嘱附件就是把它赠予了我。”
“我能问一下,要是维文赫先生没签那份附件,那块地会归谁吗?”
“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我表姐弗兰特夫人代儿子管理吧。有一系列遗赠,但反正她和查理是共同继承人,而弗兰特先生是遗嘱执行人。我父亲和维文赫先生在生意上有过争执,所以他没有被列入遗嘱。可是在叔叔最后的日子里,爸爸向他说明,他又没跟我吵过。叔叔被说动了,就在那时起草了一份遗嘱附件。”
“那弗兰特先生呢?”
“弗兰特先生当时不在。索菲虽然在那个房间里进进出出,可她的脑子里全是别的事。”卡斯沃尔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实际上她完全想错了。她以为她是那份遗嘱附件的受益者呢。”
我还记得维文赫先生签署附件前她对卡斯沃尔先生说的话:我们必须按照舅舅的意愿来。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
卡斯沃尔小姐又靠近了我一些,声音更低了。“我也能理解,弗兰特先生不相信我叔叔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处于清醒状态,他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东西。”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有没有可能弗兰特夫人被骗了,而我是这项关于遗产的欺诈诡计中不知情的帮凶?难道这就是维文赫先生过世后的第二天早上她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
“本来这件事没多大关系的,”卡斯沃尔小姐叫了起来,“要是叔叔留下的公司不是这么麻烦的话。我父亲认为等把他留下的债务还清,恐怕连日常开支都成问题了。至于银行……目前的情况非常紧迫,我父亲说暂停支付是不可避免的了,甚至有可能破产。我想,对索菲来说真是一场大难了。”
“还有弗兰特先生。”
“如果银行有难的话,他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卡斯沃尔小姐不客气地指出,“自从我父亲撤资后,就由弗兰特先生负责日常营运了。”
马车出了村子,现在正行驶在乡村的小路上。
卡斯沃尔小姐看着我。“我得去学校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差不多是在请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什么?”
“这很荒谬。”她答道,语调急促,“也许不一定是真的。但据说,弗兰特先生非常怨恨你。”
“为什么?”
“据说他认为你不应该见证我叔叔签名。”
“据说?谁说的?”
“嘘,希尔德先生。我……我听到他跟我父亲还有律师在我叔叔死后的那天早上说的。是这样的,我当时就在隔壁,他们也没有压低声音。”
“可是为什么弗兰特先生要因为我见证了签名而怨恨我呢?就算我没去,也会有别人去啊。那他对那个医生也同样怨恨吗?”
卡斯沃尔小姐没有回答,她用双手蒙了住脸。
“再说,你父亲当时那么强硬,我怎能拒绝得了呢。”我说,眼前又浮现出阿尔比马尔大街的早餐室里,弗兰特夫人那张苍白、冷漠的脸,“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啊。”
“我懂,”她喃喃道,从戴着手套的指缝间偷瞄我,“我懂。可是男人不总是那么理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