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4

“我是个杂种。”星期一晚上,弗兰特先生的葬礼之后,卡斯沃尔小姐对我说。

我被她如此粗鲁的用词惊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瞥了一眼门,怕门开着,她说的话被别人偷听到。此时卡斯沃尔小姐和我待在她父亲位于玛格丽特大街的豪宅的休息室里,查理上楼去拿一本书了。

她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个词就是这么用的。这就是我之前在阿尔比马尔大街上想跟你说的,结果被查理打断了。”

“这无关紧要。”我开口了,完全是出于礼貌。

她跺了一下脚。“要是你也是个杂种,就知道这名称有多愚蠢了。”

“请原谅,我没说明白。我不是说对你无关紧要,对大众来说也确实不可能无关紧要。我……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没什么关系。”

“你早就知道了,先生,承认吧。有人跟你说过了。”

卡斯沃尔小姐又盯了我一会儿。她的皮肤很好,几乎是半透明的,有这样皮肤的女孩子头发多半是红棕色的。她生气的样子反而更迷人了。

“我爸爸选择隐瞒我的身世。”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接着说,“这反倒让我非常尴尬。因为这样会误导一些人……说白了就是,有些人是出于错误的认知才来接近我的。”

“在我这里你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卡斯沃尔小姐。”

她低下头,研究起脚上的漂亮拖鞋。“我妈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农夫的女儿,但我没见过她……我还不到一岁她就死了。”

“真遗憾。”

“也没什么。六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巴斯的一所女子寄宿学校,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十五岁,回来后跟表姐弗兰特夫人一起生活。那时爸爸和弗兰特先生的关系还挺好的。弗兰特先生那时在美国打理银行生意,所以当时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弗兰特夫人、小查理和我。我真想……”

“想什么?”

“我真想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可后来我父亲的老婆死了,没有什么能阻碍我跟他住在一起了。而且那时他和弗兰特先生有了争执,我再住在拉塞尔广场也不合适,于是我就搬到这儿来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这些话在她心里憋闷了很久,要一下子倒出来,“作为一个陪伴、一个管家和女儿,还有……唉,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功能了。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父亲带朋友回家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说完了,在炉边的小沙发上坐下,胸脯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

“很荣幸,你能对我坦露心声。”我轻轻地说。

她抬头看着我。“谢天谢地,葬礼结束了。这种事总是让我忧伤。没几个人来,对吧,除了几个美国人,基本上没人来。光看葬礼你肯定想象不到,亨利·弗兰特活着的时候有多少人以有他这个朋友为傲。”

“美国人?”

“诺克先生。他似乎认识弗兰特先生,几个星期前,那位美国部长拉什先生把他介绍给了爸爸。”

“我应该见过这个诺克先生。”

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有一次他去拉塞尔广场拜访,那时他好像刚从美国过来。后来还见过一次,是维文赫先生去世那晚,在阿尔比马尔大街。”

“可他来葬礼干什么?他们似乎也不算是什么亲密的朋友,更何况那些罪行让弗兰特先生原先的朋友都和他成为陌路人了。”

“我不知道。”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你不能直接问他吗?”

她摇摇头。“我基本上不认识他。虽然曾经介绍过,可从来没说过话。况且,他干吗要浪费时间跟一个小姑娘说话?”

我没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至少不需要言语上的回答。这个问题就这么悬置在我们之间,然后她脸红了。我们四目相对,笑了。弗洛拉虽然不漂亮,可她的笑容能让人心动。

“可怜的索菲——弗兰特夫人。”她突然又开口了,也许只是急于把话题岔开,“她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真的是一无所有。弗兰特先生甚至把她剩下的首饰也都拿走了。她本来已经把大部分都给他了,可是他走的那天撬开了她梳妆台的抽屉,把仅剩的几件也带走了——那几件她极为珍视,存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些首饰没找到吗?”

“没有……怀疑是被凶手拿走了。不过索菲也不是没有朋友,希尔德先生……至少还有我。她对我来说就跟亲姐姐一样,我家的门永远都向她敞开着。”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卡斯沃尔小姐瞥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评估一下她这番多愁善感的倾诉的效果,然后她转向一边,借着烛光在缝纫桌上穿起针线来。

查理冲进了房间,然后慢慢变回脚步踉跄、沉默不语、爸爸刚刚下葬的孩子。他一身重孝穿戴,可是没人的时候他的表情就会出卖这看似悲伤的心情。我相信父亲的惨死让他深深震惊——谁不会呢?——可是我不觉得他为父亲的死感到悲痛。他在火炉边坐了下来,卡斯沃尔小姐专注于刺绣,我则打开了手上的波爱修的《哲学的慰藉》。

这边书页偶尔翻动,那边针线翻飞,可我觉得我们都心不在焉。那天天气非常冷,坐在屋子里我仍觉得冰冷刺骨,这样的阴天对我们的影响各不相同。弗兰特先生的葬礼是在拉塞尔广场旁边的殉道者圣乔治教堂举行的,现在他的尸体正躺在育婴堂北面的坟场里。而弗兰特夫人在我们头顶上的某间屋子里睡着,旁边有克里奇太太伺候。这位寡妇坚持要参加丈夫的葬礼,结果高烧再次发作了。

在弗兰特夫人的要求下,本学期查理都不去学校了,而我被雇来当他的家庭教师兼看护。卡斯沃尔小姐某次不慎说漏了嘴,我才得知原本卡斯沃尔先生反对这个计划,但弗兰特夫人非常激动,好几个医生都担心这会危及她的生命。

现在我们三个默默地坐着,假装忙着自己的事,实际上心思各异,只等着仆人送茶来。可我的口渴注定没法缓解了,因为仆人刚把茶送来就宣布卡斯沃尔先生想见我。

我下了楼。这栋房子位于卡文迪什广场东面,大小和地理位置都比我预想中的差一些,毕竟卡斯沃尔先生那么有钱。我在楼下的里间客厅里找到了他,他手里拿着雪茄,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

“希尔德,快关上门,行吗?真他妈冷啊。葬礼总让我心寒。站这儿,老兄,站在火光下,让我能看到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查理跟我说你参过军,是滑铁卢战役中的民族英雄。”

“对,我参过军,先生。”

他大笑起来,大张着的嘴巴突然闭上了,像吃了一只苍蝇。“我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排成一列等死——个人意见而已。当然,像你这样不这么想的年轻人才对国家有用。”他拿起手边的一只玻璃杯,喝了一口,“他们说你见过亨利·弗兰特的尸体。”

“是的,先生。”

“就躺在他被杀的地方,对吧?惠灵顿别墅,哈!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竟然死在幽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那个地下室其实是露天的,先生。那些房子的墙壁也就几英尺高。而且,虽说我去看了他被杀的地点,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他已经被移走了,移到了旁边的棚子里。”

“哦。”卡斯沃尔先生呼噜噜地清了清喉咙,“他们可没跟我说这个。我听说他的尸体被残害得很厉害。”

“是这样的。”

“怎么回事?跟我说说,伙计。用不着在意用词,虽说我没当过兵,但也不是个胆小鬼。”

“报纸上说他被一把斧子砍伤。”

“没错,在树篱里找到了。他们说上面有血和毛发。你看过那些伤口,依你看,是那种凶器弄的吗?”

“很有可能,先生。弗兰特先生的头部遭到重创。非常严重,一只眼睛都被打出来了。”

“但你仍能确定那是他?”

“我不是很肯定。可是头发、身高、衣服,还有那双手,一切都支持这个结论。”

“虽然脸认不出来了,可事实就是这样,对吧?”

“要不是他的话,那这个人也太像他了。外貌,还有——”

“明白了。”卡斯沃尔先生打断了我,“你为什么提到他的手?”

“死者的右手上戴着弗兰特先生的戒指,且左手食指缺了两节。”

“那双手是绅士的手吗?”

我耸耸肩。“很难说,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我也没机会或者欲望去仔细检查。而且,当时的光线不是很好。”

卡斯沃尔先生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眼。他叹了口气,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又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了一会儿。他的领结松开了,马裤的腰带和膝盖处的扣子解开了,外套皱巴巴的,到处是污迹,头发乱糟糟的。可是他的头脑活跃,说话随意却重点突出,让人经常忘记他其实是个患病的老人。

突然,他抬头瞥了我一眼并冲我微笑,我感觉像要失明了一样。和他女儿相似的笑容——面部肌肉的调动几乎一样——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你明白问题所在了吧,是不是?”

“手指。”

他点点头。“你能不能确定,那根缺了两节的手指是早就那样了,还是最近才制造的?”

“在当时的条件下,我怀疑就算是专业的医疗人员也很难判断。”

“衣服下面的皮肤怎么样?”

“我没有机会去检查。”我有点犹豫,“不过皮肤的颜色不像是活人的。尸体在外面放了一个晚上,天气很冷。除非有明显的标志,比如伤疤或者痣什么的——”

“没有。”

卡斯沃尔先生沉吟片刻,喝了口酒。屋里只点了两根蜡烛,分别放在壁炉的两端,因此四下都很昏暗。这让我想起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描述的洞穴:这里有火光,有阴影;我还能看到火光的另一边吗,充满阳光的真实世界?还是弗兰特一家和卡斯沃尔一家要把我永远禁锢在他们的洞穴里?

“我想对你实话实说,”卡斯沃尔先生说,“不过我先得请求你保守秘密。你能保证吗?”

“好的,先生。”

“弗兰特夫人跟我说,有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跑到斯托克纽因顿骚扰过查理两次,而且第一次的时候他试图攻击,或者是抓住这孩子。你当时在场帮了他们,是不是?”

“是的,先生,不过——”

“第二次,那人竟然阔绰地给了孩子们一点钱。”卡斯沃尔先生举起一只手,阻止我说话,“现在,我要说点你不知道的。星期五中午的时候,弗兰特先生正穿过拉塞尔广场往家走时,在自己家外面被一个人搭讪了。这人恰好就符合你和查理对出现在斯托克纽因顿的陌生人的描述。弗兰特夫人当时正好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这一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阵子他们被债主折磨得心惊肉跳。不过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债主,也不是警察,不像任何相关人士。虽然弗兰特夫人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能从手势看出弗兰特先生很生气,而对方显然被他的怒气吓到了。后来弗兰特先生进了屋子,那个人迅速走掉了。弗兰特夫人等丈夫进来后问他那人是谁,这时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弗兰特先生矢口否认他跟任何人说过话。”卡斯沃尔先生停了一下,食指伸进马甲的两枚纽扣间挠了挠肚皮,“依你看,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先生。”

“我很怀疑,弗兰特夫人说你跟她丈夫有些私下交易。”

“我是有一次有幸为弗兰特先生跑了个腿。”我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我的脸,“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觉得弗兰特夫人看到的人跟弗兰特先生的死有很大关系。”

“要是你明白我反倒觉得奇怪了,因为我还没告诉你呢。虽然那天很冷,但弗兰特夫人想透透气,因此当时客厅的窗户开着。那个陌生人声音很大,她很清楚地听到他说‘惠灵顿别墅’。还有,她认为——尽管我不确定她这话到底有多可信——那人带有爱尔兰或是美国口音。”卡斯沃尔先生用玻璃杯底敲了敲椅子扶手,“我觉得她没说谎,至少在记忆中她确实听到了。还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你为她丈夫跑腿的事跟那个出现在斯托克纽因顿的陌生人有关。目前她的身体状况还不太好,于是她委托我把这些话说给你听。”

我低下了头,一阵羞耻感涌上心头。

“我想,你不希望她遭受更多的痛苦吧?”卡斯沃尔先生说。

“当然,先生。”

“那你没理由不坦白你所知道的底细了。”

“好吧。那个人第一次来到斯托克纽因顿之后,弗兰特先生便很担心儿子的安全。后来我又偶然遇见了这个人,在朗埃克。我一路追踪,终于逮住了他,问出了他的故事。他是个美国人,爱尔兰裔,自称大卫·坡。他到斯托克纽因顿去不是找查理或者弗兰特先生,他感兴趣的是查理的朋友,埃德加·爱伦。”

“爱伦?那个住在南安普顿大街的美国人的儿子?那个烟草市场垮台时遭受重创的爱伦先生?”

“我不知道爱伦先生的生意做得怎么样,先生,但确实是他的儿子埃德加·爱伦——或者说养子。小埃德加也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而这个大卫·坡,自称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他这么多年后还来干什么?”

“要钱。”我犹豫了一下,“我猜也可能有一些父爱的元素在里面。或者至少有点好奇心。”

卡斯沃尔先生拿出一条黄色的大手帕,轰隆隆地擤鼻子。“可我不明白,第二次的时候,他给了他们钱。”

“是的,先生,我只能推测在这段时间里坡先生的境遇有所好转了。”

卡斯沃尔先生看了看表。“还有一点,弗兰特夫人非常肯定,那人第一次是冲着查理而不是另外那个男孩来的。”

“我觉得那是坡先生犯了个错误。我必须指出当时他有点喝醉了,还有,这两个孩子的确有几分相似。”

“双胞胎,嗯?”

“那倒没有,先生,但确实很像,仅此而已。”

卡斯沃尔先生把烟头扔进壁炉。“告诉我,你知道这个人住在哪儿吗?”

“在圣贾尔斯一带。他没说具体地址,但他跟我说他总待在喷泉酒馆,在那里当街头画家。”

“这些你都告诉弗兰特啦?”

“是的,先生。”

“后来这个叫坡的人又出现在斯托克纽因顿的时候,境遇奇迹般地变好了。再后来,弗兰特夫人看到她丈夫在拉塞尔广场跟一个人聊天,聊到了惠灵顿别墅,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坡,但她丈夫否认了。最后,在惠灵顿别墅发现了弗兰特的尸体,是被残忍谋杀的。你有什么看法?”

“根据现有的证据,先生,很难判断这些信息是否相关、是否有联系。”

卡斯沃尔先生用左手手肘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不要跟我讲大道理,年轻人。你们这些老师,把全世界都当成教室……你对圣贾尔斯那边熟不熟?”

“我去过那儿几次。”

“找乐子?”我没回答,他就笑了一声,一种奇怪、生硬,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从一只大鸟的嘴里发出来的,“你知道喷泉酒馆吗?”

“好像在教堂北面,”我说,“靠近劳伦斯大街,我想。”

“那你明天能到那里去找一下坡先生吗?”

“先生,正如你说的,我是一个老师,而且——”

“又来了,又来了,希尔德先生,你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而且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知道坡长什么样子的人,除了弗兰特夫人之外。”

“可是弗兰特夫人委托我照顾她的儿子。”

“见鬼,你觉得我付不起请你的钱吗?”

有钱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现在,我差不多成了卡斯沃尔家的用人了。要是我惹他生气了,他去布兰斯比先生那里说一句话,我就失业了。

他按下报时按钮,怀表发出轻微的脆响。“再说了,”他低声说道,“你也不是为我去做这件事,我是在请你帮弗兰特夫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