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5

第二天早上,我偷偷溜出了门,穿过市场来到牛津街,然后向西往圣贾尔斯教堂走。我从生炉子的人手上买了件打满补丁的旧外套,从卡斯沃尔先生那里借了根结实的手杖。

这天能见度很低,空气是黄色的,吸进嘴巴里能尝到一股煤灰味。我跌跌撞撞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断和其他行人碰撞,还有一次差点儿被一辆运煤的车要了命。

在那些被人们嘲笑,说成是疯子的日子里,我常常在圣贾尔斯周边的贫民窟里游荡。最糟糕的部分是教堂北面,班布里奇大街、乔治大街和闹市区之间,有一块由大杂院、小胡同和巷道组成的黑漆漆的菱形地带。我倒是从没遇到过麻烦,连满大街乱跑的野狗都对我没兴趣。天下穷人一家亲,他们知道我和他们是同一伙的。

慢慢走近这个地带的黑暗中心,各种气味和噪声就越发强烈,它们和我打招呼,拥抱我,吸干我,像这黄雾一样要把我淹没。贫民窟是一个自然法则都倒转的地方:在这里,受害者成了野蛮的猎手,被捕猎的反而是猎手的天敌。

我离开闹市区转进劳伦斯街,一个大冷天还只穿一件单衣的女人伸着孩子般的小手扯住我的衣服。我赶紧脱身而过,匆忙间踩到了一头从巷子口的污泥里冲出来的瘦骨嶙峋的猪,两个顽童在后面高声尖叫着追打它。我赶紧往前走,越过一个裹着灰色毯子蜷缩在门洞里的女人,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朝我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乞求着:“我可以给你乐子,亲爱的。”她发出呜呜的声音,尖厉刺耳,我没搭理她,她便用同样的语调诅咒了我。

“行行好,给老兵一个铜子儿,让他为女王陛下的健康干杯吧!”又从脚下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一个没腿的红脸汉子蜷缩在一辆低矮的推车上。

“你能告诉我喷泉酒馆怎么走吗?离这儿不远了吧?”

“为女王干杯。”那人坚持不懈。

我从兜里掏出一便士,扔在他摊开的手掌里。

他握住了硬币。“左转,教堂街和乔治大街中间有条巷子,从那里穿过去就到了。”

他的目光投向一群从啤酒屋里出来的酒徒,我顿时紧张起来,迈步走开,边走边晃动手中的手杖,尽量弄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博爱是个奢侈品。在贫民窟里更是不可行的,在这里,一时冲动的善意都可能让你付出沉痛的代价。

我找到了那条巷子。一条土路,最多四英尺宽,全是泥巴和粪土——有人的,也有畜生的,半硬半软。一路上挤满了睡觉、喝酒和聊天的人。两个小女孩坐在泥巴里,拿着几块破布玩过家家。就在离她们不到一码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一边交欢一边呻吟、号叫,看上去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享乐。

我一路用手杖开道,推开人群。从巷子尽头一个充满雾气的院子传来一阵舞曲的声音,是小提琴演奏的《圣帕特里克节》。我以前听过这首曲子,是从以前驻扎在隔壁的爱尔兰军团那里听来的。贫民窟又被称作圣地或者小都柏林,因为那些贫穷的爱尔兰人会从全城,甚至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涌到这里。

我走到巷子尽头的那个幽暗的院子,右边的建筑外挂着一块粗糙的牌子,上面画着个喷泉。我推开门,又跨过一个在地上爬的孩子,进了一个貌似是酒吧的屋子。里面低矮昏暗,不过十二英尺见方却装了至少三十个人。我一路推挤着,直到碰到一个彪悍的女人,腰间还系着皮袋子和一串钥匙。我摘下帽子,行了个礼,或者说尽量地欠了欠身子。

“夫人,”我说,“也许你能帮我个忙。我在找一个叫坡的街头画家。”

她端起手里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它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然后转过身来,抹了抹嘴边的泡沫,说:“恐怕你来晚了一步。”她眼皮往上一翻,褐色的小眼仁就像布丁上的干果粒。“他是个满腹诗书的好人啊。夜晚为我们朗诵诗歌,人也彬彬有礼。他从来不缺活儿干,今天这个请他帮忙写诉状,明天那个央求他写封信训斥自己被宠坏了的孩子,或是向海峡对岸的父母要钱。”她又端起大啤酒杯喝了一口,“坡先生干什么都有板有眼的。”

“他现在不在你这里吗,夫人?”

“哎呀,是啊。可他在我们家楼上靠窗的床上住了好久,都快成一家人了。‘玛利亚,亲爱的,’他对我说,‘你把我当国王对待,而你就是我的王后,这里是我们的王宫。’”

她把脸凑到我面前,冲我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红肿的牙龈。我闻到一股酒酸味和很冲的腐肉味。

“啊,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个房间,先生。‘床很舒适。’坡先生曾经对我说,而且他不用和别人分享,除非非常愿意,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呢?”

“你真是太好了,夫人。可是不巧,我找坡先生有点急事——”

“我总说,事情是你越急就越着急。”玛利亚说着用她的大胸脯挤了挤我,“没那么急吧,我想,连喝一杯驱驱寒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大雾进到你肺里,可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呢。我的第一个丈夫就是个肺痨,第三个也是。”

我意识到这是无法拒绝的,只好邀请她跟我喝一杯。她收了我一先令,打开架子上方的柜子,调了一杯兑水杜松子酒。

没过多久,我的女主人就变得十分惹人讨厌了。她先是背靠着墙,用有力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夸我的身材好。然后她试图亲我。接着在喝了更多的杜松子酒之后,她为第三任丈夫掉了几滴泪,她说他比其他几个更加打动她的心。

“请告诉我坡先生在哪儿,夫人,”我打断她,“你刚才很好心地答应我的。”

“坡先生。”她哭着说,想把围裙脱下来却没成功,“我的坡先生抛下了他的爱情鸟,从我们的快乐窝里飞走了。”

“是的,夫人——他去哪儿了?”

“七面钟。”她吸着鼻子说,突然间变得比修女还清醒,“他说他找了份给绅士当差的活儿,要搬到离做事的地方近的住处去。其实是他看不上喷泉酒馆了。”

“他去了七面钟的什么地方?”

“女王大街的某栋房子里。”她说着话,两腿就渐渐瘫软,整个人顺着墙慢慢滑下去,膝盖像两座山一样拱起来,顶着高耸的胸脯,“那里有个算命的,很绅士,他的鹦鹉会说法语。坡先生说他看着他——我是说那个人,不是鹦鹉——看到他脚下有很多漂亮女人,还有做梦都梦不到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