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32
我十二月九日星期四那天回到了斯托克纽因顿。一个月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又长又冷的夜晚正好跟我心灰意懒的心情相呼应。我不时陷入强烈的绝望中。尤其是没事可干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两张脸: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我震惊于自己的愚蠢荒唐:要说痴迷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小姐已经够痛苦的了,那两个又会痛苦成什么样呢?可不管我用什么哲学观点来说服自己,也无法从脑中驱散那两张可爱的脸庞。
“托马斯,你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一天晚上,爱德华·丹齐坐在快要熄灭的炉火边对我说。
“就是这潮湿的天气弄的。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病恹恹的。”
“一个人的精神变化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像天气一样。你在看什么书呢?”
我把书递给了他。
“卡图卢斯的《卡米拉》?”他把书拿起来,凑到烛光下翻开,“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嘴里咕哝着,“整本都是年轻人的狂热,还有愚蠢。不过,我想最好不要让布兰斯比先生知道你在读这样的书。”
“我重读这些诗歌不是看里面的情事,而是看看格律。”
“当然。卡图卢斯的十一音节诗句和抑扬格确实写得有点意思。至于六步诗,毫无异议,他的格律可比卢克莱修用得优雅多了。不过我个人认为,在诗句的跨行连续方面,他还需要再努努力。另外,他的挽歌根本不值得模仿,而且五步诗大多非常粗俗。”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的脸色,立刻露出那个歪嘴的笑容来,“请不要在意,托马斯,我今天也有点魂不守舍。”他把书递还给我,“你听说了吗?奎尔德要退学了。”
“我不觉得我该为此难过。”
“似乎他父亲受维文赫银行倒闭事件的影响很大,全家人几乎一无所有了。”
“我必须说,这种事现在处处可见。”我伸出手靠近火炉,“希望他们还不至于饿肚子。”
“那倒没有。那件事真是可怕。”丹齐的眼睛里闪着橙色的烛光,“不过,的确没人比弗兰特夫人更惨。听说她现在全靠卡斯沃尔先生的救济过日子,这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我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怒火,因为这又让我想起这一切都是那份遗嘱附件惹的祸。而正是在我无意的帮凶下,她失去了经济独立的最后希望。我压抑住怒气,接着说:“当然,还有查理。”
丹齐挥了挥修长的手。“至少他还年轻,年轻人都有极强的适应能力。而弗兰特夫人的境遇就是真的可怜了。”
我支吾着表示同意,不敢开口说话。
“她很爱他,对吧?”
丹齐在等着我回答,可我没吱声。
“不过爱情是很奇怪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好像我回答了什么似的,“我们常用这一个词来表达三个词的意思。当诗人们说到爱时,他们描述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强烈的依附感。这种感觉也许还不如饥饿感来得强烈。尽管他们用感伤的言语将它包装起来,但说到底就是生理上的性冲动,是对享乐的渴望。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强大欲望,却能在一个人身上产生令人惊异的强烈情感,强烈到疯狂的地步,也许,就像它作用在卡图卢斯和他的拉丝碧雅身上那样。只是这种情感通常都很短命。我认识的很多年轻人,几乎每星期都要陷入一次爱情,而等他们跟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时,这一情感很少能保持当初高峰时的那份满足。”
我盯着火苗一声不吭。丹齐的声音已经变得迟缓、梦幻。我真希望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待着。
“还有第二层含义。”他又停了一下,给我插话的机会,“很多时候,爱不过是淫荡的一个堂皇的代名词,是交媾的渴望,是无度的色欲。爱这个词给这些事蒙上了一层规矩的面纱。它试图隐藏本质,以此来抵挡道德的约束。可是,认真想想的话,这些事并不比食槽边的猪的行为更可爱。”
我晃了晃身子。
“我希望这话没让你不舒服。”他接着说,“跟诗人一样,对情绪进行分类也是哲学家的本职。而且,对于不偏不倚的旁观者来说,一个成熟的人确实会对另一个人产生类似于爱的情感。但也确实有人认为‘爱’这个称呼要比以前对它的称呼深刻太多。这就是我所说的这个词的第三层含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变的关怀。”
我忍住一个哈欠。“听起来很像友情,或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不,托马斯,不完全一样。你看,爱不排除激情。激情很可能扮演了重要角色,只不过还受理智和经验的引导。有时你也可以在夫妻之间看到激情,最初的热情消散之后它仍能继续成长。有时也会出现在同性的朋友之间,最常见的就是一起经历过危险的水手或士兵。非要描述这种情感的特征的话,我觉得可以用‘完整’这个词。相爱的双方因对方而完整,这种情感能在任何情境下产生,有时会是最意外的情况。它也包含性的部分,但又不仅限于此。”
他倾身向前,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我看到他的两只眼睛里都闪烁着烛光。窥视到别人内心的欲望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内德……请原谅,我今天真的很累。再待下去非睡着了不可,我先走一步你不会生气吧?”
“不、不,当然不会。”丹齐说,“你都打瞌睡了。估计你都没听到我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道了晚安。可刚走到门口他又叫住了我。
“别忘了这个,”他说,“你的卡图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