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43

接下来的几天依旧晴朗清冷。圣斯蒂芬节的早上,大家又一起去了教堂。这次,卡斯沃尔先生把大马车和轻便马车都开去了,我们一路颠簸蜿蜒,来到了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啊,卡斯沃尔先生大失所望了,路易斯皮奇家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回到山庄,孩子们都很不开心,一方面是因为假期要结束了,另一方面是想出去玩。所以当我提议出去走走的时候,他们高兴坏了。

“你们可以带希尔德先生到我们的修道院遗迹去看看。”书桌边的卡斯沃尔小姐抬起头来建议道。尽管今天是礼拜日,可她还在忙着算她的账。“那里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至今还总能看到披斗篷的人影从柱子之间掠过呢。”

说完她就接着埋头算账。圣诞节教堂门廊那事儿之后,我们俩还没私下说过话。我不知道怎么去揣摩她的想法,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一行为很不合适,可心里偏偏不愿承认。

“那么,先生,”查理说道,“我们就去修道院那儿吧。埃德加,我听说修士们在地里埋了财宝呢。”

弗兰特夫人正在窗边写信,这时也抬起头来。“不许给埃德加灌输这些鬼话,查理,那不过是乡下人瞎编的。”

我看着坐在寒冷冬日阳光里的她,问道:“那片遗迹很大吗,夫人?”

“我没去过,希尔德先生。你问卡斯沃尔小姐吧。”

“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卡斯沃尔小姐说,“不过就是几块石头而已,实际上那里也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修道院。教区牧师跟爸爸说,这周围的地当年全属于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修道士们,一直到河边。他觉得我们那片遗迹只是修道士们的农场。爸爸很失望,他想要一个真正的修道院,而不是什么农场里的破房子。”

“可那里曾经有修道士,因此我敢肯定也有鬼。”查理跃跃欲试地说,“还有财宝。藏在那里比藏在修道院里更安全,对吧?修道院是人们第一个会去搜的地方。”

弗兰特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当年建这座山庄的时候,可能在挖地基时找到了一两枚银币,就成了财宝传说的起源。乡下人总爱大惊小怪。”

“是在哪儿找到的?”

她只顾着把信折起来。“我不知道,查理。”

“那是谁告诉你找到了银币的?我可以去问问他知不知道到哪儿去挖。”

“恐怕你办不到了,是你爸爸说的。”她看着儿子说,“他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不是在这栋房子里,是以前建在这里的房子。他爷爷曾拥有这座山庄,你可以在那座方尖碑上找到他的名字。”

“我们家在这里住过?蒙克希尔原来是我们的?”

弗兰特夫人的脸色变了。“亲爱的,这里不是我们的。你爷爷很多年前把它卖给克兰麦先生了。”

查理靠着妈妈坐着的椅背,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妈妈,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你可以给我们指财宝可能埋在哪里。”

“那儿没有财宝。”她说。

“不是有人找到钱币了吗,”卡斯沃尔小姐说,“而且是银币。这难道不算财宝吗?”

弗兰特夫人笑了,我们大家都跟着笑了。“算是吧。”

“那好,可能还有呢。不去找的话它自己可不会蹦出来的。”查理说。

弗兰特夫人看了一眼窗外,蓝色天空下是宏伟的银色山庄。“出去透透气也好。弗洛拉,你也一块儿去吗?”

卡斯沃尔小姐回答说她更想待在火炉边。我试图迎上她的目光,可她却又马上看向那些数字。

一刻钟后,孩子们已经兴奋地奔跑在山间小路上,我跟弗兰特夫人则悠闲地跟在后面。不过我们走得并不慢,因为天气有点冷,弗兰特夫人平日里苍白的脸颊都被冻得发红。我们仔细检查了方尖碑,找到了刻着的描述查理曾祖父事迹的文字,然后沿着一条向西的小路进入一处峡谷。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很快就听不到喧闹声了。此时,刚才提到弗兰特先生而产生的尴尬已完全消失。

“希望你没有嫌我们太无趣。”弗兰特夫人说,“我想你一定更喜欢热闹和繁华吧。查理跟我说你到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之前住在伦敦,之前还当过兵。”

“这些正是我更加喜欢乡村的理由。”

“也是。”她看了我一眼,“我父亲也参过军。弗朗西斯·马普尔上校,你可能没听说过他吧?”

“确实没有。我是一八一五年参的军。初等兵。”

“你参加过滑铁卢战役?”

“我在那儿受的伤,夫人。”

她崇拜地看了我一眼,却让我深感羞愧。

我说:“实际上我连一枪都没放。战斗一开始我就受伤了,然后一匹马倒在我旁边,我动弹不得。我是个最不合格的士兵。”

“我很欣赏你的坦白,希尔德先生。”她说,“我要是个男的,到了战场肯定也会吓坏的。”

“老实说,我真的吓傻了。”

她大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什么很聪明的话似的。“这进一步证明我对你的看法没错,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不错的人。你没有逃跑,这就够光荣的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跑不了。一匹死马压着我,我实在是动弹不了。”

“那就该感谢上天的庇护了,哪怕是用一匹死马来救你。”她指着我们面前的小山坡说,“过了这个坡就可以看到下面的遗迹了。”

孩子们已经冲上斜坡,站在坡顶了。两个人像野人一样,一边喊叫着一边冲下坡。

弗兰特夫人和我爬上山坡。坡的那一面是一个小山谷,谷底残存着几段石墙。还有一排篱笆,勉强算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并且标记出这块领地的北部边界。篱笆后有一幢灰色屋顶的小木屋。

“哦!”弗兰特夫人一只手撑着腰,叫道,“他们这是想自杀吗?”

说完她赶紧跑下山去。两个孩子像猴子一样在残垣断壁上蹦来跳去,不过这里最高的地方也不过八英尺。

“查理!”她喊道,“小心!”

查理没搭理她。埃德加却不大习惯弗兰特夫人紧张的样子,停下来回头探望。

弗兰特夫人被草绊了个趔趄。

“弗兰特夫人!”我喊了出来。

她恢复了平衡,继续前行。

废墟里传来叫喊声。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到查理正跨坐在断墙上,用尽力气大声叫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内容,但很明显他十分激动。不一会儿,我看到了蜷成一团躺在地上的埃德加。

我冲锋般地飞奔过去,超过了弗兰特夫人,终于蹲在埃德加身边。他闭着眼睛,呼吸沉重。一系列可能的后果刹那间在我的脑中闪过,从失去工作到孩子可能已经丧命都出现了。

查理咚的一声跳下来,站在我身边。“他还有呼吸吗,先生?他不会死吧?”

“他当然还活着。”我呵斥道,恐惧使得紧张演化成了愤怒。

我抓住埃德加的手腕。“有脉搏,还很强。”

“谢天谢地。”弗兰特夫人嘟囔道。她贴得如此之近,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鼻息。

埃德加睁开眼,盯着我们。“什么——怎么啦——?”

“你掉下来了,”我说,“不过没什么事。”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立刻发出一声惨叫,又倒下去了。

“怎么了?”弗兰特夫人急切地问,“哪里受伤了?”

“我的脚,夫人。”

我伸手摸了摸他受伤的部位,小心地左右晃了一下。“没有断。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扭伤了或者拉伤了。”

我起身,扶着弗兰特夫人也站起来。她把我拽到一两码开外。

“你确定那孩子的脚没断吗,希尔德先生?”

“我觉得没有,但也不确定。以前帮父亲出诊的时候我学到了一些医学常识,他是一名外科医生兼药剂师。而且,要是脚脖子断了的话,会非常疼。”

“我真是傻,要不是我大叫的话,他——”

“您不能这样想,他本来就有可能摔下来。”

“谢谢。”她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后松开,“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回去。”

“得背着他了。”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我一个人不大可能把埃德加背回去,“需要去找人来帮忙。在全面检查之前,最好不要让他用那只脚走路了。要是有担架的话他会更舒服些。”

“看,那边有人来了。”查理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遗迹远处靠近木栅栏的地方有个女人,她正朝我们走来,黑色的斗篷上下跳动着。弗兰特夫人也转过头来看。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是出于痛苦还是开心。

“我想那是约翰逊夫人。”她语调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我们静静地等着她走过来。约翰逊夫人无疑是个漂亮女人,可她的表情让她带有一种老鹰的气质,让我不禁在想,在她家到底是她丈夫做主还是她做主。

“哎呀!”她说,“这孩子摔得可不轻,弗兰特夫人。扶着他他能走吗?我们得先把他扶到小木屋里,再去找人来帮忙。”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建议让查理跑回山庄去叫人。”

“行啊,”查理喊道,“我会跑得像风一样快。”

“您真是好心,夫人,”弗兰特夫人说,“可我们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

“没什么麻烦的。”约翰逊夫人答道,“这是人之常情嘛。”

“那就多谢了。”弗兰特夫人脸颊通红,我知道她生气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查理,拜托你回去找一下弗洛拉,跟她说埃德加的脚受伤了,约翰逊夫人邀请我们到她的小屋里去了,请她派克里奇驾着轻便马车过去。”

约翰逊夫人用她那双有点突出的褐色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说一句话,又回过头对弗兰特夫人说:“这位……这位先生不能去吗?他肯定比您儿子跑得快。”

“我觉得不行。我们需要希尔德先生来背埃德加。”

约翰逊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子,说:“我可以回去叫个人来——”

“请您不要再费事了,夫人。希尔德先生完全可以做到。我们不想再给您添更多的麻烦了。顺便说一句,您还不认识我儿子的老师吧。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希尔德先生。希尔德先生,这位是约翰逊夫人,我们的邻居。”

我们互相行了一礼。

不一会儿,查理就跑去报信了。我把埃德加扶到背上,顺着斜坡缓步走下山谷。谷底有一道门,直通约翰逊夫人凌乱的花园,她领着我们来到屋子前面。这房子不大,实际上都称不上是一处绅士的住所,一看就知道这房子年久失修。

“欢迎光临田庄木屋。”约翰逊夫人的声音很大,略带嘲讽,“这边请,希尔德先生。”

她推开前门,领着我们进入低矮昏暗的客厅。楼梯底下立着一个旅行箱和一个绳子捆着的箱子。

“鲁斯!鲁斯!快出来!”

不等有人答应,约翰逊夫人就带我们进了一间只靠一扇凸窗采光的客厅。壁炉里只剩一丝火光了。

“把那孩子放在沙发上吧,柜子旁边有个脚凳。还得麻烦你给壁炉添点炭。等用人来干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埃德加眨着眼睛低声说谢谢,坐上了沙发。他现在脸色苍白,皮肤几乎透明。弗兰特夫人跪在他旁边,帮他脱下外套,擦干净手掌。遭到主人贬低的用人其实马上就出来了,约翰逊夫人叫她拿来了毯子、枕头和碳酸铵溶液。

“也许我们该去请个医生来看看。”我建议。

“最近的医生也在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再往外两三英里,”约翰逊夫人说,“最好还是等你们回了蒙克希尔山庄再派马车去请。”

“真不好意思,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弗兰特夫人说。

约翰逊夫人没有答话,中间的沉默超过了一般的礼貌。我换了换站立的重心,地板马上吱吱作响,结果这声音成了触发器。

“不值一提,弗兰特夫人,”约翰逊夫人轻柔地说,“邻里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幸好我刚才路过。事实上,路易斯皮奇夫人邀请我去住上一个星期,她的马车今天下午就会来了。”

接着又是一阵稍短一些的沉默。

“那……约翰逊中尉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弗兰特夫人问道。

“没什么好事。”约翰逊夫人带着怨气说道,“他不喜欢西印度,因为那里太和平了,根本就没有提拔和立功的机会。”

“听说许多海军军官都拿半薪了,他还没有,那就说明海军方面还是很看重他的。”

“他倒是这样想。”约翰逊夫人坐了下来,“有份差事倒是比没有好。可是他那艘船很老了,很可能要退役卖掉或者拆掉。到时他又得找一个需要中尉的船长了。”

“我相信他的战绩一定为他赢得了很多朋友。”

“我想你的乐观放错了地方。军队里靠的是关系,不是战绩。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对吧,弗兰特夫人?”

弗兰特夫人的脸红了。“还有很多人的遭遇比我们更差,那是肯定的。”

“听说你卖掉了城里的房子?”

“对。”

“是在拉塞尔广场,对吧?我对伦敦那一片不大熟悉。”

我紧紧地盯着约翰逊夫人看,而她则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盯着弗兰特夫人,把后者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那里真的很好,”弗兰特夫人说,“比伦敦西区要安静得多,当然,人也少多了。”

两位女士的话都谨慎而礼貌,但话与话之间的间隔给人另一种感觉,明显更阴暗的感觉。虽然有点不敬,可我觉得她们俩就像两条狗,正小心逡巡着,等待着能一口咬断对方喉咙的机会。在跟弗兰特和卡斯沃尔两家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经常觉得他们都有事瞒着我,熟悉了之后这种隐瞒也没有减少。

约翰逊夫人远不止一个秘密。她们在那里装腔作势地攀谈的时候,我又想起圣诞节那天,在教堂门口卡斯沃尔小姐说曾在蓓尔美尔看到她,当时约翰逊夫人矢口否认,说自己整个秋天都没去过伦敦。她否认得太强烈了,就像芳妮当年那样。

就像芳妮那样——

一想到那个我曾经爱过、现在已经释然的女孩,我的心中就又涌起无数往事。我记起来十月份拜访拉塞尔广场,去把查理带回学校的时候,曾经在南安普顿大街见过一位黑头发的女士。那位女士也让我想起了芳妮,就像约翰逊夫人一样。我越琢磨这件事就越发觉得那位女士就是约翰逊夫人本人。南安普顿大街通往拉塞尔广场,可是约翰逊夫人却说自己对那片区域完全不了解。

“鲁斯总是慢吞吞的。”约翰逊夫人在又一次沉默之后说,“要是有一大群招手即来的仆人该多好啊。”

“是我们给她带来了太多额外的工作。”弗兰特夫人清了清喉咙,“昨天与杰克·路易斯皮奇上校的会面真是太令人愉快了。他说起我父亲时真的太客气了。”

“是啊,我表兄杰克是个再和蔼不过的人了。”约翰逊夫人防御式地犹豫了一下,像在把握冲刺的最佳时间,“要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太想讨人喜欢了,尤其是想讨女孩子喜欢。”

这时,那个女仆拿着毯子、枕头和嗅盐出现了。为了让她能靠近沙发,我退后到小凸窗前。往外看去,一小丛未经修剪的灌木紧贴着小屋的外墙,月桂树深绿色的叶子都挤到了窗边。

我不由自主地叫喊出声。因为那一瞬间,我在纷乱的绿色枝叶间,看到了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怎么啦,希尔德先生?”弗兰特夫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