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52

“其实我很习惯醉酒的女人了。”半小时后,弗兰特夫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跟我说,“女人要是喝多了,后果跟男人没什么区别。人要是喝醉了,要么神采飞扬,要么没精打采,反正都会产生极端的效果。情绪就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了。”

“那您是否从脱缰的野马上摔下来过呢?”我问。

“什么?”

“请原谅——我只是想借用您的比喻。如果说情绪是马的话,那无疑理智就是它们的缰绳了。”

“啊,我听明白了。一个巧妙的双关,是吧?”停了一下之后弗兰特夫人接着说,“你可别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得经历这个世界上的事。小时候,爸爸不忍心跟我分离,尤其是在我妈妈过世后,于是他去哪儿都带着我。”

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接着卡斯沃尔小姐的女佣走了进来。

“没别的事了吧,夫人?约翰逊夫人现在睡得像个孩子。”

“要是你的主人回来时我已经睡了的话,请务必告诉她约翰逊夫人身体不适。再告诉她没什么其他特别的事。”

“是,夫人。”

女佣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剩我们俩了。一根蜡烛的烛光摇曳了一下,我们俩都看着那晃动的火苗,看着它灭掉,房间里顿时暗了许多。

弗兰特夫人低声嘀咕道:“我担心的是,这事会不会不只是白兰地那么简单。”

“你觉得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那么莽撞吗?”

“是的。不过要是她不愿意坦白讲的话,我们是永远也别想知道了。而她是不大可能坦白的。你觉得她——会不会有些精神方面的问题?”

“有可能。”我很乐意鼓励她往这方面想,虽然我心里知道约翰逊夫人跟她一样神志清醒。这时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要是弗兰特夫人已经发现了她丈夫写给约翰逊夫人的信的话,肯定不可能这么平静。

可接下来她却吓了我一跳。

“我真担心我是她如此疯狂的原因。”

“怎么会呢?”

“我觉得她讨厌我。”弗兰特夫人抬起手制止了我的抢辩,“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比如在田庄木屋的时候。”

“哦,”我说,“那次她是有点冷漠。”

“不只是冷漠。”她把脸转开,“她是真的很恨我。你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发生了今晚这件事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了。在我跟弗兰特结婚前,也是约翰逊夫人跟她丈夫结婚前,他们俩好了很久。”

“是弗兰特先生住在蒙克希尔的时候吗?”

“不不,弗兰特在还不到查理那么大的时候就随家人离开了蒙克希尔山庄,之后学校放假时他都住在爱尔兰,再后来就到维文赫银行做事了。不过他妈妈是路易斯皮奇家的亲戚,他休假的时候会到科利尔兰苑去,像回自己家似的。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她迟疑了一下,“可是那时她和弗兰特都没多少钱,不然他们早结婚了。”她又停了一下,然后伤感地说,“我——相信这就是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原因。”

我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我怀疑这话是弗兰特先生亲口对她说的,他用自己的旧情人来奚落她。

“谁知道呢?”她继续低声说,“她肯定觉得是我害死了弗兰特。”

“这是胡说八道,夫人。”

“人在悲痛的时候是没有理性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他被谋杀后她可能就更加失去理智了。天知道。凭良心说那真的挺可怕的,而且案子到现在都没破。担心是正常的,我自己也时常担心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她说不下去了,又把脸转开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了一点,恢复了平静的语调。“告诉我,你有没有完全失去控制的时候?”

“有。”

一块烧红的炭从炉格上掉了下去,激起一片火星。我弯腰拿钳子把它夹了回去。她的问题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今晚之前她和我还是一类人,可是现在情况有些变化了,发生了一些看不见却意义深远的变化,我只能揣测其本质和含义。

我抬起头说:“我在战场上受伤以后,觉得自己不仅身体不行了,脑子似乎也坏了。”

她点点头。“我父亲说过,一个人在战争中看到的残酷画面可能会伴随他一辈子。”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接着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脑子快多了。有好几个月,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只是非常生气。我恼火我受伤了,而其他的战友都战死了。我什么也没干却活了下来。我非常鄙视自己。”我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那时候我还老做梦,每晚都做梦。现在我相信那时我除了生气,其实还很害怕。或许生气和害怕只是同一种情绪的两个方面。”我突然记起丹齐那张双面神般的脸,“不过我不想拿这些来烦你。”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很不好。不对,应该这么说,你看上去就像待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似的,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要是玻璃罩子碎了的话,你也会崩溃。”

我字斟句酌地说:“有一天,我太绝望了,失去了理智。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却足以改变我的人生。我在公园里把一枚奖章砸向一位军官,他的马受惊了,把他摔了下去。我被逮捕了。我担心会永远待在监狱里,或者被流放,不过还好比较走运,我遇见了一个善良的法官,判定我是间歇性精神失常,可以治疗的那种。”

“我也成天担惊受怕。”弗兰特夫人说,“一个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就更多的是担心他,而不是自己。现在,我要担心的就太多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了一个唐突的问题,“希尔德先生你为什么要参军啊?”

我回顾了一下青年时代,自己都感到愚蠢得可笑。“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夫人。我被甩了,然后陷入极度悲痛之中。然后我喝醉了,对女孩的父亲出言不逊。他正好是我所在学校的校长,于是我失去了工作。为了表示对这个世界的不在乎,我就跑去吃了皇粮——其实清醒过来以后我立刻就后悔了。”

“对不起。你不会觉得我无礼吧,问这样的问题。”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哦,有关系。”

她直视着我,我甚至害怕她看出什么来——看出我内心的渴望和无法抑制的欲望。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似乎只要不喘气,就能延长这温馨一刻,把它永久地留住。

但这时传来一阵很响的敲门声,还有笑声和说话声。我赶紧喘了口气,坐回到桌子边,重新端起刚才放下的报纸——现在看起来它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弗兰特夫人什么话也没说。

门被砰地推开了,撞在了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刹那间,安静的客厅就被纷乱的灯光、嘈杂声和许多人占满。最先进来的是卡斯沃尔先生,后面跟着卡斯沃尔小姐、李夫人、乔治爵士和杰克上校。路易斯皮奇夫人回住处了,但坚持让儿子们送卡斯沃尔一行回芬德尔宅邸。

卡斯沃尔先生没喝醉,只是有点兴奋过头。因为约翰逊夫人没去,路易斯皮奇夫人就只好屈尊陪着他了,我相信他一定好好地表现了一番,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打牌时卡斯沃尔先生也和路易斯皮奇夫人搭档,对手是李夫人和一位牧师。李夫人输了不少,但极力表现得完全不在意。

我们很快就了解到几乎每支曲子卡斯沃尔小姐都跳了,大多数是跟乔治爵士跳的,也跟杰克上校跳了两曲,还有几曲是跟当地的军官们跳的。她看起来真的是神采奕奕,像充了电似的脸颊绯红。乔治爵士又带她去酒店的餐厅吃了夜宵,她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乔治爵士没说太多,但看得出也非常高兴。他的弟弟却一脸愁苦,似乎今晚的大多数时间都不太开心:先是得知弗兰特夫人不出席舞会,接着又传来约翰逊夫人不能到场的消息,最后还听说弗兰特夫人那么体贴周到地照顾自己那个不幸的表亲。他都快把弗兰特夫人说成可被封为圣徒的虔诚好人了。似乎没人真正关心约翰逊夫人——乔治爵士说她就是无法在密集的社交活动、低落的情绪和虚弱的身体中找到平衡。他相信这位亲戚的缺席不会给大家带来不便的。只要好好地睡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

“她确实睡得挺好的,”卡斯沃尔先生大声说道,“我怎么知道的?在门外都听得到她的呼噜声。”

已经很晚了——凌晨一点多了——送卡斯沃尔一家回来,又问候过弗兰特夫人和约翰逊夫人之后,路易斯皮奇兄弟也没有了逗留的借口。他们一走就发生了一幕丑剧,我不禁怀疑卡斯沃尔先生其实醉得不轻。

弗兰特夫人站起来说她累了,想回去休息。我正要给她开门,卡斯沃尔先生穿过屋子抢了先。当她正要走出客厅门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厚着脸皮讨要晚安吻。

“毕竟我们也是亲戚嘛!”他声称,“亲戚不应该相亲相爱吗?”但他的语调让旁人非常清楚他说的爱是哪一种。

“哦,爸爸,”卡斯沃尔小姐叫了起来,“请放开索菲,她已经很累了。”

女儿的声音,而不是话的内容,让他犹豫了一下。弗兰特夫人赶紧趁机逃到走廊上。我听到她在跟卡斯沃尔小姐的女仆说话,然后是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嗯?”卡斯沃尔先生像在对着空气说话,“累了?啊,是啊——瞧瞧都什么时候了。”他伸手到马甲口袋里,像是为了配合自己说的话才拿出表看了看。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真该死,雪还在下呢。”

接着他简短地向我们道了声晚安,大步走出了房间,手在口袋里叮叮当当地玩着硬币。屋里剩下的人也几乎马上离开了。卡斯沃尔小姐在走廊上停留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晃动的烛芯。李夫人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卡斯沃尔小姐转身对着我。

“真遗憾你没去舞会。”她说,“虽然只是个乡村聚会,到处都是生意人和农妇,但氛围倒也还不错。”然后她压低了声音,“要是你也去了,就更好了。”

我点了下头,看着她,禁不住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卡斯沃尔小姐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蜡烛转过身,像是要离去的样子,可是又停住了。

“您能帮我一个忙吗,先生?”

“当然。”

“我想做个试验。等你回到你的房间,能不能在窗边站一会儿,往外看看?”

“愿意效劳。可我能问问原因吗?”

“不,先生,不能问。”她笑眯眯地拒绝了我,“否则就很不科学了——会毁了我的试验的。我们这些自然哲学家是要不惜代价促成试验的。”

没一会儿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转过身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先下楼再上楼,往自己的房间走。这栋老房子到处都能发出声响,一路上我还碰到了好几个忙碌的用人。

终于爬完了最后一段楼梯,打开房门,我的房间简直和蒙克希尔山庄的冰窖一样冷。我身体很累,大脑却很兴奋,里面装满了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我脱了大衣扔在床上,从小旅行箱里掏出一张卷烟纸。接着我用力推开半扇带窗格的窗户——窗格里还塞满了报纸——斜靠在窗台上,吸了满满一口甘甜怡人的香烟。

城市的屋顶银白一片。远处的教堂传来一声半点的钟声,另一处的什么地方回应了一声。钟声也被厚厚的白雪遮盖,显得很缥缈。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图片,就像从天而降的纷乱飞雪一样无序地飘着。

其中当然有卡斯沃尔小姐的脸,带着让人满怀憧憬的笑意;还有弗兰特夫人那张极美的脸,映着摇曳的烛光和客厅壁炉的火光。我还看到约翰逊夫人在人行道上蜷成一团,一个人匆匆跑向街对面那一幕。还有更远的,我想看清楚我在田庄木屋瞥到的那个男人,还有在书包里找到的那一截枯黄的手指,还有躺在惠灵顿别墅的那具状况凄惨的尸体。

丹齐和劳斯尔也加入这串场景之中,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这份情感中最奇怪的就是,我如何配得上他们的关照。)我还想到了孩子们,查理和埃德加,两个人的外表那么相似,秉性却大相径庭。我到斯托克纽因顿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那个美国男孩,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索菲娅·弗兰特,从那一刻起,这孩子就懵懂无知地成了未来很多事件的缘由。是他把大卫·坡带入了我的生活,而要是没有大卫·坡,我也就不会跟卡斯沃尔和弗兰特两家人搅在一起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脑海深处隐藏着焦虑,这让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抽了半根烟之后,我像蝴蝶叮住花蕊一样盯住了那件事。在滑铁卢的那段日子里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现在一样,我有一种预知力,非常清醒地知道危险即将降临。但区别在于,那时我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是什么样的,可现在不知道。

啊呀波,我想,啊呀波,也许那只嚼舌的鹦鹉更聪明呢。

不过很快,我脑子里这些漫无目标的胡思乱想就被打断了。灌木丛后面,这栋房子新增建的侧翼的一扇窗前,亮起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黄色光源,差不多正对着我的窗户,只不过稍微矮了几英尺。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三角形的光源渐渐变大,一个手举烛台的身影出现在窗帘和玻璃窗之间。烛火被手笼着,看不清身影的真面目。突然间,我意识到这窗口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抽象的舞台。而我就像是坐在包厢里的观众,正等着一出好戏开演。

窗帘被卷到身影之后,笼着烛光的那只手拿开了,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儿,非常陌生,生动却不真实,就像在看舞台上的女演员一样。她穿着一件带图案的丝质睡裙,红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把烛台放在了窗台上,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件银色的东西。她站在那儿,面对窗户,直直地朝我看来,然后开始梳头发。她的动作很慵懒,像在轻抚自己。睡袍的前襟敞着,我能看到里面的低胸内衣。

我不知道卡斯沃尔小姐能不能看到我,但我很清楚她就是表演给我看的,就像我知道同处于那间屋子的弗兰特夫人并没有睡着一样。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不洁的念头。人们都说红头发的女人很淫荡,眼下这一幕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卡斯沃尔小姐正在向我袒露身体,而且因为知道我在观赏而怡然自得,甚至可能也因为索菲娅就在她几码开外而倍感刺激。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院子里。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我感受不到自己都快冻僵了,手上的香烟也早已熄灭。最后,卡斯沃尔小姐把梳子塞回口袋,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盯着外面。她慢慢地晃了晃头,肩上的头发随之披散开来。她微张着嘴,顺着隆起的胸脯整理了一下睡裙。

然后她向我或是虚空行了个礼,拿着烛台离开了窗帘间的缝隙,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