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53
早上的时候雪停了,天空湛蓝湛蓝的。虽然城里的大街马上变得泥浆满地,但还有地方的积雪未被踩踏,白得发亮,仿佛内部能发光。清晨的这一两个小时里,这个世界变得陌生了。
我们在小客厅里吃了早餐。其间卡斯沃尔先生宣布说,今天一定要回蒙克希尔山庄。马车夫约翰说道路肯定安全了,不过那个约翰是个傻瓜。卡斯沃尔小姐完全赞成父亲的决定,不过她还想去买点东西。
“乔治爵士和上校肯定会来看望约翰逊夫人的,”她略带笑意地说,“而且,时间允许的话,我还想看看维文赫先生留给我的产业呢。”
“啊,是啊。”她父亲说,“有一家酒店,一个小酿酒厂及周边的一排小木屋。”
卡斯沃尔小姐欢快地谈论着她的遗产的时候,我注意到弗兰特夫人盯着自己的盘子,紧咬着嘴唇。她的这些表亲说这些话可真是毫无心肝:要不是维文赫先生临死前发生过那奇怪的一幕,这些财产本该是弗兰特夫人的;虽然在她手里会被弗兰特先生的债务消耗殆尽。
吃完饭还没等收拾桌子呢,门就被敲响了。是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他们先问候了一下约翰逊夫人。
“她还在睡觉呢。”卡斯沃尔小姐说,“我的女仆看着她。我刚去看过她,她半夜醒过一次,然后就睡不着了,于是天快亮时我们又给了她一剂鸦片酊。”
“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得脑炎了。”卡斯沃尔先生说,“这种病都来得很快。”
路易斯皮奇兄弟一再感谢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对约翰逊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然后他们终于可以和卡斯沃尔父女放开来聊昨晚的舞会了。双方都表示昨晚非常愉快,卡斯沃尔先生回顾了一些细节,好几局牌中,坐在炉边的李夫人都晃着脑袋要睡着了。路易斯皮奇上校坐在弗兰特夫人旁边,低声跟她说着什么。乔治爵士和卡斯沃尔小姐远离围着壁炉的人群,坐在了窗户旁边。我只能听到他们谈话中的只言片语,他似乎在跟她讲想赞助一所乡间小学的计划,一所严格受教规约束的学校。卡斯沃尔小姐一副兴致盎然仔细倾听的样子;她可不是一个喜欢半途而废女孩子。
聊了一会儿,卡斯沃尔先生惊异地发现路易斯皮奇夫人打算今天晚些时候就带着约翰逊夫人坐车回科利尔兰苑去。“先不谈这烂天气,先生,约翰逊夫人的身体能支撑吗?”
“回到科利尔兰苑她肯定会好得更快。”乔治爵士说,“而且,我们不能再让您费心了。”
卡斯沃尔小姐双手交握。“那您也和路易斯皮奇上校一起回去吗?”
乔治爵士瘦长的脸上堆起了笑容。“我们不回去。实际上,我和弟弟还想邀请您和卡斯沃尔先生共进晚餐呢——当然,还有弗兰特夫人和李夫人。”
“就我们这些人,一次家庭聚会。”上校插话道,笑吟吟地看着弗兰特夫人,“希望你们能赏光,大家也不必拘礼。”
从一次晚宴开始,很快又扩展出更多的活动:包括购物和到卡斯沃尔小姐继承到的位于牛身巷的地产去看看。不过这些活动都不需要我在场。
吃完早饭,卡斯沃尔先生去睡觉了。我则无事可干。
我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在城里闲逛了一两个钟头。参观了教堂及其周围一带后,我又沿着昨晚的路线走到托尔塞,来到了约翰逊太太躺倒的银行门口,还到路对面那个逃跑的男人消失的巷子里看了一下。我就跟着人流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了郡消防办公室的围墙边,然后到了济贫院,又到了码头周边,这里的帆船桅杆和绳索在冬季阴沉低矮的天空中画下许多纷乱的黑色线条。
身体和大脑都越来越疲惫,我就回到了芬德尔宅邸。我渴望稳定。有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可靠、什么人都不可信,除了劳斯尔先生和丹齐对我的关照。而即便是他们,如果我反复确认或者过分依赖的话,说不定那份好意也会烟消云散。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屋里没有火,我也还是更喜欢独自待在这里,远比暖和的客厅和可能会遇见的人要令人舒心。况且我还得把给劳斯尔先生的信写完呢。窗台很宽,我就用它来当桌子。写了不到五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我喊道。
门开时我转动椅子看了过去。弗兰特夫人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我跳了起来,慌乱中在信纸上滴下了一大团墨水。我们沉默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最终几乎同时开了口。
“请原谅,希尔德先生,我——”
“请坐。我这里——”
然后我们俩都闭上了嘴。通常这种情况下只要笑一笑就行了,足以消除因同时开口分享信息而造成的尴尬。可我们俩都没笑。
这个破败邋遢的小房间真是不适合一位淑女。我很在意没铺的床铺,屋里混浊的空气和依旧没散的昨晚的烟味。可也正因为这样的环境,更反衬出弗兰特夫人的美。她就像下雪天里的太阳,亮丽到仿佛能发光,漂亮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旋风般地把正写着的信推到一边,并用一块手帕遮住了。然后转过唯一的椅子请弗兰特夫人坐下,而我只能站着。这个房间太小了,简直就像船舱,我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望向窗外,那边正是昨天卡斯沃尔小姐专为我一个人表演的地方。想起这事,我感到既羞耻又兴奋。
弗兰特夫人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卡斯沃尔小姐本来叫我和他们一起去牛身巷的,还有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她像在回答问题似的说着,好像我们之间的对话早就开始了,“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
“我明白。”
“她早上说到这个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表情了。但你要知道,卡斯沃尔小姐倒不是故意要惹别人不高兴,她只是一兴奋就会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了。”
“看到维文赫先生的遗产都留给了她,您一定很悲伤。那些本来都该是您的,对吧?”
她低下了头。“确实,虽然我不想承认。只是——唉,抱怨又有什么用?”
“我死都不该去见证那份协议的签署。”我说,“我真的很后悔。”
“你这么想没有任何意义,真的。就算没有你,卡斯沃尔先生也会去找其他人的。”
“他是个怪物!”我脱口而出,“卡斯沃尔小姐——”
“相信我,卡斯沃尔小姐有她的难处。”弗兰特夫人说,“她也过得不好。我不怪她。”
一阵沉默。此时我已没心情追问卡斯沃尔小姐为何过得不好,眼前有更加紧急的情况。弗兰特夫人出现在我的房间是很不合适的,不妥到我至今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要是被人看见,流言会毁了我们俩。我该叫她立即离开。可是我没有。大脑中的一部分做出了理性的推测,她会不顾及影响地来找我,说明她真的很需要我。
她站了起来。“请原谅,”她再次向我道歉,语气非常焦急,“我不该——”她突然停下来,盯着窗台上的墨迹和那块脏手帕,接着说,“我——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请您别再道歉了,”我说,“我很高兴看到您。”
她直直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手指微微弯曲,双眼依旧看着我。全世界都能看得出来,她以伟大淑女的姿态接纳了我,等着我去亲吻。
我心潮澎湃,像终于来到卢比孔河边的恺撒:此时是进是退全由我掌控。如果我后退,就一切照旧;如果我向前一步,就会进入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一切都会跟现在不一样。
我慢慢地抓住了她的手。这天很冷,房间里也很冷,可是神奇的是她的手却很暖和。我没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她细细的手指。接着我用双手将她的手握住。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我上前一步,把头埋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