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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九点半,门铃响了。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露丝玛丽坐车去斯坦斯购物了。我打算刮一下胡子,早饭就是一支烟和一杯咖啡。
我察觉到奥黛丽正在门阶上徘徊,身体蠢蠢欲动,好像只要有一丝鼓舞她就准备走进客厅了。我把手放在门上,使劲儿挤出一抹微笑。
“抱歉打搅了,大卫,我就是想来问问结果。”
“什么结果?”
“你这是在捉弄我吧,”她调皮地说,“当然是关于书的结果。”
“我很抱歉。”我的确该道歉,即使我的本意并不是奥黛丽所猜想的那样,“我还没能与福德夫人谈上话呢。”
她撅起嘴,愈发想将自己搞成失望的小孩。“我还以为昨晚你会打电话给她。”
“是,我也这么以为,但是……但是碰到了一点麻烦。”
“哦,知道了。”
“我今天会设法跟她联系的。”我用微笑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一些,“我一有消息就给你电话,好吗?”
“嗯,好的。”她转身便走了。不过她才朝大路走了几步就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卫?”
“嗯?”
“谢谢你做的一切。”
我的良心开始不安。奥黛丽乐呵呵地离开了。我回到书房,开始盯着桌上的那堆纸。专注实在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这一觉我睡得很糟,那些梦总在噩梦边缘徘徊却未真正达到。有一个梦发生在罗星敦,我和露丝玛丽在搬到罗斯之前住在那里——那时我的妻子珍妮特还活着。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罗星敦了。凡妮莎扰乱了我,攻破了我辛苦建立起来的防卫。(我非常愿意被攻破。)
奥黛丽的来访提醒了我,我还得继续与凡妮莎接触。我本该照计划在前夜致电她,但我在教堂花了比原计划更多的时间。之后我回到牧师住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别提凡妮莎了。我轻易地就说服了自己——此时打电话已经太迟了。
但我不可能永远远离凡妮莎,至少在奥黛丽那本可怜的书告一段落之前。我不想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因为这意味着我要受到辛西娅的严厉拷问。我记起辛西娅只在每天上午工作,那样的话,我想我可以下午打给凡妮莎。
既然决定了,我便稍稍感到愉快了一些,重新开始处理前夜被我抛弃的账目事务。但没做多久门铃就响了。我低头走进客厅,打开门,是凡妮莎。
我呆呆地望着她,努力想打败心中涌起的不可思议之感。她身着黑色套装,将装有奥黛丽文稿的信封抱在胸口。
“你好,大卫。”
“凡妮莎……请进。”
“我没打扰到你吧?”
“我在做账而已,正准备去弄点咖啡。但是我不希望你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把书还给我。”
她摇了摇头:“我早上正好去了斯泰恩斯的一家书店,现在准备回去了。”
她跟我进了门厅,然后我带她去了起居室。
“对不起,昨晚没打给你。”
“没关系。”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向了窗外,“我也没指望你会那么晚给我打电话。”
“嗯?”
她转过来看向我。“你没收到我的口信?”
“什么口信?”
“我昨晚打电话给你说我得打另一个电话,我想你可能会打不通,我就留了个口信说我会打过来的。”
“我没收到。”我想起了坐在教堂长凳上等我的露丝玛丽,“你肯定是跟我女儿说了,我想她没准儿忘记了。”
她笑了笑。“年轻人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去思考,而不是转达口信。”
“对啊。”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我知道我该去煮咖啡,但是又不想离开凡妮莎身边。我清了清嗓子。“我昨天见到了辛西娅,她给露丝玛丽拿来了些东西。”
“这我知道,她告诉我了……我想她可能误导了你一些事。”
我盯住她。我们依然站在起居室中央。
凡妮莎拾起袖子上的一片绒毛。“我相信她跟你说了罗尼和我订婚的事情。”
我点点头。
“嗯,那不是真的。不完全是。”
我拍了拍夹克衫的口袋,想找我在书房时留下的烟。“无需告诉我这个,与我毫不相干。”
“查尔斯死后,辛西娅和罗尼都对我非常好。”
“我想是的。”
“你不明白。那样的事发生时,你会感觉心里很空,你会非常依赖那些给予你帮助的人。我指的是在情感上。”
“我懂,”我说,“非常清楚。”
“对不起。”她咬了一下嘴唇,“罗尼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妻子的事。”
“没事,过去很久了。”
“人容易将自己困在枷锁中。”
“我知道。”
“听着,两个星期前,罗尼向我求婚,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我说我需要点儿时间。但是他认定我最终一定会答应他的。说心里话,我也以为我会同意。从某方面来说,他的确很配我。我很喜欢他……而且,我不想独自生活。”
“嗯,明白。你为什么不坐下?”
我所不解的是,她在跟我谈话的时候,究竟当我是一个男人还是一名牧师呢——在英国圣公会里,这个问题再平常不过了。不知怎么地,我们都选择坐在了沙发上。位子很低,对我来说很不舒服。凡妮莎的裙子只遮住膝盖上方的几寸,这个视角很有诱惑力。她迅速拉开手提包,拿出一包烟递给了我。我发现自己口袋里有火柴。点完火后我们两人的距离更近了。现在没有疑问了,至少我能肯定,我男人的身份胜过了牧师。
“罗尼希望上周五晚上宣布我们的婚事。”她继续说着,“我想这就是他举办晚宴的原因,炫耀我。可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吐出一缕烟圈,这动作就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恐龙,“我也不喜欢这样。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战利品什么的。今天早上,辛西娅告诉我她见到了你,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大发雷霆,我不想嫁给罗尼。无论怎样,这事都与她无关。”
“我想她只是出于好意。”我说着,却情不自禁地将之依附于善意。
“我们都是善意的。”凡妮莎反驳道,“但有时这并不够。”
我们在沉默中抽了一会儿烟。我瞥了一眼她丝袜下的大腿,是一种闪闪发光的深棕色。我迅速地撤回了视线。她随意地摆弄着烟,任凭它在指间滚动。
“这书……”我的声音变得嘶哑,“你觉得如何?”
“嗯。”她一把夺过信封,好像那是救生圈,“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尤其是当你很了解罗斯的时候。但恐怕这对于我们出版社并不合适。”
“你觉得这书值得我们转到别处去试试吗?”
“坦率讲,不值得。我不认为会有哪家商业出版商想接受它,这不是一本面向市场的书。”
“太短了。”我慢吞吞地吐着字,“也太专业了。但并不学术。”
她笑了。“也不完全是。如果作者想让它出版,那么她可能得为此支付些钱。”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也许她会指责我不够聪明。”凡妮莎欣欣然地继续着,“许多作者都认为不存在坏的书,只存在糟糕的出版商。”
“那你有何建议?”
“给她希望是毫无意义的,就这样说吧,我认为这不适于商业提案,我提议商讨一下私人出版的价格。她可以将书摆在教堂或者当地的商店里兜售,也许当地的历史学会会为此出资。”
“你能推荐一位出版商吗?”
“只要你愿意,可以试试我们。我们有自己的印刷业务,可以提供一个报价。”
“真的?那太好了。”
我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就在此时,窗边有东西快速闪过。好像有条隐形的绳子,拉扯着两颗脑袋往那边转,我们似乎都意识到犯了错。我则对那个擅自闯入的人感到一阵不满。奥黛丽的猫站在窗台上,用鼻子顶着玻璃。
凡妮莎说:“这是……这是你的猫?”
“不,是奥黛丽的猫,就是……那个写书的人。”
“哦。”她看上去放松了一些,“我母亲很怕猫,她总觉得它们很不卫生。猫抓到猎物的时候会把细菌带进房子里。”她斜着眼睛看我,“你觉得这种事会遗传吗?”
“恐惧症?”
“哦,这不算什么恐惧症,我只不过不是特别喜欢它们。其实它相当整洁漂亮,看上去像穿着晚礼服。”
她说得没错。这只猫是黑色的,喉咙处有个三角形的白斑,爪子上的白斑就更多了。我们看向它的时候它正张着嘴,露出粉白色的口腔,喵喵的叫声透过气窗钻进我们的耳朵。
“它叫彼得大帝。”我说。
“为什么?”
“奥黛丽读过大量的侦探小说,包括古老的多萝西·L.塞耶斯年代的。他的前人是波洛,在他之前还有两位人物,都在我出生以前:一位是布朗神父,一位就是歇洛克。”
“我想我没什么时间读侦探小说。”
“我也是。”
我压抑着一段无情的记忆,奥黛丽曾借给我塞耶斯的《九曲丧钟》,这不仅仅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更重要的是,它笔法绝妙地塑造了一位极其鲜活的牧师形象。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朝彼得大帝挥挥手,设法吓走它。总体来讲我并不讨厌猫,但就是不喜欢这一只。它不断地入侵我家搞得我实在恼火,我还为车库里那股强烈的猫臭味怪罪于它。猫完全无视我,又喵喵地叫了一次。我突然感觉彼得大帝就是奥黛丽:她总是闯进牧师住所里属于我的个人空间。
“大卫?”
我回过身去看凡妮莎,她的确风情万种、惹人怜爱,此刻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怎么了?”
“回到罗尼的问题上。我只是,只是不能确定,我适不适合嫁给一位牧师。”
“为什么?”
“我不常去做礼拜,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信仰上帝。”
“那没关系。”我说,的确是这样的,虽然未必如她所想,“信仰上帝有许多种形式。”
“可是他的教区,那个主教——”
“我确信罗纳德考虑得很周到了。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什么,不过当他向你求婚的时候,没说起过这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他说上帝会找到办法的。”
一阵无声。彼得大帝用毛毛的身躯蹭着玻璃,我很想拿烟灰缸去砸它。我对罗纳德产生了一股怨气,混着盘旋于起居室的情绪。如果我继续待在这儿,这些情感会将我吞噬。
我挪到了门口。“我去煮咖啡,很快回来。”
不等她回答我就溜出了房间。到了大厅我才发现前额已爬满汗珠。这间不通风的屋子只开了少得可怜的几扇窗,就像一口红砖灵柩。我走进厨房,打开后门,望着我的小花园以打发等待水开的时间。
突然,一个念头像条蛇一样滑到了我的脑海,并且马上变得清晰:如果要有人娶凡妮莎·福德,为什么不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