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星期二上午,我一直在等待独处的机会。
凡妮莎去上班了。半个小时后,露丝玛丽出门去赶车——她要去伦敦和她的一个同学玩一天。迈克早去文特纳家了,他和布莱恩有个大计划,就是在后花园里造一座树屋。还有两个小时我才要去赴今天的首个预约,与主教区检察员的例行会议。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走进书房,关上门就往罗斯公园打电话。我想我是不是发烧了,这可不像我——兴奋到几乎是鬼鬼祟祟了。我把电话搁在一旁让它响着,直到乔安娜说话了我才举起了听筒。
我为自己的打扰而道了声歉,然后我问我们能否借用一下他们的车道,以防祭祀当天车流量太大。
“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哪儿你都可以用。”都快十点了,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没醒,“这样并不会破坏草坪或者损伤花朵。”
“我该不该向托比再确认一下借用车道的事?”
“托比不在。他不管的。”
“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
“这是我的家。”乔安娜说,她的声音变了样,像在打哈欠,“我的土地。托比管不着。”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去车道看看那里大概能停多少辆车?奥黛丽·奥利芬特认为有个大致概念很重要。”
“现在吗?”
“要是方便的话。”
“你知道小围场旁边的那棵橡树吗?”她问,“我大约十分钟后到那里。”
我犹豫了很久。“其实你不必来的。”
“我想呼吸呼吸空气。另外,我……我要看看车会停在哪里,怕万一有什么问题。”
说完再见后我放下了电话。我用一种学术客观性来审视自己的症状:相当得体地安排教堂的祭祀活动。然而我觉得愧疚,就好像我在安排一次偷偷摸摸的幽会。
上午的阳光很好,这在阴郁的八月里实在罕见。我慢慢地逛过教堂墓地,进入了罗斯公园。过了一会儿我就到了橡树林。我倚在一棵树干上,抽起了烟。在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带车辙的车道,我的目光沿着它的曲线走,绕过遮掩住房子的小丘。此刻非常宁静。如此这般的悠闲时光在我的生活里着实难得。唯一在动的就是我的烟和一些烟圈,在蓝天白云下几乎呈透明状。在真正的乡村里会有许多鸟儿,同时绝不可能存在轰鸣的汽车。但是此刻,一切相得益彰。
后来我看见乔安娜出现在了车道上。她打招呼似的挥了挥手,我回了礼。我扔掉烟头,看着她走过来。她穿着一条长到膝盖的薄棉裙,头发松散。她越来越近,我注意到她的双脚是赤裸的。更近了,我发现她没有化妆,因疲倦而有了黑眼圈。她抬头望着我,那双碧绿的眼睛带着一圈深色的黑眼圈,深邃得如同万花筒。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我不应该来。我和她都陷入了某种危机。
“能给我根烟吗?”
我给了她一根,还帮忙点了火。她完全无意识地碰到了我的手,只是为了不让火灭掉。很好,我告诉自己,她一旦知道了我的想法,就一定会避免碰触我。
“我必须去马利克多买一点。”她说,“假正经的托比。今天早上把家里的最后一包烟也带走了。”
“他去哪儿了?”
她耸了耸肩,打了个哈欠。“抱歉。今天早上我总是不停地打哈欠。”
“你没睡好?”
她俏皮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打算睡。”
“为什么?”
“我要查清楚那些幽灵还会不会回来。你还记得吗?脚步声?我吃了点东西以保持清醒,我可以等着,但是什么都没发生。除了我那越来越深的恐惧。”她站到一边,借着一棵树的树皮掐灭了半根烟,“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她突然转过身体,朝向我,“有东西在等我。很愚蠢,不是吗?”
“害怕不是愚蠢。只是害怕而已。”
她点点头。
“托比怎么样?”
“他?据我所知他睡了一整夜。我听见他的车九点多一点的时候开走了。他离开了。没有便条,也没有烟。”
“他知道你没睡吗?”
“他一定会嘲笑我的。尤其是在我前些天的大惊小怪之后。”
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喜欢她的哥哥。“可能那个夜晚只是一次噩梦。有时候这样的梦会出现在半睡半醒之间。”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大卫,你能不能做点什么?来一次特殊的祷告?你怎么称呼它的,驱魔?”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过来做祈祷。”
“你会吗?不会伤害到你的。”
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毛发要飞起来了。“只会有好处。”
“哦上帝……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说的。”她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忏悔着,“再一次道歉。”
“没关系。你现在就想开始吗?”
“你不需要准备点什么吗?”
“蜡烛、书和铃铛?”我笑笑,看着她,“这些东西是为了特殊的时机而准备的。老实说,我对驱魔了解得不多。我想主教区那里可能有一位正式的伏魔师,他会去任何一个大主教命令他去的地方。可是全副武装的驱魔如今已经不多见了,有时候,不太正式的反而恰到好处。”
她咯咯地笑了。“你说得好像这件事很平常一样。”
“某种程度上是的。”
我们从车道走向了房子。乔安娜计算了一下能够容纳的汽车数量。“如果我们用上前门外的一小块地,至少还能停五十辆。”她说话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尽本职,作为一个牧师的职责。我们来到已经干涸了的、为纪念阿德莱德女皇到访而建的喷泉处。乔安娜停下了脚步,倚在水槽边的破石头上。她盯着房子的正面。
“这地方真丑,不是吗?”
“那你们为什么买?”
“托比喜欢。”她猛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验收自己说出的话的效果,“他太会说服人了。他说这是个绝佳的投资机会。他说我得远离伦敦。”突然间她的声音提高了,脸也转向了我,“他对你说过吗?”
“他告诉我你们的母亲是自杀的,”我说,“并且是你发现了尸体。”
我们互相凝视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垂下了双眼。
“他有没有说过之后我就病了?”
“说过。”
“那不是真的。我没有病。他就喜欢跟别人说我精神崩溃。他喜欢到处暗示我是疯子。我打赌他一定会跟你说的。”她停了停,但是我也没有说话。她继续开口,缓慢且小心。“他让人们觉得他对我的照顾是源于其内心的仁慈,没有他我就会支离破碎。我就是个脆弱的东西,他必须小心地照料。”
“可你不是?”
“我看上去脆弱吗?”她反问道。
我摇摇头。但你听见了幽灵。“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告诉你吧,他就是喜欢这样。这让他感觉很爽。”她发抖了,“我们进去吧,让这一切都结束。”
我们走向了前门,脚步重重地踏在砾石道上。门带着压抑的轰鸣关上了,就像远处的雷。房子里阴森而寂静。
乔安娜开口了。“你要喝点咖啡或者别的吗?”
“不用了。这不是一次交际拜访。”
她再一次看着我——为什么她总是盯着我?我希望她不要再多看了。没有一个傻瓜可以与中年傻瓜相比:老得足够懂事,而又年轻得不顾一切。
我跟在她身后上了楼,看着裙子在她的膝盖上沙沙作响。中层有一扇窗子,乔安娜穿过的时候正好一道光照向她,她的身体被勾勒出一个轮廓,就像许多个月前在特拉斯科派对上的凡妮莎。历史总是重演,就像手工地毯上的花纹。
“要走一段,”乔安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很高兴我不必在那个时代当女仆。那绝对是地狱。”
“我从来没上过楼。”我很想收回这句话,因为听上去实在像话里有话。
我们来到了主平台。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房子中央,地板上没有铺东西,墙上的灰泥膨胀开裂,如同一张沙漠的浮雕地图。
“远远没有楼下豪华。”乔安娜说,“我估计是尤尔格雷夫的家财用尽了。”我们并排走在走廊上,脚步在寂静中奏响鼓声,“我不明白为何他们要这么大的房子。真笨。我宁可住在小一些的地方。”
“为什么呢?”
她耸耸肩。
我想问的是,是不是托比有意把你关在这儿的?为什么你要为他买下这里?但是当然,我没有问出来。
“当心,有个洞。”乔安娜说,指引我过去,“有天早上托比就陷进去了。木虫。”
“你们要不要整修一下?”
“钱不够了。托比希望能有个投资人。”她看了看我,“爸爸死了之后,把财产分给了托比和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想用这些钱,托比的借款阻止了她。他的公司做的是印度的进口生意,但是最终没有成功。妈妈去世后,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股份来还债。”
我感觉很窘迫。英国人不喜欢谈钱。乔安娜在一扇靠近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住了。“我们到铁塔了。”她打开门,我们进入了一间三面墙上都有窗户的房间。“我一直想住在塔里。”她带我走进角落里的一扇门,进去就是螺旋状的楼梯,木制踏板上没铺地毯。仅能从狭小的窗子里透进一点儿光,就像小矮子脑中的箭头状裂口。“我要上去了。上面一层是阁楼。也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
“谁告诉你这些的?”
“托比。”她已经爬上了楼梯,声音却还游荡在我耳边,“他昨晚又提了一次。”
为了吓唬她吗?
我们走进了一扇开着的门。我的第一印象是充斥其中的空虚与明亮。房间呈正方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圆框窗子。墙纸——已退色的蓝色底色上印着死板的金色郁金香,也许和这座房子一样老旧了——正逐渐离开墙壁的陪伴。对面角落里有一个朴素的铸铁壁炉,隔栅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烟头和灰烬。一间略显土气的起居室,一条地毯覆盖了三分之一的地板,其余都是光板。站在地毯上,感觉就像站在一条漂流的木筏上。这里全是乔安娜的东西:一张床垫,一台我曾在平台上见她听过的收音机,一只绿色的行李箱,一组衣箱,一堆丢弃的衣服,一张华丽的胡桃木梳妆台,上面还镶嵌着一面镜子。梳妆台上杂乱无章地堆着化妆品、廉价书,以及一只满了的烟灰缸。房间里有一股浓重又天然的气味,足以盖过任何味道。又甜又酸,让我想到了印度的食物。
“这里有点倾斜。”乔安娜的笑有点邪恶。她一边的嘴角上扬,另一边却下沉。“要是知道你会来,我一定会整理一下。”
“没关系。”
卧室第一眼看上去竟像是从画布中出来的。露丝玛丽和凡妮莎都很爱干净。从她们的卧室可以看出她们不喜欢杂乱,同时知道该如何打理好它。乔安娜带来的这份惊喜足以让来访者见识她的个性,我也可以感受到。忽然之间,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充满勇气;我开心得开始想象要是奥黛丽·奥利芬特或者辛西娅·特拉斯科处在我的位置上会如何。
我走到窗前,俯瞰车道,俯瞰前门上的遮蓬顶。顶盖上铺了一层石板瓦,冒出来的苔藓就像绿色的小圆丘。我陷入轻率莽撞的想法中,一位中年牧师与一位迷人的年轻小姐独处于她的卧室中。我转过身子,渴望终结那些已经萌芽的东西。乔安娜仍然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要怎么做?”她问。
“只是祈祷而已。”
“好的。”
我猜她失望了,她原本期待来点更加激动人心的东西。她低下了头,我祈祷上帝的平静可以装满这个房间。接着我邀请乔安娜一同进行祷告。她的声音轻轻的,离我很近,却像远距离的回声。
结束了。她说:“完了?”
“完了。我们能上楼吗?”
她点点头,沉默地走出了房间。我随她踏上了螺旋楼梯,我们的脚重重地落在光板上。我的双眼始终停在乔安娜白皙的脚踝上,它们就在我的面前,忽隐忽现。顶上是一个很小的平台,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和一扇门。这里对我来说可比楼下冷多了。
乔安娜拧了一下把手,便推开了门。这间房简直就是她那间的复制品——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圆框窗子,同样的铸铁壁炉架。其中一扇窗开了一条缝,这扇窗俯视着遮蓬和喷泉。我突然有了个愚蠢的念头,这里肯定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跳向天使怀抱的地方。墙纸很现代——又是花,但这次是迷幻的蓝绿色和橙色雏菊。
我慢慢地移到了房间中央。这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地毯,就连光秃秃的地板上都一尘不染。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留下的这个空壳在等待着被填满。
“嗯?”乔安娜站在壁炉架旁,右手的手指揉捏着左前臂上的肉,“你觉得如何?能感觉到什么吗?”
“不能。”这不过是一个房间。出于某种原因才空着,就如同所有闲置着的房间一样,但也仅仅如此了。“难道你能?”
“我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感觉了。”
突然间我很想走,逃离这幢房子和乔安娜。我用一种轻快的调调重复了渴望上帝赐予平静的祈祷。我再一次念了主的祷告,熟悉的字句伴随着乔安娜的声音跟在我的后头。我犹疑着要不要说另一个祷告语,专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祷告。我瞥了乔安娜一眼。她依旧在挠手臂。她的目光迎合着我。那种凝视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幽灵。
“你听见了吗?”她问我。
“什么?”
她朝我跨了一步,停步,小心翼翼的。“我想我听到有人在哭。是一个小孩。”她举起一只手,我们花了三十秒的时间聆听这片寂静。然后她摇摇头。“没了。”她往我这边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的双脚在颤抖,仿佛每一步都在进行决定,仿佛有些决定并不受欢迎。她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抬起头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这都是我的臆想?”
“我不知道。”但愿她的目光可以从我这里撤走,“也许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当然不是。”我退后了一步,“现在——”
“大卫。”她打断了我。
我注视着她。曾经,几年前的一个冬夜,我开车从沼泽区回罗星墩,差点儿撞倒一头正在马路中间玩耍的小獾。汽车打了个滑,幸好及时停住。小獾很久没有动,它凝视着前灯的光束。
“太奇怪了……”乔安娜喃喃自语着。
沉默再次出现在我们之间,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什么太奇怪了?这幢房子?哭泣的小孩?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或者是独处一室的我们俩?
我们没有动。乔安娜的脸上沾着一根头发,我很想帮她掸走。接着我开始聆听,或者说我感觉我在聆听,听着耳边隐约的敲打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只小獾,它突然回过神,跌跌撞撞地爬进黑暗中。
“我必须走了。再见。”
我二话没说,就跑出了这个房间,走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