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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这一天,记忆的力量能够让人们在黑夜保持诚实,即使独处也恪守德行。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四十七节
“你说迈克尔已经到了吗?”莎莉问。
“哦上帝,我希望他到了。”
奥利弗将车驶入主教路。他开得非常快,雪铁龙惊险地倾向左侧。“可能。要看交通情况。”
迈克尔用手机往英克曼街打了个电话,当时莎莉和奥利弗刚从汉普斯特回来不久。是奥利弗接的电话。绑架者打来电话时,迈克尔跟大卫、哈德森主教正在拉德布洛克格罗韦路,马克斯汉姆的冷言冷语令他拂袖而去。
“可迈克尔没有车。”莎莉哭着说。
“哈德森把他的借给了他们。”奥利弗驾着车,目光不断扫视着道路的左右两侧,“肯定是这里。没别的地方了。”
他突然急转弯,雪铁龙不顾迎面而来的车流径直横穿过去。一道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汽车冲进小巷,一个女人差点儿被他们撞倒,莎莉瞧见了她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那个女人的购物袋掉在人行道上,罐头和小包装袋滚了出来。
汽车在布满车辙和坑洞的路面上颠簸前行。莎莉在转角处看到一所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紧接着,她看见两侧竖立着高高的砖墙。小巷拐了个弯。奥利弗猛然踩下刹车。
他们前面有一辆白色小车,停在小巷对面的一个角落,驾驶座那一边的门开着。离车子不远处有两扇高高的铁门,门两侧各竖立着一根砖柱。
奥利弗把车停到白色小车旁边。莎莉跳下车,被她使劲儿推开的车门与那辆白色汽车敞开的门撞了一下。经过时她瞥见那辆车的钥匙还插着,后座上有一把黑色雨伞和一份《教会时报》。她奔跑起来。
“马克斯汉姆去哪儿了?”在她身后,奥利弗说道,“现在他早该把地方警察派过来了。”
其中一个门柱上贴有一张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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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工程
所有来访者均须报知办公室
她提起侧门的门闩。门朝外打开了。
“莎莉!让我先进去。”
她没理会他,穿过洞开的门踏入里面的荒地。即使在冬季,绿色仍是这里的主色调。残存的建筑被遮蔽得几乎看不见了。眼下,大自然占了上风。
“太大了,”奥利弗在她身后说道,“我们最好喊几声试试。”
“不用。”莎莉指着地面。泥里留下的脚印从大门往里延伸,走向大致与右侧围墙保持平行。“脚印还很新鲜。”
“挂锁被砸坏了。从门内砸的。”
莎莉审视着泥土。“这里乱七八糟的,”她开口说道,“我分不清里头有没有小孩的脚印。”
奥利弗凑上前来。“看起来有三个人。一个穿运动鞋。”他指着地面,然后手指开始移动,“运动鞋走了一个来回,出门和进门。另一双鞋底光滑,鞋号大概是八号或者九号。”
“大卫的?那个是迈克尔的,我认为。”她指着一个模压底的印迹,跟石膏模型一样干净利落,没有瑕疵,“怎么样?也许穿运动鞋的就是给迈克尔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说也许是个女人。”奥利弗挺直腰,“或者是故意拔尖嗓音的男人。脚印如果是女人的,那也太大了一些。”
他们边走边说,同时仔细搜寻,希望发现更多脚印。他们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几乎与耳语无异。
“这里。”奥利弗拔腿跑起来。
莎莉紧随其后。她被绊了几次,跌倒了一次,倒地时碰到了一个废油桶,把肩膀擦伤了。她在不停地祈祷,如果你可以把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拜托”也称为祈祷的话。
他们穿过一块空地。此刻莎莉暂时看清了前面的情形。她瞥见一堵高墙,墙外是一幢幢灰色的公寓楼,混凝土楼面在饱经风霜之后已斑驳褪色。有个女人站在其中一个阳台上,莎莉清楚地看到她的手上握着双筒望远镜。一个食尸鬼。那个女人望着她下方的一个点,大致处于她和莎莉之间的中间位置。接着,墙、公寓和女人都消失了。
莎莉紧随奥利弗钻入灌木丛,里面遍生着荆棘和小树。荆棘扯破了她的衣服,刺伤了她的手,刮花了她的脸。奥利弗被一根落枝绊了个趔趄,一头栽进荨麻丛里。他骂了句脏话。莎莉超过他,奋力挣脱了灌木丛的怀抱。
她发现自己脚下曾经似乎有一条路,在泥土和水坑里随处可以看到水泥碎块。脚印也更多了,包括运动鞋的。远处有座砖砌小屋,屋顶已不见踪影。莎莉朝它跑过去。快到那儿的时候她听见了迈克尔的声音说:“请把它丢掉,丢到地上去。”
她发起最后的冲刺,奔到小屋的另一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鲜红。
迈克尔和大卫站在距她五码远的地方。他们没看莎莉,目光始终锁定门口的那个女人。
一时之间,莎莉以为那是欧里芬特小姐,那个曾经诅咒过莎莉、不久后便自杀了的女人。莎莉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她临终所躺的病床上。
但那只是一闪念,接着她马上回到了现实,但现实情况更糟糕,因为这个女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一个清晰可见的世界。与欧里芬特小姐一样,这个女人身穿一件带黑色贝雷帽的长雨衣,但除此之外其他相似之处甚少。莎莉以前从没见过她。她身材高挑、苗条,留着长长的浅色头发。脸部清瘦,上面点点发炎的红斑非常醒目,牙齿和眼睛不自然地鼓出来。她手持一把长刃斧头,斧尾弯成钩状。
女人的周围有一滩血,很大的一滩。好几品脱。鲜血还飞溅到了小平房的墙上、门口的门框上,以及女人雨衣的长下摆和袖子上。与脸上的红斑不同,那些是溅射到的血迹。
莎莉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鲜血,更不用说是从一个人的身上流出来的。她呆若木鸡,目光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有个男人仰躺在血泊中。
他倒在女人的脚下,一只手臂差点儿碰到了她左脚上穿的鞋,双腿横跨在门槛上,尸身挨着墙根。莎莉顺着尸身往上瞧。男人的头颅已经不再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双肩上了。
血是从脖子里流出来的,现在还没停,但时断时续,无力地喷在地上。颈动脉,莎莉不由自主地想到。想挽救已然回天乏术。她真正关心的不是倒在地上的男人,不是站在门口的女人,甚至也不是迈克尔和大卫。
“露茜呢?”
那个一直入了迷似的盯着迈克尔和大卫的女人瞥了她一眼。
“嘘,”女人低声说,“不能让她看到。”她朝尸体挥了挥斧头,“否则会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一个那么大年纪的小孩,留下的创伤会伴她一生。你肯定知道吧?”
“如果你放下斧头,”迈克尔提议道,语气显得难以置信的镇定和轻松,“我们可以用外套把它盖住。”
奥利弗踉踉跄跄地绕过小平房的转角。莎莉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必须杀了他,”女人说道,“他想杀了那个小女孩,你知道,这是唯一阻止他的办法。前段时间他对小女孩做了可怕的事。可怕。”她用更缓慢、更低沉的声音重复道,犹如快要走不动的时钟,“可怕,可怕。”
“你怎么知道的?”迈克尔问。
“我租了他的房子里的一个房间。”中产阶级的嗓音,相当动听,“他的名字叫艾德华·格雷斯。我在那儿住了五六年。但我一直蒙在鼓里,到现在才发觉。”
莎莉知道这个女人在撒谎,她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他们相信,而是要争取时间。“我现在可以见露茜吗?”莎莉问道。
斧尖指向莎莉。“稍等片刻。”她垂下目光,望着躺在她脚下的尸体,“这个变态……你们说他死了吗?”
血不再流了。
“十有八九死了。”迈克尔回答,“如果没有,也快了。现在……如果你把斧头放在地上——”
“你。”女人用斧头指着大卫·拜菲尔德,“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见她。到这边来。”
莎莉的目光第一次投向大卫。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对。”女人以平淡的声音对他说道,“我要你来见她。”
大卫凝视着她,但两腿没动。他们俩让莎莉想起了摔跤手在开打前几秒忖度对手实力的样子。当铃声响起时,表面的宁静将烟消云散,一切都将改变。
上帝不会变,变的是我们。
这句话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时间再一次静止不动。寂静成了主宰。时间停下了脚步,过往与现在消弭了界限。时光回到了,莎莉心想,欧里芬特小姐出现在圣乔治的时候。始为彼因,终为此果。
她望着大卫的脸,看到了隐藏的痛苦和愧疚。为何如此愧疚?他做过什么有愧于心的事吗?她又望着那个女人的脸,看到的表情几乎是大卫的翻版,但她毫无愧疚之情,只有夹杂着愤怒的痛苦。不仅仅是痛苦,她的脸色如同密密实实的煤层一样漆黑。
“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莎莉说道,或认为自己说道,“而非我的。”
这句话似乎是个信号,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妈咪。”
静态的画面裂成了碎片。露茜站在小平房远处的一个角落,那个女人的右侧。她的手上拿着三张微型扑克。
“露茜,”那个女人喝道,“你从窗户里爬出来的?”
露茜张大嘴巴,望着那张狰狞的脸。
“我想我告诉过你待在里面。淘气的孩子得接受惩罚。”
莎莉心想,不能让露茜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这件事的紧迫性超越了其他的一切,殷红的鲜血和恐怖的尸体,这不是孩子该看到的东西。
她朝露茜扑去。不知怎的,她还有时间希望那个女人能将露茜的双眼和地上可怕、骇人的景象隔开。
她还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迅速采取了行动。奥利弗、迈克尔和大卫冲向站在小平房门口的女人。
那个女人举起斧头朝莎莉砍去,弧形的斧刃缓缓从大家眼前滑过。到露茜身边的最短路线将使莎莉距离那个女人仅一码之遥,完全落入她的攻击范围内。但与露茜在一起的迫切心超越了避免受到攻击的本能。
斧头砍在莎莉左臂手肘与肩部的中间位置。她倒抽一口冷气,但作为移动目标,她躲过了最有力的一击。她一把将女儿拽入怀中,被紧紧箍住的露茜哭出了声。
莎莉将露茜扔到另一侧屋角。露茜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姿势就像那个死去的男人。莎莉飞扑到女儿身上。
“没事儿、没事儿。我来了。”莎莉的眼泪夺眶而出。话语夹杂在啜泣声中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没事儿,亲爱的,没事儿。妈妈在这儿。没事儿……”
露茜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也没说。一张扑克牌,红桃二,掉在她的脑袋边上。莎莉听到耳旁响起人们的哭喊声,但是这无关紧要。露茜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味道,充满了陌生人和陌生地方的气息。刹那间,莎莉濒临绝望。也许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也许她所拯救的不是露茜而是其他小孩。
过了一会儿,呼喊和尖叫声都平息了下来。世界顿时安静了。泪水顺着莎莉的脸庞滴落在露茜被剪短了的黑发上。
终于,露茜微微动了动。她仰起头望着妈妈,说道:“妈咪,我会变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