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读了今天的报纸吗?”杰克接起电话时,泰瑞·舍恩菲尔德没有多费口舌寒暄。

“读了,今天和昨天的都读了。”

杰克向后靠在办公室椅背上,费力地把右腿搁到书桌上,开始第五次重读那篇早间报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列有全部受害者姓名和年龄的清单上。

“你竟然都还记得当时的那些杀人案?”

“这有什么好笑的?”杰克斥责了朋友。

泰瑞沉默了两秒。“抱歉,兄弟。我可能只是没想到这点,我忘了最后一名受害者的尸体一直都没找到,也忘了那个看见朋友被绑架的体操运动员遭到了怎样的毒打,还有她出面指认凶手的事。他们从没公布过她的名字,不是吗?和你不一样,我当时可没被这个案子连累。上帝啊。当我看见受害者名单上有希拉里的名字时差点喘不过气来,我忘了你和她交往过。”

杰克皱起眉,他可不会忘。希拉里尸体发现后警方长达六小时的盘问对他来说还历历在目,他和她的其他前男友一起接受了审问。那真的是一大群人。想到自己竟是那一长串名单中的一员,他有些沮丧,而在一起谋杀案中接受盘问更让他痛苦万分。

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把杰克介绍给了希拉里。他那时候刚毕业,而她则是个大一新生。他们一共只交往了几周,他曾为她着迷,因为她面容姣好,身材健美,酷爱跑步,但两人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便逐渐疏远了。他们可绝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说她遇害时,他已经几个月没见过她了。希拉里是第二个受害者。

他努力把她的面容赶出脑海。“文章里对卡尔文·川顿和那枚警徽只字未提。”

“州警局还没有公布关于警徽的消息,他们不想走漏风声,免得有些疯子打电话自首,冒充自己是抛尸者。川顿的死已经引来了当地媒体,不过《俄勒冈人报》还没提到这点。媒体还没发现这宗谋杀案和那具尸骨有关联,我们也不必助他们一臂之力。”

杰克沉默。

“川顿是个好警察。”泰瑞主动开口。

“这件事不用你来告诉我。”杰克回答。

“你和他搭档多久?两年?三年?”

“两年半。”

“他也许是个冠冕堂皇的大混蛋……”

“……但是他这么做都是为你好。”杰克接着讲完了卡尔文·川顿的口头禅,露出苦涩的笑容。当他还是刚进警局的毛头小子时,是这位老警察教会他为人处事的准则。他想起泰瑞关于川顿遇害的描述,不禁心如刀割。

这位老人不该遭受这样的折磨。没有人应受这样的折磨。

杰克抓着右腿,紧绷的皮肤瘙痒难耐。神经末梢明明已经彻底坏死,又为什么总是发痒?旧伤总在奇怪的时候复发,通常是当他想起莱克菲尔德警局的时候。

“我听说那个在尸体发掘现场工作的医生就是文章里提到的匿名目击者。”泰瑞压低了声音。

“那个高个悍妇?她是搞体操的?”

“当然不是。不是那个黑头发的,是金头发的小个子,就是那名当场指认出了尸体的身份,还差点昏过去的专家。大家都在说,米尔斯遭绑架那晚,在现场目击到一切的人就是她。”

杰克把腿从桌子上放了下来,坐直了身子,大脑飞转。“你是说坎贝尔医生。”那个姑娘曾出现在绑架现场,十年后又碰巧出现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这不可能是真的。太奇怪了。”

“我是认真的。我从两个不同的信息来源听到了同样的说法,他们说她周六已经向州警察承认了这件事。”

杰克迅速浏览着报纸。“那为什么报道里没写她的名字?为什么要匿名?”

“天啊,这你都不明白,谁想要这种名声呢?”

挂断电话,杰克瞄见了文章开头的署名:迈克尔·布罗迪。

他跳出椅子,大步走到办公室窗边,俯视蜿蜒流淌的威拉米特河,耀眼的阳光温暖了他的面庞。多年前,希拉里的死令他的生活承受了一次巨大的改变,而这一次的巨变用“大”已不足形容——这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

他需要一些心理准备才能看着自己的名字又登上报纸,又是交往过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又是在自己的房子下面发现了一具尸骨,这么有料的新闻换作哪一个记者都不愿错过。等到卡尔文·川顿的警徽和他的死讯曝光,那更是雪上加霜,要是媒体发现杰克曾经和死者做过搭档,他们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啊!

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在他的房子下面发现了一具尸体。现在,卡尔又死了?是不是有人想要把这桩可恶的杀人案嫁祸给他?为什么?

媒体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抨击哈珀开发商的机会。两年前,在一篇批评波特兰部分企业回收再利用工作实施不力的专题文章里,他们就已经炮轰过杰克,不是因为哈珀开发商没有进行废品回收,而是因为他的公司本可以回收得更多。

杰克承认问题确实存在,雇用了他能找到的最顶尖的资源回收专家,还专门成立了委员会来改善回收状况。

只有在波特兰,没能高效回收废品才会成为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整整两周,哈珀开发商在新闻头条中都被斥为不顾公共福祉的无耻巨擘,杰克在新闻社论版被几十封来信当头呵斥。想到这些,他摇了摇头。他们说的就好像是他往威拉米特河里排放了未经处理的污水。

他这家成功的企业是众矢之的。读者爱听连环杀手的故事,记者会挖出他的所有个人信息和陈年旧事,把他的名字和连环杀手紧紧绑在一起。

他把报纸扔进了垃圾桶,骂了句脏话,又把它抽回来投进了回收箱,用手指梳了梳头发。他的公司和他本人都会遭到毫无缘由的恶意诽谤,但这次他却不能花重金聘请一名专家将时间穿越回过去,去更换掉他的工作搭档和约会对象。

他努力工作,只为给他的公司……他们的公司,树立起良好的口碑。公司是父亲创立的,但杰克一手把它建设起来,扩张成为如今的小型帝国。当父亲不再参与公司的日常决策时,杰克已为自己铺好了路,踌躇满志地希望能让哈珀开发商跻身于市内顶尖的开发商之列。而且,他确实实现了目标。

除他以外,没有人能给哈珀家族带来这样的荣光。他的钱都投对了地方,既兴建起高质量的经济适用房,又修造了豪华的摩天大楼,还和恰当的人选合影,并登在了社会新闻上。

而现在,整个帝国却面临着解体的风险。

他不会让所有努力付诸流水,更不会让父亲留下的遗产被流言击垮。

为什么那具尸骨会出现在他的大楼里?杰克揉揉眼睛。要是它只是在马路对面的公寓楼里被发现,那么现在他只消匆匆扫一眼报纸头版,便能翻到体育专栏,而不会在这儿抓耳挠腮。

噢,天啊。他的呼吸停滞了。忘了考虑梅洛迪。他看了看钟,她一定是睡过头了,因为她还没有给他打电话来要求他做出解释。他的姐姐一定会抓狂的。她的某个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一定会告诉她哈珀开发商上了报纸。梅洛迪负责公司的慈善和公关工作,她一定不希望公司在任何刊物上和谋杀案扯上关系,更别说还是连环杀人事件了。

杰克必须在局面失控前做些什么。可是又能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想握住一条扭动着身躯的鱼,各种事情正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他陷入了完全未知的处境——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是谁在加害于他?

杰克绕办公室踱步,双手深深插进口袋,凝神思考。他还需要更多信息,整幅拼图还缺少一些关键信息。他本想给那个名叫迈克尔·布罗迪的记者打个电话,但三思之后放弃了这样的想法。现在太不是时候了。更何况,他向布罗迪咨询的任何事情都会成为他下一篇文章的素材。

莱西·坎贝尔和她深棕色的双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唯一一个侥幸逃脱德科斯塔杀人魔爪的受害人。她和他一样也受了此事的牵连。也许她能解答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川顿的警徽会和米尔斯的尸体一同出现,为什么它们都被人藏匿在他的地产上。

他脑海里的疑虑心结解不断,理还乱。

他必须反击回去,站稳脚跟。但是,要怎么做?

他得追溯到事件的起点,也就是十年前,回到这场闹剧开始的时间。最好的情报来源就是当年在场的人物,但愿莱西·坎贝尔能就过去的事和它们与当前事件的联系说出自己的观点。他确切知道哪里能找到她。他约她出来别无二心,只为保护好自己的企业。

绝不是因为她棕色的眸子两天来始终令他魂牵梦绕。

两名葬身火海的女孩儿身体大面积烧伤。火灾发生时,她们正在一间波特兰的废弃老宅中酣睡,那栋房子在河道上严重倾斜。每晚,十到三十个数量不等的孩子睡在脏兮兮的地板上,靠廉价的烧烤炉取暖。这个地方以藏毒闻名,窝藏了能想象到的所有毒品,每周警察都会来遣散孩子、缴获毒品,可他们却总能卷土重来,用木板钉住的门窗阻挡不了孩子们寻找御寒场所的决心。

在法医大楼光线充足的无菌验尸房门口,莱西在按下双扇门上的自动开关按钮前犹豫了一下。烧伤的受害者。她的双腿微微颤抖,紧闭双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比起烧伤死者,她宁愿处理溺水者。莱西把两块棉花团塞到面罩下的鼻孔里,血肉的焦味总能让她的胃翻江倒海,让她受不了。莱西把写字板紧紧按在胸口,用一边屁股按下了自动开关。

她父亲花白的脑袋正俯下去查看尸体。气味渗进了棉花团,她在一进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嘿,你来了。要不要先了解一下情况?杰瑞已经替你拍好了片子。”坎贝尔医生直起身子,扭过身来,关节发出一阵响亮的摩擦声。

“我很快就好。”她朝杰瑞点头示意,他是父亲的助手,负责在父亲读出数据时在黑板上记录下尸体的体重和各项指数。她勒令双腿穿过房间。

站在金属桌旁,一只手牢牢握住数码相机,她测量着苍白身体的身长,毫无血色的躯体与焦黑的头皮对比鲜明。两只手和头部一样严重烧伤,但其余部分情况还属乐观,衣服和鞋子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女孩儿的大部分头发都被烧光,余下部分的颜色已经模糊难辨,看起来是黑色的哥特发型,但也许仅仅是被烧焦了而已。

“烟呛致死?”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尖。

“大致如此。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的确很快。坎贝尔医生的尸检速度简直堪比杰夫·戈登,他的动作也令人叹为观止。稳健的双手快速划开Y型切口,剥下肌肉组织,折下肋骨时所用的剪刀像极了莱西的修枝剪;他为检验畸变切下的器官切片,简直和金厨刀具切出的番茄一样齐整。每一具被解剖的尸体都获得了无上的尊严,都是他全力以赴的血汗之作。无论是技法还是情感,莱西的父亲都称得上一名运斤成风、技艺娴熟的法医。

他为莱西切开烧伤女孩儿的颌骨。莱西打开数据记录仪,仪器蹭着她的防水长衫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把一束闪着强光的小型手电照进开口中。

只要盯着牙看。

“你需要戴一个防护罩。”父亲说。

杰瑞伸长胳膊,把干净护面罩的绑带套在她头上,塑料面罩从额头一直遮到下巴。杰瑞在自己的面罩下露出一抹笑容,眨了眨眼。她本来已经戴了护目镜和口罩,现在仿佛整个人都裹上了防护衣。但她没有抱怨,因为尸体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排出意料之外的物质。

她很快拍好了上下牙弓的照片,父亲帮她把挡在中间的嘴唇和两颊拉出来,烧焦的皮组织纷纷剥落。莱西用牙医镜快速查看了上颚、舌头和软组织,检验是否发生畸变。她的胃逐渐平复下来,她语速飞快地将口腔复原信息录入到录音机里。

“十一颗牙里有六颗做了贴面,”她抬起眉毛,“和下颌骨上的前牙情况一样,二十七颗牙里有二十二颗做过贴面。没有其他补牙痕迹,但受害者明显做过畸齿矫正。后牙口腔夹面上的脱钙部分呈现出临位支架的形状,很可能是用贴面来填补前牙的留疤。”她的心一沉。“有人为了给这个孩子补牙花了很多钱。”她低声说道。

父亲点了点头。“外套和靴子也都不便宜。”

十一张临终牙齿检查表摆在她办公室的书桌上,这些表格由悲痛的父母提供,他们想知道太平间的受害者是否是自己家里离家出走的未成年女儿。莱西还没有看过那些表,她想在尸检工作结束后再去和表上的描述做对照。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儿是那个大型软件公司董事长的女儿。这个女孩儿两个月前离家出走,她那张笑容灿烂、精神焕发的照片,在五点档新闻栏目里滚动播出了一个星期。

她仔细调查了颅骨,但并没有看出它与电视里看到的可爱女学生的照片有任何相似之处。莱西闭紧嘴唇,戴手套的那只手刚准备揉揉被面罩挡住的前额,但停住了动作。她使劲眨了眨眼。

“第二个受害者在哪儿?”

“在隔壁。我的工作结束了。”父亲拿起一把解剖刀,冲她抬起一根眉毛。

这意味着我可以走了。

莱西的胃再次翻搅起来,她脚跟打了个旋,向门口走去,摘掉乙烯手套扔进了危险品弃物箱。

还有一个。

莱西沿着安静的走廊下了楼,前往办公室,边走边填写牙科验尸记录表,在脑海中对比着两具无名女尸。还要多久,她才能在手中这些表格上填上名字?第二个女孩儿的烧伤程度和第一个相仿,莱西一眼就看出了父亲从何处剥落头皮、打开颅腔、取出大脑。她打开烧伤女孩儿的口腔,发现舌头已经和其他器官一起从脖颈处取出。父亲注意到女孩儿的舌头上曾打过舌钉。

第二名女孩的后牙上有几处复合填料的修补痕迹,她的下前牙很不整齐,而且上牙明显前凸。这个姑娘从没戴过牙套。

人体令人着迷,每一次尸检都能教会莱西新的东西。唯独解剖儿童和青少年令她愤恨。生命就这样白白浪费。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对,但她还是对那些拿生命开玩笑的女孩儿和管不住孩子的父母感到愤怒。等她有了孩子,她一定不会让他们……

她突然停下脚步,抓住办公室的门框,视线停留在正坐在她办公桌后面的男人身上。他仰靠在她的座位上,几乎快把椅子掀翻,一只脚勾住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来保持平衡。她忍住把他打翻在地的冲动。

“你坐在我的椅子上。”她呵斥道。

听到她的声音,他抽搐了一下,刹那间,莱西以为他就要失去平衡。但他稳住了身子,转过椅子面对她,用摄人心魄的眼神看着她的眼睛。

看到这双灰色的眼睛,莱西的胃翻动起来。她立即认出了是谁:杰克·哈珀。整个周末,这双眼睛都过于频繁地在她的脑海闪现。

她说不出话来。

大个子男人突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莱西本能地退到走廊里,文件紧抱在胸前。她看见一丝尴尬掠过他的脸庞,他意识到自己吓着了她。

杰克很高。她不记得他有这么高,又往后退了一步,视线与他的胶着在一起。能看得出他内心也是动荡不安。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却并非因为惊吓。她只是措手不及。

“抱歉。”杰克·哈珀咧嘴笑了。“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阵子,但被你这套照片分了神。”他们两个都朝电脑看去,他先前在看莱西的屏保图片,那是一系列莱西家庭的快照。屏幕上切换到一张她和父亲俯身查看金属桌上棕色骨架的照片,照片里莱西离尸体足足有六英尺,杰克轻笑了一声。莱西阴着脸。这张照片并不可笑,他们那时在夏威夷岛的中央鉴定实验室工作,无名军人的尸体被运送至此,接受鉴定。

她仔细看了看图,想起了六年前的事。这些骨头是两具不同的男性尸体混在了一起。机上的飞行员和他的搭档一起在越南坠机了。莱西为杂乱、冰冷的尸体碎片感到深深不安,它们让她更加坚定了成为一名专家的决心。

她和朋友艾米莉亚一张在墨西哥海边的照片充满了屏幕。看到两件紧身、暴露的泳衣,莱西抿紧了嘴唇。这是她们两人照片中她最喜欢的一张,艾米莉亚笑容满面、将头靠了过来,她们的手臂轻轻搂住对方的肩膀,手中拿着蓝色的热带饮品。

“照片很不错。”

杰克的视线还停留在那张在海滩拍的照片上,他的双唇泛起笑意。上帝啊。她看看他的样子,对他能够在十秒钟内让她既惊讶又尴尬感到恼火。

他的眼神拉回来望着她,笑容在他脸上隐去了。“我是杰克·哈……”

“我知道你是谁。”

他眨眨眼,挺直脊梁。“你为什么在我的办公室里?”她不想再回忆起他们的初次见面,她恼怒的眼神从他青灰色的眼睛落到自己的椅子上。“还坐在我的椅子上干嘛?”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谁告诉你哪儿能找到我的?”这些话冲动地说出了口,比她想说的更为尖刻。前台接待在对访客的信息公开方面有严格的限制条例,莱西以前见识过这一点,她不相信莎朗会把一个陌生男子领到她的办公室。她知道她那段不堪的过去。

他将一只手插进头发里。

“别对任何人生气。我告诉前台自己是从牙医学校来的。”她脸上的怒气一定更强烈了,因为她睁大了双眼。“这不是她的过错。我是个说谎好手,而且经常令人信服。”他的眼神从她的一只眼睛晃到另一只上。

莱西笑了一声,杰克站立的姿势松弛了下来,一丝犹疑的笑容在他俊俏的脸上缓缓蔓延。莱西明白,他的确令人信服。可怜的莎朗根本不会怀疑他。

一阵喧闹声飘下走廊,传进房间。莱西望向前台,听见了慌乱高喊的女高音和低沉愤怒的男低音。

“发生了什么?”杰克皱着眉往走廊看去,走到她面前。

莱西立即知晓了一切。她把文件往桌上一摔,绕过杰克,慢慢朝吵闹声的方向走去。女人的声音愈来愈高,歇斯底里。

莱西做了个深呼吸,推开通往前台的门,门打在了莎朗背上。女人堵住了入口,莱西刚才听到的其中一个声音便是她的。

莎朗跳到一边,瞪大了眼,唇边渗出汗来,这位五十来岁的接待员彻底慌了手脚。“哦哦,坎贝尔医生!他们想要……我只是……”她绞着双手。

“坎贝尔医生?”一名高个银发男子把手搭在一位正在哭泣的女人肩上,她全身颤抖,大声哭泣。男子虽没流泪,但红了眼眶,面色苍白,紧张让他嘴角的皱纹更明显了。他正拼命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你就是坎贝尔医生?”

我的天。现在可真希望我不是。

“我是其中一个,詹姆斯·坎贝尔医生是那位法医。有什么能为你们效劳?”她把声音放得很轻。“你们是来找人的吧。”这不是句问句。她穿过房间,走到这对夫妻身边,拉起女人的手,带她到沙发上坐下。她的手没有松开,把桌子一端的纸巾盒抓过来塞给她,眼里满含同情。

莱西理解她的心情。

泣不成声的女人用一张纸巾按住鼻子。“他们告诉我们有两名未确定身份的青少年女性被送来你们这儿了。我们的女儿,麦迪逊,已经失踪两个月了。”

莱西的目光转向那位丈夫,背上传来一阵寒意,她认出了他,是那位软件公司董事长。“你们是斯潘赛夫妇?”两人点头,眼神充满希望。

“两个女孩儿中有麦迪逊吗?一个月前,河里发现的女尸被送进来的时候,我们交过一张她的牙齿记录表。”斯潘赛夫妇打了个冷战。“那不是她。”

莱西想起那具惨白的浮尸,缓缓点头。“我正在进行两个女孩儿的牙齿比较。我刚做完尸检,还没来得及把检验结果和表格对照。”她顿了顿。“我手上一共有十一份失踪女孩儿的牙科图纸需要鉴定。”

“十一份?”斯潘赛夫人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那么多失踪的女孩儿!”

“麦迪逊小时候戴过牙箍,她的所有前牙都做过烤瓷。”斯潘赛先生的手指嵌进了妻子的肩膀,提高了音调。“这两具尸体……有哪具有这些特征吗?”

莱西愣住了。第一具尸体现在有了名字。她差点脱口而出,但行医原则让她闭上了嘴。在俄勒冈州,同时存在另一位接受过如此昂贵的牙科手术的失踪少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必须复查一次,以免出现任何纰漏。

“我还没有完成检查……”

“你说你已经结束尸检了,有没有其中一个的牙齿是这样的?”斯潘赛先生视线扫过她的脸颊。听到他无情的语气,斯潘赛夫人抬起头,先看看丈夫,又看看莱西,她的样子已经不堪一击,仿佛轻轻一碰都能敲碎她的皮肤。过去两个月中,这对夫妇是活在怎样的地狱中啊!是在炼狱中忍受摧残,还是在地狱边缘徘徊?对于女儿生死未卜的胡思乱想必然伴随巨大的痛苦。

“她们死前受苦了吗?”斯潘赛夫人喃喃地说。“我不敢想象她们被困在大火里,然后……”她紧紧抓住莱西的手,面容扭曲了。

莱西哆嗦了一下,她不想去想象。五分钟前,她还在因为这些不知名的父母没能管好孩子而大动肝火,可她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们呢?现在这些父母身份明朗起来……他们失去了女儿。

莱西痛苦地吞咽着。“我还没有完成检查,有结果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她紧紧握了握斯潘赛夫人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努力不让自己跑起来。她的双手拍在门上推开了它,一头撞在被她晾在一边的杰克·哈珀身上。

杰克抓住莱西的上臂,而她始终低着头,眼前一片模糊。身后的门嗖的一声关上了,斯潘赛夫人发出一声尖厉的哀号。

这位母亲已经明白了一切。

“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把他推到一边,踉跄地冲过那条空无一人的漫长走廊,向女厕奔去。

他又坐回到她的椅子上。

莱西在洗手间里足足待了十分钟,一条湿冷的毛巾敷在眼睛上,她试图忘记斯潘赛夫人痛苦的喊声。现在,眼周的红肿已经消退,但妆也差不多掉光了。

莱西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这一次,杰克面朝她坐着,前臂搁在大腿上,搓着双手,用关切的眼神端详着她。莱西感到他在观察自己刚洗过的脸,便冷冷地和他对视,他看起来似乎特别紧张,这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为什么会来这儿?

“想不想吃点东西?”

她眨眨眼。吃东西?现在?

杰克搓着脸颊,莱西听到短小的胡茬摩擦着粗糙的手掌。“这建议很傻,我知道,但是……我认为我们应该聊一聊上个星期六早上发生的事,还有十年前的那桩案子。我们都被卷进了这些事件里……”

杰克想讨论戴夫·德科斯塔的话题?还有那一天的事?

他抿起嘴唇,目光低垂,看向地板。“那时候我由于希拉里·罗斯克的失踪案接受了调查,我们以前交往过。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被卷进这桩案子里来了,我名下的地产和我的老搭档……”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我今天来得很不是时候,但我不认为事情会变得更好。街对面那家熟食店好吃吗?”

她凝视着他。杰克确实说到了点子上。过去和现在,他被卷进了同一起案件。

而她也是。

周六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心头,她摇了摇头,她还没做好准备。“不,我不想……”

“拜托你。”他恳求地望着她,双手握成了拳头。“我必须搞清楚为什么这些事偏偏发生在现在。多年前,当这一切开始时你就在现场,而周六你恰好也在场。为什么会这样?”他看上去像是要站起来,却还保持坐姿,也许是为了顾及她的身高。“你听说有个警察被谋杀了吗?”

他已经知道了?莱西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早上她和迈克尔通电话的时候,他简要提及了这位退休警员的死讯,州警局不允许他在报纸上走漏一丝风声。杰克又是怎么知道的?

“卡尔·川顿在退休以前曾是我的搭档,在莱克菲尔德警局。”

老天啊,杰克·哈珀和她陷得一样深。

“你认识莱克菲尔德警局的人?”她问道。

杰克点头。

也许他能够得到更多有关苏珊娜尸体现场的情报,从中找出和警察谋杀案之间的联系。在这之前,她打给警察局的一通电话被中途掐断了,警察不想把信息透露给任何人,但他们也许会告诉杰克·哈珀。给她一个答案。她欠苏珊娜一个答案。

莱西望向走廊尽头,想分散注意力。尽管她不想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回顾那段梦魇,却急需逃出这栋楼,逃开那对哀吟的父母。亟待解决的工作还摆在书桌上,但当下她的精神无法集中,她必须赶走那些杂念,才能回过头来处理这些表格,她不能在鉴定受害者身份的事情上出一点差错。莱西做出了抉择:“我给你三十分钟,然后我还有工作要做。”

莱西闻着香喷喷的味道,鼻腔里血肉的焦味被一扫而净。对于法医大楼里的大部分气味,她都已经习以为常,消毒剂和尸臭——她很少再注意到这两种味道,但焦味却总是挥之不去。

她是这家小型熟食店的常客。从少年时代起,她就常和父亲趁着周末在这里共进午餐,帕尼尼和蛤蜊浓汤是她的最爱。莱西吹凉了自己的热巧克力,将两个葬身火海的女孩和那对悲痛的父母置于脑后,暗中观察起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在他们东拉西扯闲谈的当口,莱西头脑飞转。

周末,她在网上搜索了他的信息,周六早上特殊环境下遇见的男人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杰克·哈珀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帮助家庭企业发财致富,令她感到好笑的是,《波特兰月报》的一篇文章将他列入本市十大黄金单身汉。报上刊登了杰克的一张照片,他站在一栋钢筋结构、尚未完工的办公楼前,头戴工地安全帽,闪过一抹傲慢的微笑。那双该死的眼睛俘获了镇上每个单身女性的芳心。大概会有女人为了接近他而奋不顾身。莱西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得相当俊俏,他硬朗的男子气概令女人本能地产生反应。他那双冷峻、锐利的灰色眼睛,与周六上午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他生气时是什么样子?莱西可不想成为那双眼睛发怒的对象。看着那有力的下巴和眉宇间的两道竖纹,她断定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她着迷地望着他进食。他三口就吃下了半个三明治,一边有节奏地从袋子中拿出薯条,吃相毫不粗鲁。不论吃饭还是说话,手上始终伴着动作,泰然自若地挥动着两臂和双手,这大概就是他的燃脂方式。

自从她大学毕业,不再进行每天六小时的体操训练后,就没有这样吃过饭了。

莱西看着自己手中热气腾腾的三明治,她才咬了两口,而杰克几乎快吃完了。她放下三明治,意识到自己并不饿,德科斯塔和苏珊娜让她没了胃口。验尸工作以前从未影响过她的胃口,但这次却有所不同。

杰克看着她的三明治,皱起眉头,眉宇间的皱纹加深了。她不明白,他究竟是想自己把它吃掉,还是为她食量不大感到恼火。

“像这样的情况,你多久遇到一次?”杰克问道。

“哪种情况?”连环杀手?

“刚才在你办公室的那种情况。那对父母。”

“哦。”莱西沉默了片刻,又回想起斯潘赛先生紧绷的脸。“只有一两次吧。这不是我分内的工作,通常都是父亲来处理。”

“有一个烧死的女孩儿是他们的女儿,对吗?那场大火昨晚上了新闻。”

不顾保密条例,莱西点了点头,啜了口寡淡的饮品。“其中有一个是她。”她仿佛又嗅到了记忆中血肉烧焦的臭味,感到一阵恶心。她不禁思考自己在杰克眼里是什么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医生?

“你在那对父母面前表现得很好。”

但是我却夺门而出。她摇了摇头,垂下眼睛:“我什么也没做。”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越发凝重。

“那晚发生了什么?”

莱西知道杰克指的不是昨晚的大火。她用指尖蹭着装热巧克力的杯子上的裂纹,回避着他的眼神,杰克又绕回到他这次来访的初衷。

“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她强迫自己看向他。为什么她会同意这场谈话?

坚定的眼神向她投来。“命案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我的名字被牵扯进去,我需要知道原因。我必须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才能对当下的事件有更全面的认识,我觉得你是能让我了解过去的最好人选。”

她缓缓点头,他的话不无道理。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晚的事,只有几个心理医生、父母和两个挚友听过她讲述这个故事。时隔多年,想要把重担推到他身上的荒唐欲望诱使她重提旧事。

“我和苏珊娜在大会结束之后准备去餐厅和其他队员汇合,餐厅距离酒店只有几个街区,我们总是成双结对地出行,所以教练并不介意我们在镇上闲逛。”

她痛苦地咽下口水。

“我们准备从宾馆后面的小径前穿过去,一辆车开了过来,我们停下来,想让它先拐出小路,但他挥了挥手让我们继续往前。天色很暗,我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和朝我们挥舞的手。我们从车前穿过,一路朝餐厅走去。”

“你一直没有看清车里人的样子?”

“是的,直到我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我往后看了一眼,因为那时候车还没熄火,这令我觉得蹊跷。”她本以为杰克的眼神中会流露出怜悯,却看到了凝神的专注。

“他朝我们冲过来,首先把我按倒了。我俯身倒下,他压在我的背上,我尖叫着让苏珊娜快跑,但她没有。”莱西粗暴地擦着眼睛,对于无法抑制的泪水感到恼火。“她开始踢他,拼命拉扯,大喊着让他放开我。傻姑娘!她本可以逃走,叫人来帮忙,或者干些别的!”

“如果你是她,你会这么做吗?”

莱西慢慢摇了摇头,紧盯着他那双严肃的灰色眼睛。她花了几个月才说服自己相信,换作她也会留下来,争取解救苏珊娜。但这丝毫无助于她减轻痛苦,以及已死的朋友做的傻事在她心中引燃的愤怒。她用餐巾纸擤去鼻涕,心绪难平,但仍继续讲了下去。

“他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绊倒,他块头很大,所以能一边抓着我,一边把她击倒。我努力扭过后背,朝他的手臂咬了一口,想用膝盖顶开他,但他用膝盖踢了我的胸,对着我的鼻子就是一拳。”她皱起眉。“我现在仿佛还能听见鼻骨断裂时的可怕声响。他的重量压得我几乎窒息,血直往喉咙里流。我不知道苏珊娜在那一刻对他做了些什么,但她把他激怒了,他从我身上爬开,抓住了她的头发。我朝一侧滚去,躺在那儿,拼命想要呼吸。”

她停下来,努力保持镇定,颤抖地啜了一口饮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

“继续说吧。”那声音坚定,饱含同情。

她吸了一口气,他的冷静给予她勇气。

“我那时呼吸困难,还在吐血,我能听见她的尖叫声,可身体动弹不得,从没有人故意打过我。”她看着杯子小声说。

“突然,苏珊娜就不再叫喊了。我是说,彻底不叫了。刺耳的尖叫骤然停止了,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翻了个身,肚子贴地,奋力张开两只手朝最近的东西胡乱抓去,我抓住了她的脚踝。他正试图把她举起来,而她已经浑身瘫软,我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还有呼吸,只知道我必须紧紧抓住她,否则她就会彻底消失。这变成了一场拔河比赛。我闭上双眼,使出吃奶的劲把她的脚拉向胸前,我凭直觉感到自己一旦放手,她就会丧命。”她抬起了眼睛。

杰克瞪大了眼。

“他朝我的脸上踹了一脚。很重的一脚。越来越多的血涌进我嘴里。我咳嗽着,想把血咳出喉咙。黏稠恶心的血腥味糟透了,但我不愿放手,就把脸贴在她的腿上,抱得更紧了。”

“然后他做了什么?”

“他不停踢着我的头,想让我放手。我记不清踢了几下。后来他不再踢我,我以为我们成功了。他准备离开,我们安全了,但我仍然没有放手。然后腿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痛,我从没体验过那样的疼痛,比脸上挨拳头、断锁骨都要痛。他狠狠踩在我的膝盖上,于是我放手了。”

那鬼魂仿佛又在痛踩她的腿,莱西呼吸局促起来。德科斯塔踢断了靠近膝盖的那根胫骨。她发现杰克面色苍白,搓着大腿,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像扛娃娃一样把她扛在肩上,朝车里奔去。我记得自己看见她的两臂像折断的树枝,从他的背上耷拉下来,然后发生的事情我全都想不起来了。他们说我在救护车里一遍遍重复着车牌号,但我连这件事也记不得了。”

她的神经战栗,努力抑制体内飙升的肾上腺素,试图保持淡定,不让杰克看出那些复苏的记忆多么强烈地动摇着她的内心。她说自己记不得,是因为她不想告诉他那份恐惧和失落,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是如何眼睁睁地盯着苏珊娜,妄想用意念把女孩儿拉回来。黑色窗帘垂落,车胎开始滚动,只留下闪烁微光的车牌号,发着红光的尾灯在黑暗中恍如恶魔的双眼。这幅场景她无力再去描绘。

那道黑色窗帘依旧埋藏在心底,一不留神就爬上她的皮肤。

她看向窗外高大的冷杉,冷峻的美使她的记忆冷却下来,帮她沉重的负罪感降温。

为什么她放手了?

杰克没有问莱西她是否还想吃完自己的三明治,他知道她做不到。不过,幸好他在莱西开始讲述之前就吃完了,否则他的三明治也一样会留在盘子里。

上帝啊,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更糟糕的是,在她的想象中,她朋友经历了什么。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处在生死攸关的境地,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他完全理解。沮丧、罪咎和让你整夜难眠的追责游戏。

他一只手伸过桌子搭在她捧着热巧克力的手腕上。他看见她吃惊的目光,莱西猛地推开他的手,坐得更直了。

“你还好吗?”愚蠢的问题。

她点点头,双唇紧闭,眼神中的惊讶仍未消散。

他怎么会想到去碰她?只需要和她聊聊。帮她分神。

“我告诉过你,我和希拉里·罗斯克曾经交往过,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她又僵硬地点头,以表赞同。

“我是在她失踪几年前和她交往的,后来又和她的十几个前男友一起受审。”他苦笑。“当时的时机坏透了,我正想进入警察局工作,还好我在谋杀案里受审的事没有吓到他们。”

她的嘴扬起了一边嘴角,但他更想看到一个完整的笑容。他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她的双唇移回到她的双眸,看到那双眼睛不再恐慌,他不禁松了口气。他终于用对了方法。

“不过,搜查一无所获。我一直在跟进此事,抓到凶手时别提有多高兴了。”她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对于她的脸庞而言显得太大了,但却散发着出人意料的迷人魅力。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还想再看到更多这样的笑容。“现在我知道,原来他们能抓住凶手是多亏了你。但我现在又遇到了这个麻烦,公寓楼、希拉里和卡尔,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你觉得到底是谁杀了他?”

“杀了谁?卡尔吗?”杰克摇了摇头。“我不想冒然下断论,但我觉得凶手和丢弃你朋友尸骨的人是同一人,有人特意在那儿留了警徽,把我们引向川顿。”他停顿片刻。“你认识卡尔·川顿吗?”能得到答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有必要发问。

“不认识。”

“你知不知道有谁想要让你朋友的案子再次公之于众呢?或者为什么他们要在她的尸骨旁边留下警徽?”

她紧闭双唇,他观察着她思考的样子,这个问题帮助她将注意力从那次可怕的事件中转移出来——这也是他向她提问的原因之一。

“完全想不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想这么做,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可理喻。德科斯塔已经不在了,他死了,案子结束了。为什么有人又要重新把这潭水搅浑,还要特意和……苏珊娜扯上关系?你觉得苏珊娜和警徽同时出现是个巧合吗?”

“当然不是,我不觉得这是巧合。在我的地产上?出现了我前任搭档的警徽?德科斯塔可能死了,但有人知道尸体在哪儿,而且有人想要把显眼的矛头指向我。”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杰克感受到她安静的吸引力,尽管她的故事让人胆战心惊,但周六以来她最初散发出的魅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现在他知道莱西聪明、敏锐、富于同情心,同时也坚韧如铁。任何经历过这种事的人……

他想再次见到她。杰克惊讶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为什么是现在?他赶忙打消掉这样的念头。莱西·坎贝尔正背负着沉重的情感包袱,而他即将和无良媒体展开一场恶战。为什么好感偏偏在这时发生?

人们通常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约会。

手机响了,他含糊地朝她道了歉,便去接听秘书打来的电话。他安静地听着那些毫不令他吃惊的新消息,莱西把盘子推到一旁,再次拿起饮料。她小口喝着,他的目光逗留在她的嘴唇上,看她厚重的金发遮住半边脸颊,垂在杯上。他伸出手想帮她撩开头发,却突然想起她的手臂被他触碰时的反应,便转而把手伸向自己的饮料。他的手指敲打着玻璃杯,没打算喝水,而是观察着她垂下的双眼。浓密的深色睫毛极为动人,她没有画眼妆,而他觉得也没这个必要,她已经有一双活泼的大眼睛。他挂断了电话。“州警察明天想找我聊聊。”他用手揉着粗糙的下巴。“我觉得自己挺想去的。”

“抱歉。”莱西蹙起眉头。“我周六已经去过了,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她的眼睛与他同情的目光交汇,安静的一瞬无限延长。他还不想让她离开,便换了种坐姿,在丧失理智的头脑中拼命寻找其他借口。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如果我想到了其他问题?”

“啊……好吧。我想可以。”她把语速放得很慢,似乎在字斟句酌。“或许你应该让我知道警察明天会说什么,如果你从莱克菲尔德警局打听到的新消息,也请告诉我。”她的脸上半带微笑,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当然了。”

他整个人都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