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分工
前面说,组织是人的各种活动的重要表现形式,那表示有组织就有分工。比如你是农村某生产队社员,你就务农而不经商,这是较大的分工;在生产队,你被分配种田,就不管养鸡,这是较小的分工;种田,一次下田,你被分配施肥,就不管播种,这是更小的分工。还可以再分。也不能不再分,因为,睁眼一看便知,所谓生活,可以理解为只要有生就不能不活动;活动,大致说,少量与谋生无关(如吟诗、吸烟之类,不干同样能活),多数与谋生有关,这有关的种种,有人做,事实必是干这个就不干那个,这就是分工。
所以要这样,是因为事无限,一个人干不了。其中还有非人力所能左右的,那是前面提到过的延续种族。人力无可奈何,属于天;这里单说属于人的。总的原由是人要活得适意,就离不开文化,而且有了文化。文化是个大杂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靠后越杂,或者说,内容越来越多,精细的程度越来越高。即以内容较少、精细程度较差的春秋、战国为例,庄子也说:“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现在自然就更甚,一个人,自耕而食,自织而衣,只能存于幻想,何况在家还要看电视,出门还要坐汽车呢。所以活,离不开各种享用,就不能不分工。
分工来于要享用。享用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不必用人力换,如空气,以及苏东坡所谓“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等等就是。但这-终归是少数。绝大多数属于另一类,要用人力换,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用人力换来的,有的能直接看到,如瓜、豆之类,有的不能,如制度、意识之类,总称为文化。文化总是后来居上。上包括多和精,所以分工总是越来越细,越来越不可免,换个说法,是专业性越来越强。古代男耕女织,可以解决衣食问题;现代,以先进国家为例,从事耕织的人已经很少,因为耕织之外添了许多新花样,小至可口可乐,大至航天,都要有人干。分工越来越细,它的势力就越来越大。大的一种后果是往新的领域扩张。先举一种已见于事实的,是著述,早先年都是自思自写;现在,有的人是专管思,把写交给打字员了。再举一种尚未见于事实的,是有人设想,延续种族将来也分工,即选出若干适于优生的男女,专司生育,其他落选的就甘心伯道无儿了。这好不好?问题很大,很复杂,只好留给将来的人去考虑。这里只说,随着文化的发展,分工必是越来越细。
当然,细也要有个限度,不能一往无前。有两种情况,或不可分,或不宜于分。一种,如通常所谓创作,著文、作画、雕塑之类,即使篇、件很大,也总以一个人有始有终才好。另一种,日常生活,一个人多才多艺,比如衣服破了会缝,脏了会洗,电灯坏了会修,以至于能做组合家具等等,总比任何事都必须找专业工人做为好。
分工是事实;语云,事出有因。理想的因是量材为用。这会碰到两种困难。一是材难量,尤其年轻,或混迹于人群,未显露头角的时候难于量得准。二是量要人量,谁来量?理想是既有知人之明,又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之德的,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或说得更实际些,这样的人怎么就能爬到有分配之权的高位?所以分工的怎样分。古今也照样,还是大多要走传统的老路。这老路包括多种情况。弓人之子常为弓是一种情况,所谓近水楼台,学着方便,将门出虎子。这可以上,直到世袭,如秦二世胡亥,虽然混蛋,仍旧可以作皇帝。其他如二王,大小李将军,二晏,大小米,等等,都是子承父业。还可以下,父农子农,父工子工,直到标榜祖传秘方,卖狗皮膏药,都是。另一种情况,数量也相当大,是靠机遇。本来处陋巷,无名无位,而碰巧一个亲友飞黄腾达了,于是就借这股风也上了天。其普通者如本来想借友人张三之光,入商界,可是碰了壁,转而求李四,成了,进了工厂。还有一种情况,也许只是少数,或靠有才兼用功,或只是靠用功,而就真有了世人多看到的成就,于是就走上自己想走的路。不管由哪条路走到某一地,用总括的眼看全体,分工的结果必难免出现以下几种不平衡的情况。一是地位高低人能平衡。以旧时代为例,最突出的是皇帝与小民,高的太高,低的太低。其下,即以工头和普通工人而论,也是高低有显著的差别。二是劳逸不能平衡。通常是地位低的劳,地位高的逸。还有地位同而劳逸不同的,如同是售货员,在繁华街道劳,在偏僻街道逸;卖食品劳,卖古董逸。三是获得不能平衡。古今一样,用力多少不异的,所得未必相同。反而常常是,费力多的所得很少,费力少的所得很多。以上三种情况,这里说是不平衡,不说是不合理,因为其中有些现象,可能是不可免的;更不说是不平等,因为平等不只牵涉到社会问题,还牵涉到哲学问题(后面还要专题谈)。但是,未必不合理是一回事,乐于接受与不乐于接受是另一回事,这就会引来一些值得慎重考虑却未必容易解决的问题。
谈问题之前,想先说一下,是分工不只不可免,而且有不容忽视的优点。其一,很明显,是学就因单一而比较容易。比如就知识分子(古曰士)说,秦以前要兼通礼乐射御书数,现在就用不着,能通学科的一门就可以当大学教授。其二是因此而学术、技艺等就提高得快。其三是也因此而生活就可以减少不少烦琐。其四是分工之后,打总生产,效率会高得多;有不少甚至是变不可能为可能,如炼钢、铺铁道、制造飞机之类。其五是,如果没有较大的不合适,至少是表面上,就像是人人能够各得其所。
说像是,是因为很难做到真各得其所。间题,总的说是很难分得合适。原因上面说过,是不得不多靠家传和机遇。其结果就不免出现两种不合适。一种是由总体方面看,不能人尽其才,比如本来有数学天才,甚至数学造治,却被分配去扫街道。另一种是由个体方面看,职业与兴趣常常不能协调,比如本来是喜欢歌舞的,却被分配去演话剧。此外,即使没有这类的不合适,分工过细,一个人走上某岗位,如板上钉钉,长年不变,终身不变,至少有些人,就不能不感到单调。这不好办,幸而这属于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的性质,看作不是问题也无妨。
分工引来的最大最麻烦的问题来自治者与被治者的分工,留到后面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