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 民本

民本思想是平等思想的进一步。在一个以国为名号的人的集体之内,信念上(不是实际上,因为不能不有分工、犯罪处罚等措施),所有的人价值“均等”,是平等,价值“最高”,是民本。这个信念很重要,因为它会,也必致成为一切社会方面的建树、措施等的出发点和评价标准。它的重要还表现为,它处理生活有自己的一套,举例说,与传统的“君君、臣巨”思想相比,它有强硬的一面,即认为历史上那样多的坐在宝座上横行霸道的专制魔王,都应该赶下去,换为自己作主。可是另一方面,它又表现为柔弱,这是与佛家的泛爱众生思想相比,它有自知之明,承认至多只能做到“君子远庖厨”,因为民为本,民看见熏鸡烤鸭等想吃,只好吃。胆敢自己作主,愿意吃什么就吃,近于狂放不羁,这种思想也有根源,即前面讲到的常情,既然有了生,总不能不希望活得好一些,人人这样希望,化零为整,除了“民本”之外就不再有别的路。

事实上是有别的路,那不是民本,是民末,即民俯首听命。这别的路不是由“理”来,是由“力”来。假定传说的历史是真的,黄帝与蛋尤战于琢鹿之野,黄帝胜了,蚩尤败了,宝座只好由黄帝坐。坐,未必是因为占理,而是因为有力。有力就可以生杀予夺,所以就可以说了算。其后是有力者说了算惯了,几乎所有的人,就以为“事实上”只能如此;其中一部分人还火上浇油,认为“道理上”必须如此。这类信念力量很大,有时甚至大得可怕,如方孝孺,两个姓朱的争宝座,他认为已经坐上宝座的那一位,稳坐不动是天经地义,就是诛十族也不改口。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几百年后怎么样呢?《大保国》《二进宫》等为维护皇位而痛哭流涕的戏不是还在演吗?可见所谓氏本,不要说行,就是知也并不容易。不易还有个原因,或说情况,是行民末之实而戴上民本的帽子,人,总难免以貌取人,所以也就容易上当。这里只好撇开貌,单说理,假定已经接受民本的信念,之后是实施,应该注意些什么呢?想由个体和整体两个方面说说。

个体指整体中的一个一个的人,民本,他或她是民的一分子,所以就成为本。对于这样的本,求名实相副,单单供在完里不成,要在实际中体现。实际千头万绪,说不胜说;只好说原则,或用事例来显示原则,原则也不少,只说重大的,可以总括为三个。一是“安全”。语云,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有了生,不愿意死,所以民本,就应该(或首先应该)求民能活。求之道,也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活的,只要不是有违约法三章之一章的,就不当迫之死;另一方面,也是活而不违法,不幸而有死的危险的,要尽全力救。先说迫之死,昔日不罕见,随便举一些例。是宋朝的事,见于某笔记,有那么个无知农民,一天发神经,拿水桶当高帽子,戴在头上,大声说“我要作皇上”。彼时也不少识时务的人物,立即举发。一直报到真皇上那里,据说圣上爱民如子,以宽大为怀,未夷三族,只杀他一个人了事。用民本或平等的眼看,他为什么不可以作皇上?可是,只是一说就死了。这是迫之死。又如现在一再演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杨乃武认罪是因为受不了酷刑。可以任意用酷刑,使民求生不得,也是迫之死。此外,不直接杀,不用酷刑,也未尝不可以创造其他种种花样,使民战栗,求死而得,那也是迫之死。迫之死,视民的安全为无所谓,所以不是民本。再说另一方面,是安全受到威胁的,要救。这威胁,可以来自天灾,如水旱、地震以至房倒、车祸、重病等等;也可以来自人祸,如抢劫、暗杀之类。因为相信民本,民都想活,所以人命第一, 要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放手。

二是“幸福”。什么是幸福?问题也不少。比如与快乐的关系,初看,像是可以重合,细想又未必尽然,因为如一般所谓嗜好,赌博、酗酒之类,可以换来快乐,却未必可以称为幸福。或者加个限制,说不会产生不如意后果的快乐是幸福。就是这祥,也太多了,说不胜说。只好还是举其大者,以期举一反三。先说其性质,是欲望的合理的满足。欲望,古人总括为两类,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无妨即以此为例。那么,所谓幸福,就要一方面,有口福,不只能饱,而且吃的喝的都不坏;另一方面,能够如孟子所说,“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显然很不容易,因为要具备富庶、教养、均等之类多种条件。幸而这里不是谈具体措施,可以不管。只是要记住,既然相信民本,就应该把个个人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三是“向上”,这是指往高处发展。何谓高低?以人类历史的发展为喻,古,野蛮成分多,是低;今,文明成分多,是高。一个个人也是如此,刚出生,不识不知,是低,应该往高处发展,即增加文明程度。这增加,内容很复杂,如智能方面,由不识字变为知识丰富,由无技能变为通晓某种或多种技艺,成家;体质方面,由未必健壮变为健壮;道德方面,由鄙野变为品德高尚;等等,都是。这多种变,有如农作物的生长,要有合适的土壤。所以求人人能够向上,就应该使人人有发展的机会。比如专就求知说,就应该有学校供给教师,有图书馆、出版机构等供给读物。

再说整体方面。关心整体,也是为个体,因为真能感知的只有个体。但着眼点不同,措施也就会有别,至少是重点会有别。这着眼点,可以从两个方面说:一个方面,可以说是空间的,由看个人变为兼看全体;另一个方面,可以说是时间的,由看现在变为兼看将来。兼看的结果是兼顾;因为要兼顾,对于个个人,有时就不能不要求节制。举个最明显的例,有些公共场所禁止吸烟,就是照顾不吸烟并讨厌烟气的人,要求吸烟的人节制,这样做,显然就是来于着眼全体。又如计划生育,要求一对夫妻只生一个,于是三多九如的信徒就不能不节制,这样做,是来于着眼将来。要求有些人节制,有目的,仍是个个人的安全、幸福和向上,所以出发点或理据仍然是民本。

以上说组成社会,信和行,都应该以民为本。现在常说是民主,与民本是不是一回事?也是也不是。说是,因为民主由民本来,民本偏于指目的,民主偏于指手段。说不是,因为同一目的,可以采用不同的手段。如孟子,说“民为贵”,是信民本,可是不反对君主专制,是没有采用民主的手段。未采用,是因为他想不到民还可以主。他失败了,理想或幻想破灭。这也有好处,是伴同历史的无限事实,足以证明,想实现民本,就只有走民主一条路。走是行方面的事,内容复杂,问题不少,留到后面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