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百科全书
有三种不同学派的政治家。第一种人教授的学说是这样的:“我们这个星球上挤满了可怜的愚昧无知的人,他们不能为自己着想,一当需要自己决策的时候,就头脑发昏,会被第一个游说拉票的政客引入歧途。如果这些老百姓受某个了解他们思想的人的统治,对整个世界来说不仅是一件好事,而且他们自己也会感到其乐无穷,因为他们无需再过问议会和投票箱的事,可以全心致力于自己的车间、孩子、廉价小汽车和菜园。”
这一学派的信徒们成了皇帝、苏丹、巨头、酋长、大主教,他们很少把工会看做是文明的主要部分。他们努力工作,修筑公路、营房、大教堂和监狱。
编写百科全书的人
第二种政治思想流派倡导者有如下的议论:“普通人是上帝的最高尚的发明,上帝有权力做一个统治者,他具有超凡绝伦的智慧,审慎和高尚的动机。他完全有能力关照好自己的利益,他想通过一个委员会来达到统治世界,而这个委员会在处理国家的一些棘手问题时慢得出奇,这是尽人皆知的。因此人们应该把执政的事情交给几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们用不着总惦记养家糊口,所以能把全部时间用于为人们造福。”
不用说,这种灿烂理想的鼓吹者在逻辑上就是寡头政府、独裁者、第一执政官和贵族保护者。
他们拼命地工作,修筑公路和营房,却把教堂变成了监狱。
但是第三种人是人民。他们用严肃的科学眼光观察人,认清人的真面目。他们喜欢人的好品质,也了解他的局限性。他们通过对过去事件的长期观察,认为一般的人只要不受感情或自私心的影响,就的确能竭尽全力做正确的事情。但是他们不对自己抱任何虚假的幻想。他们知道生长的自然过程非常缓慢,要想加快人们智慧的增长就象要加快潮流或季节的进程一样,只能是枉费心机。他们难得被邀请参加一个州的政府,但是每当有机会把他们的思想变成行动时,他们就开始修筑公路、改进监狱,并把剩余基金用在学校和大学上。这些坚定不移的乐观主义者相信,正确的教育将会逐步消除世界上遗留下来的部分年代已久的弊病,因此这样的事业应不遗余力地予以支持。
作为实现这个理想的最后一个步骤,他们通常是写一部百科全书。
象其它许多需要巨大智慧和极度忍耐力的东西一样,第一部具有百科全书性质的书源于中国。中国的康熙皇帝想用一部五千零二十卷的百科全书博得臣民的欢心。
第一个向西方引进百科全书的是薄林尼,他有三十七本书就心满意足了。
基督教时代的最初一千五百年在启蒙的方面没有搞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圣·奥古斯丁的一个同乡、非洲人费利克斯·卡佩拉浪费了许多年写成了一本书,自以为是汇集了各种知识的宝库。为了使人们能够轻而易举他记住他提供的许多有趣事情,他采用了诗歌的形式。这是一大堆可怕的误传,却被中世纪以后的十八代子孙记住了,他们把这些玩艺儿当成了文学、音乐和科学领域的定论。
二百年以后,塞维利亚一个叫艾西多尔的主教撰写了一部崭新的百科全书,从此,百科全书以每一百年两本的速度增长起来。这些书的情况如何,我一无所知。蛀书虫(最有用的家禽)可能担当了我们的搬运工。如果所有这些书都保存下来的话,地球上就没有其他东西的立足之地了。
最后,在十八世纪上半叶,欧洲经历了声势浩大的求知运动,百科全书的撰写人进入了真正的天国。这些书和现在的一样,通常是由一贫如洗的学者们编写的,他们靠每星期八美元过活,劳苦钱还不够买纸和墨水的。英国尤其是这种文学的伟大国家,所以生活在巴黎的英国人约翰·米尔斯自然想到要把伊弗雷姆·钱伯斯成功的《万能辞典》译成法文,以便向路易国王的臣民们兜售他的作品,从中捞些油水。出于这个目的,他和德国的一位教授合作,然后又和国王的印刷商雷伯莱顿打交道,让他做实际的出版工作。长话短说,雷伯莱顿发现了这个小小的生财之道,就故意敲诈他的同伙,把米尔斯和那个条顿医生赶走以后,便为了自己而继续盗印。他把即将出版的著作称为《艺术与科学的万能百科全书辞典》,并发出了一系列颇能招来顾客的漂亮书讯,很能吸引人,预订单很快就排满了。
然后,他雇用了法国中学的一名哲学教授作总编辑,买了大量的纸张,然后就坐等着结果。不幸的是,等一部大百科全书并不象雷伯莱顿的如意算盘那样简单。教授搞出了笔记,但这不是文章,预订者大吵大闹地要得到第一卷,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在这紧急时刻,雷伯莱顿想起了几个月前出版的颇受欢迎的《医学万能辞典》。他把医学卷的编辑找来,当场就雇用了他。这样,一本专科的全书就变成了《百科全书》。这个新编辑就是丹尼斯·狄德罗,这项本来是艰苦无味的工作变成了十八世纪对人类的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狄德罗那时三十七岁,他的生活既不安逸也不幸福。他拒绝做一个年轻体面的法国人应做的事,不愿意上大学。他一离开耶稣会的老师,就到巴黎当一个文人。经过短时间啼饥号寒的生活(按照两个人挨饿和一个人挨饿是一样的逻辑),他和一个后来证明是虔诚得可怕的妇女、一个不可理喻的悍妇结了婚,这种结合并不是象有人认为的那样罕见。但是他得养活她,就不得不做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工作,编辑各种各样的书,从《关于美德与价值的探讨》到名声扫地的修改薄伽丘的《十日谈》。然而在他心里,这个拜勒的学生还是忠于他的自由思想。不久政府(象处于艰难时期的政府一样)发现这个并不使人讨厌的年轻作者,他对《创世记》第一章描述的创世故事持严重怀疑的态度,是一个重要的异教徒。结果,狄德罗被送进了万塞纳监狱,严密监禁达三个月之久。
直到从监狱被释放以后,狄德罗才当了雷伯莱顿的雇工。狄德罗是当时最善于雄辩的人。他看到在这个终生事业中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仅仅修改钱伯斯的旧资料简直是降低身份。当时正处于轰轰烈烈的思想活跃时期。太好了!雷伯莱顿的百科全书要让每一个可以想到的题目具有最新消息,文章要让最有权威的人撰写。
狄德罗热血沸腾了,他实际上说服了雷伯莱顿让他全权指挥,而且不限制时间。然后,他列出了一个同他合作的人员名单,拿出一张大页纸,开始写道:“A: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等等,等等。
二十年以后,他写到了Z,工作完成了。然而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极为不利的条件下工作。雷伯莱顿雇用狄德罗时,他原有的资本已经增加了,但他每年给编辑的钱从不超过五百美元。至于那些应该提供帮助的人,唉,我们都知道会是怎样一种情况。他们要不就是当时很忙,要不就是下个月再说,或者得去乡下探望祖母。所以,尽管教会和政府的官员们的谩骂使他感到痛苦,他还得亲自做大部分的工作。
现在他的百科全书的版本非常罕见了。这倒不是因为好多人想得到它,而是因为好多人都要除掉它。一个半世纪之前这本书就作为毒害非浅的激进主义表现形式被怒吼声吞没了,而在今天读起来却象喂婴儿的器官一样单调无害。但是,对于十八世纪教士们中更为保守的分子来说,这部书就象吹响了走向毁灭、无政府、无神论和无秩序的嘹亮号角。
当然,人们进行了那种司空见惯的谴责,指责总编辑是社会和宗教的敌人,是既不信上帝和国家、又不相信神圣家庭关系的放荡恶棍。但是一七七〇年的巴黎只是一个规模宏大的乡村,人们之间都很了解。狄德罗不但主张生活的目的应该是“做好事,寻找真理”,而且也真正实践了自己的座右铭,他敞开大门招待饥饿的人,为了人类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除了要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和一叠纸外,从没有要求过任何报答。这个纯正、朴实、努力工作的人是这些美德的典范,而这正是高级教士和君王们明显缺少的,因此要从这个角度攻击他不容易。于是官方就想方设法找他的麻烦,建立了一个谍报网,总在他的办公室周围打探情况,抄狄德罗的家,没收他的笔记或者有时干脆禁止他工作。
然而这些障碍都不能阻抑他的热情。工作终于完成了,《百科全书》真的按狄德罗所期望的那样竣工了。有些人已经在某种程度嗅到了新时代的气息,知道世界亟需全面彻底的大检修,《百科全书》便是他们重振旗鼓的转折点。
看起来我有点夸大了这位编辑的真实形象。但他毕竟还是狄德罗,穿着一身褴褛的衣服,每星期聪明的朋友霍尔巴茜男爵请他去饱吃一顿的时候,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四千册书销售一空时,他会感到非常满意吗?他和卢梭、达兰贝尔、杜尔哥、爱尔维修、沃尔涅、孔多塞,还有其他许多人是同时代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比他享有高得多的声誉。但是如果没有《百科全书》,这些好人就不可能发挥他们的影响。这不止是一本书,它是社会和经济的纲领。它告诉我们当时领导人的真实思想。它具体陈述了不久之后就统治了整个世界那些思想。它是人类历史上的决定性时刻。
有耳朵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法国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必须采取某种严厉措施避免即将临头的灭顶之灾,然而这些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却拒绝这样做。他们全都非常固执地坚持和平只能靠严格执行梅罗文加王朝的一套废弃了的法律来维护这个论调。当时这两个党派势均力敌,都保持着原样,这却导致了奇怪的复杂情况。法国在保卫自由中起了引人注目的作用,它给乔治·华盛顿先生(一名共济会成员)写了最亲切的信,并且为本杰明·富兰克林部长先生安排了愉快的周未晚会,别人称富兰克林是“不可知论者”,我们称他为朴素的无神论者。这个屹立在大西洋岸边的同一个国家又是各式各样进步的仇敌,只有在判处哲学家和农民都要过同一种单调贫困的生活时,才表现出一点不带偏见的民主意识。
最后,所有这一切都改变了。
然而变化的方式却是出乎预料,这次斗争是要扫清非皇廷的人在精神上和社会上的障碍,而参加斗争的却不是奴隶本人。这是少数几个公正无私的人的活动,新教徒对他们恨之入骨,就象天主教压迫者痛恨他们一样。那些无私的人的唯一指望就是期待所有诚实的人都能进天堂。
十八世纪保卫宽容事业的人很少属于某个特殊的派别。为了个人方便起见,他们有时也参加一些可以把宪兵从写字台前赶开的表面上的宗教活动。然而就内心活动来说,他们不妨说是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纪的雅典或是中国的孔子时代。
他们常常后悔没有同时代的大部分人对各种事物的敬畏感,认为这不过是过去遗留下来的、虽然没什么害处却很幼稚的东西。
他们很少注意古代民族的历史,西方的人们出于某些好奇的原因,从巴比伦亚人、埃及人、赫梯人和迦勒底人的历史中挑出一些记载,作为道德和习俗的行动指南。但是大师苏格拉底的真正信徒们只倾听自己良心的呼唤,根本不管后果,他们无所畏惧地生活在早已变得屈服温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