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任何一块滩涂战斗”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每小时多达两千名军人自敦刻尔克港撤离。四万多名军人安全撤至英国。

德国空军“最大密度轰炸”敦刻尔克港。炸沉船只达二十五艘。

丘吉尔坚定回复法国,提振雷诺斗志,促其继续苦战,尽久与敌缠斗。


心意一定,人也变得不同:五月二十九日清晨,丘吉尔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竟庶几有如新人。

他尚在床上,少将爱德华·斯皮尔斯爵士,雷诺与他之间的私人联络官,便传来消息:昨夜致雷诺函,表示英方绝不借意大利人寻求和谈,这位法国领导人收悉后,效果“神奇”,由此,“[丘吉尔]本人的执着信念显然更加坚定,认为他坚持的道路乃正确之选。因此,他旋即否决了一切想进一步与罗马接触的函电”。在致雷诺函里,在内阁会议上,丘吉尔的用语均表现出了坚忍积极的精神;主和或失败主义思想近日潜入不少人心,事实证明,丘吉尔与这派较量,这种用语可谓好钢用在了刀刃上。现在,他很清楚,拯救英国的最锐利器是给予希望。

他如此想着,这便给内阁大臣与其他高官们各发了一份“绝密”备忘录:


在此黑暗时刻,首相希望各位政府同仁与其他高官保持高昂斗志并形成如此氛围,并对此谨表谢忱。我们不讳言事态严重,然须坚信,我们有能力、有决心继续与敌交战,直至摧毁敌人独霸欧洲的妄想。

应杜绝关于法国单独媾和之主张。欧洲大陆形势莫测,然无论如何,我们的责任不可改变,我们定将竭尽全力捍卫英伦之岛,捍卫不列颠帝国,捍卫我们的崇高事业。


首相之吁颇有莎翁之风。战时内阁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开会。会中,哈利法克斯勋爵毫无改变丘吉尔与其他大臣思想之图,但他提请众位注意,英国驻罗马大使发给外交部一份电文,电文证实了一干人之料:“意大利参战,目前看来已成定局,仅早晚而已。或本周内,或晚些,但绝不会延至如前所估的数月之后。”大使态度明确:“假如意大利也挑起战争,我们将以战应战。墨索里尼先生,也只能是他,将对此负责。”

于战时内阁,这实为“坏”讯,且坏讯不止于此。四万英军虽然已自法国撤回本土,但军方认为更多英军能否得救犹为悬疑。德国空军不间断轰炸,彻底炸毁了敦刻尔克港,炸沉了几艘船只。这些沉船挡住了其他进港营救英军的船只。

戈特勋爵早先发来电报,要求“明确指示他在万般无奈之下该如何行动”。会上,丘吉尔告知大家,已令戈特将军“坚守阵地,为尽可能多的英军撤离赢得时间,同时给予德国人最大打击”。哈利法克斯仍一心拯救尽可能多的英军,表达了所忧:


[他]极不满意给戈特将军的死令。他同意务必恶战,但认为,不妨如此指令戈特勋爵:一是国王陛下的政府无条件地信任他,二是认可他视情采取的任何最后之策。将士本存不多,为使余部免遭屠戮弃战,非耻辱之举。


首相与外交大臣因昨日之争而生的嫌隙看似难以修补,二者这会又生异议,不难看出背后原因类似已被抛弃的和谈之议。哈利法克斯勋爵又行道义之辩:死战到底非英雄之举;如有可能,以战术或撤退的方式拯救生命,并不可耻。丘吉尔反驳:哈利法克斯所言是再明显不过的常识,不用他说,“任何身处绝境的勇士,没接到令其他为的明确命令,有权自行决断。因此,给戈特勋爵的指令无需改动”。丘吉尔之意昭然:“大凡指挥官,若身陷如戈特勋爵此刻所处绝境,是继续抵抗,抑或缴械请成,可自主裁量。”

此刻,张伯伦一如过去几日所为,又当和事佬,说有可能,“戈特勋爵把这条指令理解为不管处境如何,他都要与阵地共存亡”;一旦远征军与国王陛下政府的联系被切断,他想最后请示,也绝无可能。折中计,张伯伦建议,当前指令应清晰明确,加上一条,戈特“若还可联系国王陛下政府”,应“继续战斗……联系一旦被切断,他可视情自主决定抵抗力度”。克莱门特·艾德礼认为,受人景仰的戈特将军何尝不懂如此行事,张伯伦的建议辱其威名,因此驳道:“一旦联系被切断,往海岸撤退已无可能,所处境地令他无法真正有效打击德军,在此情况下,戈特将军肯定被允自主决断。”安东尼·艾登附和。会开得让丘吉尔很不气顺,末了,他说道:“部队在无被营救之望,且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还应设法继续战斗,给戈特勋爵的指令绝无此意。不过,他会根据[艾德礼]的说法,调整电令措辞。”

据卡多根日记,这次内阁会议自始至终在“讨论给戈特的指令该如何措辞,[吵得]不可开交。温斯丘[丘吉尔]之倔也是了得,见内张[张伯伦]与哈[哈利法克斯]又唱对台戏,说话音量很高,不过还没咆哮。恐怕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相当紧张。错在温斯顿——太倔。”

至此,丘吉尔作为领袖,也是经历了锤炼。他原本担心得不到本党支持,这种担心已荡然无存;他认为,英国民众也都给予他信任;他万事俱备,坚信前方的道路正确,且能领导英国安然闯过险关。有此心态,当他人认为目前自敦刻尔克撤回本土的英军或至多不过于此时,温斯顿——想着自己谋划,尚未真正实施的发电机行动计划——坚信,更多英军将撤回英伦;当他人担忧法国人势将请成时,他坚信,自己能促使他们继续保有斗志、看到希望。

丘吉尔步出会议室,旋即致信艾登、伊斯梅和约翰·迪尔将军(他取代艾恩赛德任帝国总参谋长)等心腹,用词鼓舞人心,以此确保他们能感受到已有后盾。他信中言:“敦刻尔克撤退不无可能;法军应与我军一同撤离,这点甚为重要。在涉及撤离的诸多事项方面,我们须即刻与驻英法国使团,或如可能,与法国政府协调落实,如此,可杜绝或尽可能少些批评。”他接着致电少将斯皮尔斯:“你的报告很有意义。大使高度嘉许你的工作。期盼你的后续之讯,毋中断。同时,望你重申,无论他们有何行动,我方都将继续战斗的毫不妥协的决绝立场……”最后,他致电戈特勋爵,告知其战时内阁决定:


若你与我们的联系被切断;若据你判断,自敦刻尔克及海滩撤离的路径均被封锁,虽尽全力,也无法打通,届时你将独自视情决定何时停止继续予敌以重创。国王陛下政府坚信,有你掌军,英国军人将无损英名。


当晚,丘吉尔、艾恩赛德将军及克莱门坦在海军部一同用餐。据描述,丘吉尔当时“状态极佳”。与此同时,英国远征军撤离速度尚可。据乔克·科尔维尔日记,“温斯顿勤勉得片刻不停,令人肃然起敬”。晚餐后,晚十一点四十五分,丘吉尔致电雷诺,重申他与法方都希望“法军一同撤离”,且“我方一俟完成重组撤离到本土的部队,完成必要力量布置从而保卫自己、抵御可能发生且近在眼前的侵略之后,即着手组建新英国远征军”。同时,他告诉这位法国领导人,英国正撤回在法国的军事装备,但“此举仅为整饬修理,以备烧至城下的战火。我方会很快通报你们加强驻法英军的新策”;他补道,他“完全出于同舟共济之谊”拟发该电文,“望你也开诚布公,勿踟躇讳言”。

丘吉尔准备就寝,战时内阁一位值班军官见机请求丘吉尔准他四天假期,他借此能为敦刻尔克撤退出力。首相应道:“上帝保佑你。我多希望与你同往。”


五月三十日上午,雾锁伦敦,气候恶劣,这倒让伦敦一时免遭德国空军的狂轰滥炸。此刻,敦刻尔克港这边,除了小舟,其他船只几乎无法进出。两位信使被派往伦敦,向首相面陈最新形势。丘吉尔见与芒斯特勋爵(戈特勋爵的副官)一道站在门口的另一位信使竟是侄儿约翰·斯宾塞·丘吉尔,吃惊不小。约翰·斯宾塞·丘吉尔当时的样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到伯父门口时,“仍战斗装束,全身浸湿”。他告诉伯父,“当前最紧迫的,是派小型船只将滞留滩涂的军人运送至大型船只”。芒斯特补充道,戈特勋爵认为“小型船只是我军救星”。

下午五点三十分,战时内阁开会。就在此前,丘吉尔欣喜通报,逾十万名将士抵达英国海岸。问题是,“眼下,浓雾严重阻碍撤离行动”。此外,斯皮尔斯少将早将法国目前形势电告战时内阁。有人担心,法军当下在索姆河附近的战斗或行将告负,理由是,“魏刚将军早言,德军胜率三成,法军胜率不过一成。目前,可与德抗衡的时间已剩不多。他[魏刚]也请求英国,如可能,尽遣援军……英国若能支援哪怕一个师,局势也会截然不同。”

丘吉尔感觉,法国人之求越来越多,这非好事;再者,英国若最终,“也是迫不得已”,拒绝其任一请求,他们本就企望弃战,这正好成了他们弃战的理由。五点三十分战时内阁开会讨论各种对策。丘吉尔提议,英国应再度告谕法国人,他们务必坚守,稍待时日,英国一俟可能即予以支援,与此同时,“我方也应明确,目前无兵可遣”。该提议得到一致赞同。

据伊斯梅将军的回忆录,丘吉尔“一贯性好亲力亲为,从而第一手掌握局势”。丘吉尔建议翌日召开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会议,接着,他可亲赴巴黎,向法国人面释形势。他极其希望,法军尽可能多地与英国远征军一道乘船撤离敦刻尔克。在晚十一点召开的国防委员会会议上,首相强调,“[我]军务必坚守,且尽可能赢得更多时间,如此,法军撤离方可继续”,否则英法关系可能因此遭受“不可修补的损害”。

五月三十日早八点三十分,丘吉尔一行乘两架火烈鸟飞机飞离伦敦前往巴黎。据丘吉尔的卫官沃·亨利·汤普森探长回忆,从飞机上往下看,“到处是稀稀拉拉的难民;他们用马车、手推车装着或干脆背着所能带走的财物,尽快逃离交战地带”。此行还有伊斯梅将军以及,颇异于往常,克莱门特·艾德礼,这位掌玺大臣是首次出席这种会议。伊斯梅在回忆录里写道,“[他]勇敢,睿智,有决断力,百分百忠诚于丘吉尔;人品无瑕,似未有过星点私心杂念。”

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如期开会。会上,丘吉尔主要关注敦刻尔克撤退,通报道,“截至当日午时,十六万五千名将士已由海上撤离”。对此,雷诺“提请注意数字之差……驻扎在各低地国家的英军共计二十二万,[其中]十五万得以撤离。反观法军,二十万人中仅一万五千人得以撤离。他[雷诺]从法国公众的角度考虑,甚望更多法军得以撤离;否则,法国公众或将意见纷纷”。丘吉尔解释道:“英方大量人马先行撤离,主要因为[敦刻尔克]后方早有大量英方后勤部队及其他后援部队,他们便于迅即撤离。英方作战部队撤离人数实则区区。”再者,法军迄今尚未正式接到撤退命令,英军则不然,因此,丘吉尔强调,这也是“他亲赴巴黎的一个主要原因……意在确保法国能像英国一样,即刻向自己部队正式下达撤退命令”。

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估计,“往下想保敦刻尔克不失,仅就水、食物及弹药越来越少而言,最长不过四十八小时”。丘吉尔坦言,“英国政府已不得不令戈特勋爵率可作战部队先行撤退,伤员留后。这批留在战场的伤员多达数千。战局危殆,着眼未来,下达如此命令实属必要”。英方预估二十万可战斗成员应能撤回英伦,但撤离绝非易事,因为大型装备损失已尽,仅余轻型武器及个人配给。雷诺先是感谢且褒赞英军在撤离行动中的非凡表现,接着话锋一转,表示确信,“东北战场一旦瓦解,德国将迅疾……往南进击,直捣索姆河和埃纳河防线……[因此要求]一俟北面战斗结束,英国应将其皇家空军全部力量及尽可能多的地面部队投入到新战场。”丘吉尔更加关注英国自保,应道,“除非确知多少英军自北面撤离,否则,让英方现在决定可派遣多少地面部队”,实乃强人所难。

不论丘吉尔如何积极乐观地分析形势,雷诺对前路终抱失败与悲观心态。会议近尾声。丘吉尔仍做最后努力,望雷诺振作起来:


他相信,德军远比不上法军。盟军若能挺过夏季,彼时,英国东山再起,可助决定战局……因此,盟军与敌交战,不可气馁退缩……英国不惧敌人进攻。她的每座村庄将成为英勇抗击入侵之敌的战场。英国要组织顽强抵抗,须有军队,因此须满足自己基本且迫切之需。只有这样,英国方可将所余兵力交由法国盟军调遣。

鉴于目前形势吃紧,英法双方应尽量协力同心,是为要务。如此,双方便可确保斗志始终高昂。他坚信,双方别无他路,唯有继续战斗,直至征服敌人。纵使一方不幸战败,另一方也绝不可弃战。英国政府甚至做好准备:假如因某种灾难,英国本土化为废墟,她仍将自新世界发起对敌之战。务必认清,假如德国打败英法任何一方或两方,她绝不会心生怜悯,英法将永远沦为其附庸、奴隶。西欧拥有诸多成就,其文明就是终结,也该以悲壮的方式,这比远[原文如此]两个伟大民主国家在被褫夺了有意义的存续所需的一切后仍苟活强。他知道,那是深植于英国民众之心的信念。他本人不日内还会将之告谕英国议会。


虽然无人知晓,但丘吉尔——为触动法国人——提前将上述将永久定义他本人的这番话粗略演练了一番。

艾德礼听了丘吉尔表陈,打心底佩服,附和道:“他完全赞同丘吉尔先生所言。英国民众已看到面临的危险,认识到一旦德国取胜,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将随之尽毁,因为德国人的戕杀目标不止于生灵更是性灵。我们人民的斗志空前决绝。”

雷诺几乎无言以应,但还是感谢丘吉尔与艾德礼的一番鼓舞人心的言辞,欣赏丘吉尔的决心,亦即纵使法国失败,英国也绝不弃战。他接着称颂法英关系空前紧密。会议随即休会。

有一人正急切等待此次会议的消息,他便是哈利法克斯勋爵。英国驻法国大使罗纳德·坎贝尔爵士也没耽搁,信告他,丘吉尔这次巴黎之行可谓“正是关键时机,极具意义”:


他此次与法国人打交道,很是精彩,信中难以细表,他之后会给你更为详尽的描述。我唯需表述的是,他在会议尾声的讲话精彩绝伦,表明了英国人民甘愿经历千难万苦,也要战斗到底,绝不屈受桎梏的死士之志。


哈利法克斯最不愿读到的便是这种消息。就在昨日,开完五点三十分的战时内阁会议后,他在日记中写道,从未见过有谁的思想如丘吉尔的这般“紊乱”,“可以这么说,他要规整自己的思想,非得通过演说不可,而这点恰与我的做法截然相反,十分恼人。”

哈利法克斯说丘吉尔须通过演说规整思想,言之有理,但说丘吉尔思想“紊乱”,则大错特错。丘吉尔五月二十八日在下院演讲时允诺一周后还要在这里演讲,自此,他脑子里所想无他,就是想着顺序——语词的顺序。与哈利法克斯的描述相比,坎贝尔大使的观察才是精准至极,让人想到丘吉尔的隔世神交西塞罗。

西塞罗在《论修辞学的发明》中写道,一篇浑然天成的演讲有序可循,可分为六个步骤,最后的步骤便是演讲末的煽情,即演讲结束语须声情并茂,“无一例外地意在激发听众之情”。丘吉尔在此次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会议上的讲话“结尾精彩”,表明他一如过往,正在演练某次演讲的结尾,而该演讲会被誉为经典,传世不朽。


再看伦敦这边,丘吉尔在法国纵横捭阖之功给传得沸沸扬扬。休·道尔顿在日记里写道:“国王称,出于义务,已提醒丘吉尔:他只是英国首相,并不兼任法国总理!”六月一日,亦即星期六清晨,丘吉尔回到伦敦。

当日上午,战时内阁开会。大家欣喜知悉,“发电机计划实施之顺利远超预期”,近二十二万五千名将士已撤回英国。就在昨日,哈利法克斯勋爵会晤美国驻英大使约瑟夫·肯尼迪,后者道,“敦刻尔克撤退行动告捷,胜抵盟军向美国提出四十次求援”;“各项事宜在美国进展迅速”,英国从美国获得驱逐舰的前景看好。大使建议,丘吉尔应抓住该时机直接与总统通话,加快进程。

丘吉尔回到海军部,科尔维尔呈上一条他人的建议,“将国家美术馆里的画作送往加拿大”。丘吉尔回道:“不必。就将它们藏置在洞窖里。不许一件离开英国。我们会大败他们。”还有人提议将皇室、皇室珍宝甚至政府徙至帝国的海外领地,丘吉尔的回应亦大同小异:“我笃信,他们试图侵犯英伦之岛的那一天,我们必定能让他们追悔莫及。迁移之事不必再议。”

就在当日,敦刻尔克上空碧净如洗,这非好事。德国空军会利用这种天气,一是重启对港口的狂轰滥炸,二是掩护地面德军。撤离行动还在继续,进展速度一如先前,但损失惨重:十七艘船(含四艘不可再失的驱逐舰)均被击沉,另有十艘船毁损严重。参谋长委员会下午三点三十分开会。会上,丘吉尔“特别指出,尽力坚守,愈久愈好,事关大局。德国人或今日突破防线,但我们也或可再多守一天。我们要尽力营救所余法军,成败与否或将极大影响英法之盟。只要我们坚守,撤离行动就不会中断——纵使损失海军也在所不惜”。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魏刚将军收到一份“十万火急”的告警电报,得知,形势已千钧一发,尽管死守,但德军极可能随时攻破城池,撤离行动将被迫放弃。

此刻,英国民众也令人忧心。他们士气低落,恐慌情绪滋生蔓延。充斥报纸的是有关希特勒各种进攻英国计划的报道。战时内阁一致同意,为振奋民心,应由达夫·库珀于六月二日晚发表广播讲话,告知民众,二十七万六千零三十名将士已成功撤回英国。不只是民众需看到希望;政府大臣们也是忧心忡忡。看议员哈罗德·尼克尔森、休·道尔顿与齐普斯·钱农的日记,便知他们何等心焦:


现实难以教人振奋,唯有坚信得道多助吧。我们装备尽失。法国人损失百分之八十的兵力,且感觉我们抛弃了他们。这种心态将严重妨碍两军重建友好关系。

六个月后,欧洲会是何种局面?饥馑,饿殍,暴乱,德国霸占了大部分欧洲,那里的人民遭受奴役。

一切仿佛阴谋与我们作对……我们处境犹如地狱……

我凝视窗外,看到的是灰绿相间的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碧蓝的天空、硕大的形如躬身俯首大象的银色防空气球、一卷卷倒刺铁丝网以及四处的士兵,问自己:照当前之势,英国难道真就走到了尽头?长久以来,我就怕这个岛国上的伟大人民会减少、衰落甚或消亡,我们今天难道要目睹这一切变成现实?


截至六月三日中午,英国远征军堪称奇迹的撤离行动几近完成,二十九万两千三百八十名将士得救。丘吉尔的私人秘书约翰·马丁在回忆录里写道:


那些天,尽管形势险恶,首相始终定如磐石,但旁人不难感受到压在其肩上的重任的煎熬。他能想见法国之痛,心怀悲恤,也很想给予支援与抚慰。法国在一次次哀求,骨子里慷慨助人的他还是狠下心肠,把住没向法国派遣本已少得可怜的空军力量,这是我们在英国本土继续苦战的希望所在。


按计划,温斯顿要在下院演讲。距此已不足二十四小时,而讲稿尚未拟就。整个白天,他忙于召开各种会议,但也能忙里偷闲坐在唐宁街办公桌后对讲稿做增删修饰,确保演讲尽可能清晰明确,让听众知悉形势严峻。关于此次演讲要旨,他了然于心:与他在上次英法最高战时委员会会议上的演讲要旨大体一致。不过,此次演讲用语式异。听众可是英国民众中的精英,因此,不用特别语言难以直击他们心底,激起共鸣。这种用语便是简练之语,其词句乃盎格鲁—撒克逊语风格:短小精悍,说出来如音乐三连音,坚定有力,听似几把铁锤轮番敲击着同座砧头。

他让几位心腹先读了初稿。他们的第一反应是,鉴于英法关系目前经不起折腾,而且法国人在求英国加大军事支援力度,措辞“在法国最高司令部听来该略显刺耳”。不过,丘吉尔只删去了这句,即“纵使美国仍旧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超然心态,旁观种种实则对其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可怕危险日益成势”。他该又忖度了一番,想起来他的这次演讲应促使美国人真正与他同伍,而非远离战场。有意思的是,他写剧本提示似的在讲稿空白处写有诸如“示以同情!”,紧挨讲稿这句“我们损失的将士逾三万名——包括阵亡者、伤员及失踪者”。

温斯顿撰写演讲稿,可谓绞尽脑汁,经数日乃成。他的私人秘书约翰·马丁一九七三年接受采访时忆道,这可是他的独门绝技,使起来“格外用心”。通常,他先唤来打字员,“慢而又慢地口授需讲内容……他看到已是精挑细选的词句后……他会细语呢喃,旁人便听到一连串的几近半打的其他字词……他大声念着它们,一试效果”,然后择定感觉最佳者。打字员将这种稿打成“初稿”。从头至尾,他边读边用红芯铅笔修改。打字员将改毕的“初稿”打成“半成品稿”。该稿被送至各个“行家,以求雅正”,从而确保所列事实与数字万无一失。最后,打字员打一份独有的“圣诗版式稿”:字行排列如诗行,新起行较前最后行略往里缩进。他接着开始一遍遍念稿,攥着两片翻领,满屋里踱着步,尝试着各种语调,从夸夸其谈变为喃喃自语。

一九四〇年六月四日,下午三点四十分,丘吉尔演讲排练时间告罄。敦刻尔克撤退大功告成,三十三万名将士奇迹般得救。

下院里座无虚席。首相站起身来,仅四步便到了发言台前。

发言需三十四分钟。他先详述过去数周法国战场形势,继以报告敦刻尔克撤退情形。他不讳言现实,言辞坦诚生动、令人错愕。关于纳粹如何凶猛,将士们如何英勇守港舍身成仁,他均简要概之,但也足以让听众悉知其详。他称敦刻尔克撤离行动是“[一场]堪称奇迹的大运送。它的成功,靠的是无畏、坚韧、铁的纪律、无懈可击的后勤、智慧、才干、宁死不屈的忠诚”,但警醒:“任何战争中,胜者靠的不是撤退。”

丘吉尔情绪渐高,其游刃有余的修辞术也随之凸显,两个反问抛向听众:“为战争大局计,还有什么行动,较之于这样的撤离,在军事上更加重要,更有意义?”“我们的空军虽不过几千人,但凭其战斗技能与献身精神,难道不也或可捍卫让文明得以存续之事业?”他继而生动描述当下战争,并将之与史上传奇联系起来,借以彰显前者:


我以为,纵观世界与战争史,年轻一代从未有过如此良机。相比之下,圆桌骑士,东征的十字军,都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往事……我们的这些年轻的男子汉,每日天光一亮便持戈上阵,护卫他们的家园与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或可这么评价他们:“天破晓,机会至……一位位当代高贵的骑士应运而生。”


他谈及希特勒的各种进攻策略,但提请听众注意,数百年来,拿破仑与其他“欧洲大陆的专制君王”也曾如此盘算,然终告失败。演说最后部分是他苦心孤诣的华章:


我本人充满信心:如果所有人克尽厥职,如果万事周全,如果各项布置一如现在这般无一纰漏,我们将再次证明,纵使不得已独自战斗,纵使不得已历经数年,我们也完全可以保卫自己的岛国家园,闯过战争的惊涛骇浪,抗击一时的暴政胁迫,得以存续。总之,这就是我们竭尽所能须做之事;这就是国王陛下政府,即其每个成员的决绝意志。这也是议会与英国民众所望。共同之需与事业将不列颠帝国与法兰西共和国系为一体,两国将如亲密战友,竭尽全力相助彼此,至死守护自己的故土。欧洲大片土地,欧洲许多历史悠久、名闻遐迩之国,已经被或即将被盖世太保及纳粹治下令人不齿的爪牙控制,即便如此,我们也绝不动摇或胆怯。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法国战斗;我们将在任何海域战斗;我们将在空中战斗,愈战愈勇、愈战愈强;我们将不惜代价守卫我们的岛国。我们将在任何一块滩涂战斗;我们将在任何一处敌人登陆之地战斗;我们将在任何一畦田野、任何一条街巷战斗;我们将在任何一座山岗战斗;我们绝不投降;纵使,我绝不相信,英伦全岛或大部分落入敌手,遭受奴役,无力反击,驻守在帝国海外领地的舰队仍将继续苦战,直至新世界适时秉承主意,全力以赴,拯救旧世界,让其重获自由。


演说直达其旨,力量巨大,反响强烈;几位工党议员热泪盈眶。丘吉尔后来谈及自己肩负的大任,即代英国民众发出强音时,说道,“拥有一颗雄狮之心的”是英国民众,他仅“有幸受召,代其发出狮吼”。在英国民众经历的至暗时刻,这前所未有的狮吼响彻云霄。

“在任何一块滩涂战斗”这样直白无误的话语,其实是丘吉尔出于敬意借用法国前总理乔治·克列孟梭的一句演说。丘吉尔撰写过几篇专论这位伟人的文章,也曾与他在巴黎和会期间有过交往,这便借用了他一九一八年一月一次演说中的话。克列孟梭原话如此:“我将在巴黎前方战斗,我将在巴黎市内战斗,我将在巴黎后方战斗。”丘吉尔稍加创新,便有了自己的“我们将在……战斗”。此外,如其“热血、辛劳、眼泪与汗水”的演讲,为增强效果,他再次运用每句首字重复法。反复用“我们将在……战斗”,他意在强调,自己将时刻与人民一道,共克时艰。

丘吉尔在《修辞的支柱》一文中写道:“真正的演说家乃民众情感之具化”,时刻,他发出了如此强音,坚信不列颠人民将与他并肩战斗到底。历史学家大卫·坎纳丁评论道:丘吉尔“言如其人。他本人实则如此……一面是简单、激情、纯粹,不擅欺诈、诡谋,一面是招人显眼、耽于幻想、骑士遗风、英雄主义、胸宽心高、主观张扬”。此次演说便折射出所有这些秉质。它充满激情与大无畏精神,当然,最多的还是予人以希望。他向英国民众伸出手,领他们越过前路上的千难万险。

丘吉尔为相仅二十五天。期间,他承受了战争带来的各种巨大压力,受到了内阁的质疑,但最多的,是他直面自疑及各种忧惧,这才得以前行,上到了自信被信、堪为领袖的更加宽广光明之地。

丘吉尔早于四十二年前,即二十三岁时,便这么写道:


究男人之天赋,无一可与演说之才相等值。演说干才气势汤然,影响深远,胜于任何伟大君王,是世上不为外因左右的力量。具此才干者,纵使同党弃之、朋友叛之、褫官削职,仍岿然屹立。演说的功效已为众人所目睹。当下时日无奇,人多忿嫉,对外多有抵触,故每逢集会他们一脸木然,但也难挡演说的力量:与会者起始漠然沉寂,进而忸怩响应,终至心悦诚服。其赞同之声由弱而强,由疏而密;其情感亦随之骤然迸发,不能自已;其心既动于情,则听由左右。


此次演说具有上述威力——温斯顿因之成为“世上不为外因左右之力量”,岿然屹立,力盖君王——他凭此唤起了其人民的壮志豪情,并将之引向了他指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