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天下 四

(1)

从东边的森林里来,

从西边的村寨里来,

从南边的箐沟里来,

从北边的草棚里来。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

我们在太阳下相见,

我们在月亮下相识。

说一家人的话,

做一家人的事。

——云南民歌

总有一天,我们会挖出“发塘”(大矿、富矿)的。高石美每天都这么想。到那时,赵老板就会让我们喝酒吃肉,并发给我们银子,让我们回家过年。但是,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战胜饥饿?他们一日两餐,已由原来的吃干饭改为喝稀饭。他们白天黑夜都处在饥饿之中,觉得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过得这么艰难。由于饥饿,他们没力气干活,许多人一进硐就躺倒在地,叫饿叫渴。高石美虽然不像一般人那样消极怠工,但干起活来两眼常常出现某种不可思议的障碍物,有时像尘土飞扬,有时像从嘴里呼出的水气,它们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儿。他知道,自己眼前并没有什么障碍物,一切都似乎是从自己的大脑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日子是不能长久的,有的人因为不想被饿死,已经逃走了。而剩下的人似乎也不再等待奇迹的出现,而是觉得这么一走,就不会得到一分工钱,那以前不就白干了吗?再说,口袋里没有一文钱,大伙儿又能逃到哪里去?

当时,这些走厂哥们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那就是越来越不同情赵老板。因为在他们喝稀饭的时候,总看到赵老板一个人躲进自己的窝棚里,不知在里面吃什么好东西。以前,赵老板可不这样,从不为自己开小灶,每天都与走厂哥们同吃同住,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与走厂哥们一模一样。任何人第一次与他见面,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老板。

现在,高石美也认为自己看错了人,赵老板原来不是一个好东西,他一直再蒙骗我们,自己悄悄吃鱼吃肉,而让我们这些走厂哥忍饥挨饿。他的心肠也真够黑的,我们还有谁愿意真心为他干活?高石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从最积极的人变成了最消极的人,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想不干。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银子去救父亲呢?毫无疑问,我已陷入绝境,不但救不了父亲,还自身难保。随着高石美的消沉,越来越多的人在硐里消极怠工,不但不干活,还公开谩骂赵老板是个害人虫,害得他们走投无路,害得他们连乞丐也不如。随着时间的推移,骂声越来越高,人人都在发泄心中积压下来的忿懑,有的人甚至开始毁弃工具。从某个意义说,大家也仿佛是为了再多熬几天而作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走厂哥们的情绪因为高石美发现并公布了赵老板的一个秘密而稳定下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走厂哥们正在喝稀饭,而赵老板也像往常一样,悄悄躲进他的窝棚里吃他的好东西。高石美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偷窥赵老板究竟在窝棚里吃什么。他轻轻走近赵老板的窝棚,从门缝里看见赵老板根本不是在吃他们想象中的大鱼大肉,而是正在艰难地嚼着难以下咽的山茅野菜。高石美全身颤抖,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个走厂哥见他惊呆了,也好奇地走过来偷窥。当时,他们看到赵老板从一个土罐里抓起一把叶片似的东西,一片一片地放在嘴里,慢慢地嚼几下,然后把渣吐在地上。走厂哥们慌了,几乎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悄悄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放下碗筷,正在翻腾的肠胃也随之平静下来。他们都觉得自己如同走进了一个“恶梦”,现在又从那个“恶梦”中走出来。多么可怕,我们竟然误解了赵老板,他可是天下第一善良的老板啊!他让走厂哥们都看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事实。在这个事实面前,谁还有什么理由骂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他好好干活呢?

第二天,高石美在硐中拼命地挖呀,背呀,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他们干了以前几天的活计。直到天晚时,他们才从硐中出来,清新的空气反而使他们的鼻子和喉咙不太适应,许多人不停地咳嗽。

雕天下 四(2)

尽管如此,赵天爵依然没有一丝笑容,整天不与走厂哥多说一句话,走起路来就像下半身灌满了铅巴,每一步都很沉重,身子倾斜,没有方向性,似乎往哪里走都一样。特别是夜里,赵老板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板弄得吱吱嘎嘎。走厂哥们还听到赵老板绝望而无力的叹息声。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赵老板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离他们散伙的时间恐怕也只差那么一两天了吧?这个时候,他们反而很平静,大家更加团结,更加和谐,特别是在硐中的时候,他们用不同的声音祈祷和歌唱,好像用这些神秘的声音,就可敲开一个巨大的“发塘”,让眼前出现比他们想象中更令人惊喜的富矿。

这一天,走厂哥们从大锅里舀起来的不是稀饭,而是野菜。高石美紧张极了,两颊发烫,这意味着他们已彻底断粮。也是在这一天,高石美发现赵老板一大早就带着他的羊皮褂离开了他们,直到晚上才回来,手里拎着几串草鞋,身上的衣服似乎比平日更破烂,眼神空茫,一说话嘴唇就发抖。夜间,也许大伙儿都睡着了,只有高石美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突然听到铜钱的响声,先是哗啦哗啦的,而后是叮当叮当的,声音十分稀疏,之后就像飘走了,什么也听不清了。他以为自己又在做美梦,所以对铜钱之声并不介意。

但是,紧接着高石美就感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草棚,没有丝毫的脚步声,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正在他们的床头放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很慢,如若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眼里就像灌满了胶水,把他的眼皮牢牢粘住。他想呼喊,但就像变成了一个哑巴,嘴唇不停地蠕动,而有意义的声音却没有发出。第二天一早,高石美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自己床头的东西,每人都有一串铜钱和两双草鞋。他这才回忆起夜间的情景,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有人不解地问。高石美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赵老板昨天卖了他仅有的一件羊皮褂,分给我们一串铜钱和两双草鞋,叫我们各走各的路,而他早就逃跑了。”走厂哥们听了高石美的话,虽然议论纷纷,但大家都被赵老板的真诚和善良感动着,折磨着,不愿就此散伙,不愿就此分手。于是,高石美与大伙儿商量,“赵老板平日待我们不薄,只差把心掏出来给我们吃了。无论如何,我们今天再最后一次下硐,以报答赵老板对大家的一片好心。”

高石美与大伙儿进硐后,挖了一会儿,就碰上了一个巨大的岩石。大伙儿被岩石镇住了,失去了信心,嘴里发着牢骚,纷纷退走。硐里只剩下高石美和一个名叫李梆的年仅18岁的小伙子。

高石美对李梆说:“你如果想走就走,我一个人继续挖。”

李梆说:“我不想走,我没有家。”

高石美说:“好,那我们就接着挖吧!”

当高石美嘴里的“好”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李梆说他没有家,他怎么还能用“好”字来表达自己当时的心情呢?然而,那个时候,因为李梆决定不走,的确让高石美在复杂的思想感情里涌出了某种不甚明了的激情,他不再感到害怕,他因此变得更加坚定了。何况他有一种预感,他们将在这一天里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预感。话虽这么说,但高石美的心理并不平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包含着匆忙的含义,仿佛只要慢了一步,他们就会迷失在硐中。

高石美带着李梆向硐的深处走去。他们现在多么自由,想到哪里就钻向那里,前面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和新奇,他们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事实上,他们已脱离了原来的矿道,走向了那个在高石美梦中多次出现的金晃晃银闪闪的石洞。当他们爬过一条条异常阴森的老窝硐之后,完全像高石美想象的那样,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岩石,黑色的,呈现出浑浑沌沌的一团。借助于红红的煤石灯,在他的头顶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个黑黑的圆圈。高石美对李梆说:“你看,这就是我原来留下的记号,用火把熏的,你仔细看看,有没有火烧的痕迹?”李梆说:“其实这些岩石是深蓝色的,在上面留下烟火的痕迹并不明显。但是,可以肯定,这些黑圈是独立存在的,不是从石头内部天生出来的,而且只在岔道口或转弯的地方出现,因此可以肯定,这就是你几个月前留下的记号。”高石美仔细打量着一个严酷而令人紧张的黑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上次拉莫不被石头打死的话,我们早就挖出了‘发塘’,赵老板也不至于逃跑。唉!现在,一切都看我俩今天的运气了。”他们继续沿着那些“记号”所指的方向前进,越走越感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眼熟,高石美的热血也随之沸腾起来,在颈间和耳朵上的动脉里奔突。

雕天下 四(3)

突然,李梆惊喜地叫道:“大哥,你快来看,这是一块礁石,旁边还有许多带颜色的尔巴泥。按常理,只要穿过这种礁石和尔巴泥就可以找到‘发塘’了。”高石美不禁一阵颤栗,也大叫起来,“李梆,你看我们的头顶上是什么?” 李梆抬头一看,惊呼起来,“啊!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梦中的藏宝洞。”

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走进了那个天然石洞,头顶上依然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飞。但已不是幻觉,而是石壁上的各种各样的矿头子(品位极高的矿石)在闪闪发光。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高石美突然感到心中涌起一阵精喜,一阵苦痛,一阵怀念,一阵晕眩,他几乎被眼前的情景吞没了。

面对巨大的岩石,他们准备使用“火爆法”,即以木柴或栗炭生火,将岩石烧红后,猛然泼上冷水,使之骤然暴裂,再用铁锤和铁钎打碎撬开。这样一来,就可以打通前进的路了。李梆说:“厨房里还有一堆劈柴,我去把它们抱来。” 高石美说:“你去吧!千万别迷路。” 李梆走后,他的咽喉一阵阵发紧,他想起了拉莫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疯狂的眼睛,想起了那个栗红色的小耗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思来想去,他胆怯了,就连头顶上闪闪发光的矿头子,也好像存在着对他有某种威胁的意味。好在他能控制自己的想象,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到岩石下面。他拿起斧头,在岩石下面敲出了一个小洞。这个小洞相当于一个火炉,让火力从岩石下面或者最好是从岩石内部向外蔓延,这样就能取得最佳的火爆效果。这时,李梆抱着一捆劈柴进来,他说:“我差点迷路了,要是没有你以前留在岩石上的黑圈,我是没办法进来了。”高石美说:“看来,我们依然很危险。应该重新作标记,你说对不对?”于是,高石美和李梆一步一步地退出,每到岔道口,高石美就用斧头,在岩石上砍出一个大大的箭头。因此,当他们再次抱着劈柴进硐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天然石洞。

他们很快就在岩石下面燃起了大火。火苗舔着巨大的岩石,发出低沉的呼呼声。一会儿,火堆里也响起了噼噼叭叭的爆裂声。李梆试着摸摸石壁,说已经发烫了。高石美使劲地揉着自己烫乎乎的胸膛,仿佛火光在烧裂岩石的同时,也给他注入了一股新的生命力。李梆说:“太温暖了。”几分钟之后,他又说:“太热了。”接着,他脱光衣服,露出宽肩阔背,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罕见的金黄色。他不断往火堆里加柴,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干净有力,浑身上下显示出一股感人的奋不顾身的劲头。有时,火苗已舔到了他的手臂,他也毫不在乎。

热浪使他们暂时离开那个石洞。利用这个机会,他们找来许多木桶和水罐,装满水,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木柴烧完了,在逐渐沉寂的洞中,岩石内部隐隐约约地传来爆裂声。岩石的下半部红焰焰的,这正是浇水的好时节。高石美知道,岩石已经被他们折磨得差不多了,它不是他们的对手,它的死期就要到了。“冲水”,随着高石美的口令,李梆略带几分鲁莽地举起一桶桶水,狠狠灌向大岩石。高石美立即听到大岩石发出一声声惨叫,紧接着仿佛惊跳了几下,闪过一道蓝光,烟雾弥漫,他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岩石响起了激烈的爆裂声,似乎翻动了一下,之后便整个向下缓缓地膨胀和扩张。随着水雾的逐渐散开,高石美注意到,整个大岩石已经碎了,坍塌了。他们并不罢休,把剩下的水继续浇向那些碎石,他们盼望碎石尽快冷却。

烟雾散尽,高石美和李梆急不可耐地在烫乎乎的碎石中打出一个小洞。李梆把衣服打湿,然后穿在身上,勇猛地钻了进去。接着,高石美也咬咬牙,钻了过去。里面似乎是一个深渊,他们不敢随便挪动脚步。但在他们的眼前,果然出现了他们想象中的成块的富矿。他们欣喜若狂,在神经和肌体略微放松一点之后,他们料定赵老板不会逃得太远。因此,他们决定先由李梆下山去追,因为李梆跑得比高石美快。高石美则守在洞中,等待赵老板赶回来作主。

雕天下 四(4)

李梆很快就追上了赵天爵。这一事实出乎了李梆的意料,虽然他们估计赵天爵不会逃得太远,但是他们绝没有想到赵天爵仍在宝华山上。据赵天爵后来说,今早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就逃到了宝华山附近,当时,忽见一条大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那是他逃跑的唯一出路。上面是悬崖绝壁,下面是万丈深渊,无法绕道而走。大蟒蛇一动不动,横卧在路上。当赵天爵走近它时,它就抬起头,似乎要把他吞噬,又似乎在向他行礼。赵天爵只好后退到安全地带,跪在地上对大蟒蛇说:“我知道你是来帮那些可怜的走厂哥讨工钱的。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求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大蟒蛇点点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但仍不让路。赵天爵无可奈何,只好原地坐下,等待大蟒蛇退走。奇怪的是,大蟒蛇如同睡着了,竟然在那里躺了几个小时之后,重现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接着睡觉。赵天爵料想走厂哥们起床后,发现床头的铜钱和草鞋,就会一起追赶而来,愤怒地把他揪回去,向他讨工钱。是啊,有的走厂哥辛辛苦苦帮他干了几年,现在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回家的路费也不够,把那十几文铜钱花光,就只能沦为乞丐了。赵天爵担心走厂哥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因此他曾想尝试着从悬崖上通过。但是,当他往下一看时,立即胆战心惊。他这样想,除非自己是一只鸟,否则只能葬身谷底。随后,他又想起前几年发生在此地的一幕惨景。那时,他刚到个旧开矿,有一天中午,他从这儿通过,看到一个赶马人,一不小心,连人带马一起跌入深谷。现在那种令人心悚的惨叫声,似乎还回荡在这里。他忍受不了那种叫声的伤害,只好再次退回到安全地带,听天由命地躺在草丛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天爵竟然呼呼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已是午后,大蟒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恰在此时,李梆追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报告了挖到富矿的好消息,请他快快回厂去看。赵天爵无法相信李梆的话,认为是大伙儿派李梆来诱哄他回去,好向他清算工钱。赵天爵便苦苦哀求李梆,“小兄弟,我时运不好,连累你们了,欠你们的工钱,我实在无法赔还,只有来生变牛变马赔还了。小兄弟,你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李梆只好跪在地上,向天发誓,我们真的挖出“发塘”了。赵天爵说:“不可能,不可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一走,你们就能挖到富矿?我不相信,你快放我走吧!”说着,赵天爵转身就跑。李梆一把抓住他,把他摁倒在地,反复向他讲述发现那个天然石洞的经过。赵天爵静静地躺着,两眼发呆。当李梆讲完之后,他又再次挣扎起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不相信。”李梆只好强行背起赵天爵就往回走。赵天爵死活抵抗,从李梆身上滑落,瘫坐地上,用脚死死地抵住路上的石头。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高石美背着塃袋追上来,把一块块发亮的富矿摆放在赵天爵面前,说:“赵老板,我们实在是挖着旺矿啦,你看看,这是真的,我们的运气好,终于找到那个天然石洞了。李梆先来追你,是空着手来,我怕您不相信,所以带着大块的富矿来给您看看。”

赵天爵的手在发抖,他一把抱住塃袋,感动得声泪俱下,“老天有眼,让我们有条活路了……我赵某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忘记二位兄弟的恩情。是你们救了我……是你们救了我啊!”

赵天爵突然放下塃袋,站起来紧紧地抱住高石美和李梆。

高石美和李梆搀扶着赵天爵回到了他的“厂尖”。找到了那个槽门(硐门)。他们重新清理了那个荒废多年的老窝路,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那些高石美用斧头刻在石头上的指路记号。他们真的开了个大旺洞,应验了当时个旧城流传的“清晨无米煮,晚上买马骑”的俗话。从此以后,他们连续挖了几个月的旺矿,白银聚积了数万两。有了资本,赵天爵又购买了黄茅山、花扎口、耗子场等矿山。他们过上了好日子,白天有肉吃,晚上有酒喝。此时,投奔赵天爵的走厂哥也越来越多,赵天爵成了个旧城最大的锡矿老板。

雕天下 四(5)

现在,高石美手里已有一百二十五两银子了。他一个人躺在山坡上,看着蓝天,一层又一层如同轻纱一般的白云,在天幕上变幻着。看起来,它们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与他贴近,就像储藏在他大脑里的往事。

高石美玩弄着手里的银子,就像玩弄鹅卵石一样,他把它们抛向空中,又让它们通通回归他的手里。之后,他把银子抱在怀里。在他的意识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就像有一个洞,一百二十五两银子进入了它的大口。他感到一阵空茫。为了这些银子,他来这里冒险。现在,他有了银子,他可以回家了。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啊!他扑在地上,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高石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他不想让赵老板知道父亲进大牢的事,所以他与赵老板告别的时候,只说:“家里有事,我要回去看看。”赵老板问:“多长时间可以返回?”高石美说:“不回来了。” 赵老板听他这么一说,吃了一惊,流露出要阻止他的样子,但犹豫片刻之后,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你去吧!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你多带点银子回去,以后做事用得着。”高石美说:“不用了,我已有一百二十五两银子了。”

就在这时,赵天爵的“厂尖”里,遇上了一个“闷火硐”。有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说煤石灯一到闷火处就自然熄灭,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遇上什么鬼怪了?大家吓得退出了硐子,没有一个人敢下去看看?

听到这个消息,高石美第一个念头就决定自己暂不回家,丢下行李,赶忙随赵老板下硐去看。在硐中,高石美感到呼吸异常困难,再进去就非常危险了。他立即叫赵老板停步,同时,打开手电筒,只听“嗒”一声,手电筒里的灯泡爆炸了。高石美并不害怕,他知道这是空气奇缺的缘故。因此,高石美决定在硐口安装木风箱,用白帆布袋把风打进闷硐里去。硐里,也适当安装了几道风箱,一道接一道,直到把外面的空气送入深硐里。

赵老板的好运又来了。这个“闷火硐”的矿石,品位极高,一袋矿砂就有几升锡矿。为了防止盗贼抢劫他们的矿砂,赵老板决定增加班次,白天黑夜连班,每个走厂哥背一次矿砂出来,可以休息半个小时。为了鼓励走厂哥们努力挖矿,赵天爵买来大量的洋烟(鸦片),让走厂哥们在休息的时候,吸几口,进硐后就能在里面多熬一阵子。对于吸洋烟,高石美和李梆则享有特权,不仅有自己的烟枪,还可以躺在床上吸。当然,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老爷,要经常下硐察看,所以就把洋烟烧成泡子,带进硐里,发困的时候,就把泡子掏出来放在手心里,拍入嘴中,这叫作“拍煤灰”。他们虽然有这种“特权”,但很少行使,因为他们担心上瘾。

一个月之后,“闷火硐”挖掘得差不多了,一切转入正常。一天晚上,赵天爵对高石美说:“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把白银和矿山各分一部分给你和李梆。”高石美婉言谢绝了赵老板的一片好意。赵老板对他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议。他说:“这是多少走厂哥一辈子求之不得的好事,你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这时候,高石美不得不向赵老板讲述自己“走厂”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救父。他还说,我今后的理想是当一个木匠,专门雕刻格子门。赵天爵很感动,决定把矿山交给李梆管理。之后,他让佣人收拾东西,准备好几箱银子,要与高石美一同回尼郎镇。这一天,高石美屈指一算,离他交人命钱的最后期限只有两天了,而从个旧城到西宗县至少也要走三天。因此,他们一上路,就拼命往前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