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天下 十

雕天下 十(1)

开天辟地的时候,

天和地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天上撒满了星星,

地上铺遍了青草。

山与谷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绿树盖满了山岭,

碧水流遍了河谷。

锅与灶配成了一对,

从那时起,

家家灶火熊熊,

人人吃上了热饭热汤。

——云南古歌

一年过去了,高石美突然像一个沉没在雕刻境界深沉的鱼儿抬起头来,吐了几口气,舒展了一下身躯。李梆见师傅在努力改变自己身体的感觉,就知道师傅也许有了什么发现,或者积压在心里多时的什么话要对他吐露?李梆感到压抑了一年多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条裂缝,让他看到了一丝亮光。高石美说:“我想起了一个比我们更孤独的女人。”李梆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师傅的岳母、赵金花的母亲、赵老板的妻子麻氏吧?”

“是,我说的就是她,”高石美小声地说,“自从她的女儿跟着小和尚跑了之后,我就没去看望过她。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你送点吃的东西给她,但千万不要让我岳父知道这件事,否则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李梆穿过两个院子,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探头就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里边。咋一看,模样的确有点像赵金花。但仔细打量,这个老妇人虽说前额很大,但布满了皱纹,眼窝也有点深,嘴唇松弛,鼻头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发胀发紫,显得很苍老。 这就是高石美的老岳母?赵老板的结发妻子?赵金花的母亲?李梆真不敢相信,但不得不相信。

高石美、李梆秘密地与麻氏保持来往。终于,有一天,麻氏被感动了,她对李梆说:“女儿赵金花出走之前,把两箱银子交给了我,让我使用。我也用不着这些银子。现在,你们比我艰难,你就把这两箱银子拿去交给高石美,让他好好雕刻格子门。”

有了钱,高石美就对李梆说,你去协助杨师傅尽快把中殿建成。格子雕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又过了几天,麻氏不知从那里带来一个12的小姑娘,脚已缠成了“三寸金莲”,头发有点零乱,嘴唇煞白,模样很好看。麻氏对高石美说:“小姑娘的爹娘去年死了,她被亲戚们买来卖去的,现在我把她买来,做你的儿女,我知道你会好好待她的。”麻氏又对那个小姑娘说:“快叫你爹。”那个小姑娘羞涩而甜甜地叫高石美一声爹。高石美幸福地答应了,并问她:“你叫什么名子?”小姑娘回答:“我叫荔枝。”高石美立即说:“今后,我们就叫你高荔枝吧?”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

麻氏护卫着高荔枝,就像护卫着小羊羔,不准她出门,不准她大声说话,不准她与其他小伙伴们来往。因为官府刚刚规定,从现在起,女人不得再缠足。为此,乡丁们正在到处清查。

高荔枝是个听话的孩子,从进入高家开始,就一步也没跨出家门。但到了那一年的火把节,麻氏趁黑夜带她到火神寺前看大火把。她们看到,村里一些缠足的小女孩也得到父母的特许,纷纷来到大火把附近玩耍。但没想到,大火把周围已埋伏了四、五个前来清查缠足者的乡丁。

火把刚刚点燃,小女孩们正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欢乐,她们的眼睛里因此放射着一种奇异欢乐之光。这种目光表达着她们最宁静、最敏感的激动。

这时,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句:乡丁来啦。麻氏及小女孩们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往人群里钻,有的向外夺路,有的被撞倒在地。

麻氏一会儿就冷静下来,指使高荔枝躲进茅厕里,并把裤子拉下,装着拉屎的样子。

不巧,这一“行动”被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丁发现了,他像一个疯人一样,闯进茅厕,把高荔枝抓住,拦腰抱了出来。

高荔枝知道大祸临头,如同被刁在狼口里的羊羔,无力地挣扎着、呼救着、哭叫着。乡丁当着众人的面,命令麻氏把高荔枝的大鞋打开,露出小脚的真相后,问麻氏为啥还再为小女孩缠足?麻氏说:“早缠成了,放不掉啦。”乡丁不答应。高石美来了,交了罚金,陪了许多笑脸,临走时,又塞给那几个乡丁几文“烟钱”。这事才算了结了。

雕天下 十(2)

当天晚上,高荔枝痛苦极了。因为,为了她,爹爹白白送给了乡丁们二十几文大钱。过了几天,爹爹又从外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王家的姑娘去打酱油,看到罗家的小姑娘正站在柜台前买什么东西。这时,乡丁从后面进去,嘴里嚷着:这里有一个,抓住她。王家姑娘一听,转身就跑,酱油瓶也抛掉了。乡丁又嚷道:那个也是小脚,跑了,追。王家姑娘跑得很快,再加上弯弯曲曲的巷道,终于摆脱了乡丁的追逮。当她跑到家里,解散缠足布,穿上大鞋的时候,乡丁才找上门来。王家姑娘说:我娘早就为我放脚了。乡丁们看了看,无话可说,走了。可是,那个罗家姑娘,平时胆小如鼠,却被另一个凶神恶煞似的乡丁,从后面擒住,当即吓破了胆,不几天就病死了。

高荔枝更加害怕,一听到“乡丁来啦”,就吓得躲进黑房里,钻进床底下,半天不敢出来。后来,高石美想了个办法,用木头为女儿雕刻了一双大脚,像戏子们踩跷那样,把小脚伪装成了大脚。从此以后,高荔枝才平安无事。

麻氏带着高荔枝在家拼命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买。所得的银钱,全部拿来交给高石美,让他安心雕刻格子门。麻氏一边织布,一边讲村外发生的故事。但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两里之外,因为高荔枝从未到过两里之外的地方。这天,麻氏给高荔枝讲了一个两里之外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桑园。桑园是高荔枝当时想象的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其实,这个地方仅仅在新林村后面,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麻氏告诉她,桑园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天堂,天天都有鲜花和绿草。那里的人,天天过年过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虾。男人在外种桑树,种出的桑树虽然只有一人那么高,但是长出的桑叶又大又肥、又香又甜,蚕儿最爱吃。这些男人,个个生得子弟,人人长得壮实。他们不贪吃树上结出的桑葚。当桑葚刚刚冒头时,他们就把它们打掉,为的是保护桑树,不让它们把桑叶的汁液吸走、吸干。他们从不打骂女人,他们最喜爱小脚姑娘。因此,小脚姑娘嫁到他们那里,就可以天天在家里养蚕、喂鸡、纺线、织布、生儿育女,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但是,后来,从山那边来了一大队人马,全是强盗。他们把桑园占领了。桑园里的男人和女人,因而成了强盗们的奴仆,强盗们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放就放。没过几个月,桑园里的蚕儿也死了,桑树也枯了。再后来,桑园的房子全变成了畸形古怪的东西,地上长满了有毒的花草,空气里飘着又酸又臭的气味,村子里闯进了许多毒蛇猛兽。白天和夜里,猫头鹰都在那里凄厉地鸣叫。

最后强盗们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是被老虎吃掉呢?还是被毒草毒死了?或者是他们自己逃走了?不得而知。

但从此以后,新林村的人,再胆大的小伙子,也不敢到桑园里去。村里的马帮出发和归来,也要绕开那里。据说,那里的鬼魂太多太多了。

对于高荔枝来说,两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她不可触及的“天方夜谭”。

这天傍晚,安邺带着一个美国小伙子在新林村南面的树林里,用卡宾枪打乌鸦。乌鸦落地后,他们捡起来,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插在他们的绒帽上。然后,“饿客、饿客”地乱叫。当时,麻氏与高荔枝正在村外的小河里洗衣服和鞋子。高荔枝把洗好的绣花小鞋,晾晒在河边的刺丛上。接着,又到小河里搓洗衣服。麻氏说:“拿枪的那个人,名叫安邺,是你爹的朋友。没拿枪的那个是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 高荔枝不敢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非常害怕。她想尽快回家,她怕那个美国人向她这边走来。

高荔枝把洗净的衣服塞进竹箩里,正准备去收拾绣花小鞋时,发现那个美国小伙子正望着刺丛上的绣花小鞋发呆。一会儿,美国小伙子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只绣花小鞋,像带耳坠一样地挂在自己的两耳上,似乎很开心地张开双臂,又跳又唱,又唱又跳。后来,那个美国小伙子似乎意识到了高荔枝的存在,立即停止舞动,望着胆怯的她,调皮地笑了笑,还向她伸出两个大拇指。之后,那个美国小伙子才把小鞋从耳跟上摘下来,双手捧着,递还给她。

雕天下 十(3)

高荔枝在接过小鞋的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热情和真诚的存在。那种美妙的东西,从那个美国小伙子的手指上、眼睛里和整个高大的身躯,传到了她惊慌逃逸之后的感觉里。

高荔枝拉住麻氏,慌忙回到家中,她没向麻氏叙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当时,麻氏正低头洗衣,所以没发现高荔枝的行为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几天,麻氏叫高荔枝到尼郎镇卖鸡蛋。那天,临近中午,高荔枝有点困倦,望着一个也没卖出的一箩鸡蛋,她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听到一阵欢快而嘈杂的声音。

一群小男孩问:老美,我做你爹,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顶好,顶好。

那些小男孩又问:老美,我做你爷爷,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仍是:顶好,顶好。

接着,她又听到“哈罗”、“哈罗”的叫声。

高荔枝睁开奇怪的眼睛,寻找那些回答“顶好,顶好”的人是什么怪物。没想到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蹲在她的小脚前头,痴迷地盯着她脚上的绣花鞋。

高荔枝不安地缩回小脚,用手遮住。同时,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不愿看到他,又好像不愿让他看到自己。

高鼻子年轻人仍然不想离去,他指着高荔枝的鸡蛋,哇啦哇啦地表示着什么意思。他看高荔枝一点儿也没弄懂,就指指鸡蛋,抱在怀里。接着,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之后,又指指她小脚上的绣花鞋和他自己的耳朵。高荔枝终于明白了,原来,高鼻子年轻人要买她的鸡蛋和她的绣花鞋,如果她愿意把绣花鞋卖给他的话,他要把它挂在耳朵上。

高荔枝突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感回流,这股情感回流把她的心漂回到了那个傍晚,那个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激动的傍晚,那个让她既想逃离又想返回小河边的傍晚——啊,眼前的这个高鼻子年轻人,正是那天傍晚她到小河边洗鞋时见到的那个美国小伙子。他曾给她带来热情、真诚和美好的回忆。她说不清,从那天傍晚开始,她一直想见到他。

现在,高荔枝把自己的心情安顿下来,她用平静的目光去触摸美国小伙子那张雕塑般的脸。让她欣喜的是,这个美国小伙子不但没有拒绝她的目光,反而用真实而清澈的热情迎接她。于是,她发现了让她动心的东西:他那双大手、蓝眼睛、大耳朵和整个健美的身躯。

美国小伙子也同时寻找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她的羞涩、胆怯、美丽和可爱,以及她那双奇妙无比的小脚和精致迷人的绣花鞋。

高荔枝真想立即把绣花鞋脱下来送给他。但是,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脱鞋呢?再说,脱了之后,又怎么能赤裸着小脚回家呢?她感到非常的难为情,脸面涨得通红。她再次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不理睬他。

美国小伙子说:“顶好,顶好。”说完,就要离开她。高荔枝很着急,立即指指自己的小脚,又指指她的家——不远处的新林村。

美国小伙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跟着她走。当美国小伙子与高荔枝走进家门时,麻氏吓得大叫一声,跑到作坊里,对高石美说:“你去看看,你女儿高荔枝小小年纪就伤风败俗,胆敢把美国小伙子带进家门。这下子,赵家和高家的门风全被她败坏了。”

正说着,高荔枝和那个美国小伙子已来到作坊外。美国小伙子一眼看见格子门,惊呆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格子门给他的全新感受或巨大的冲击力。他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作出抚摸的样子,嘴里啊啊地叫着。他的双手始终没有碰到格子门,但他的感觉就像与格子门已融为一体,格子门给了他无尽的激情和欢愉。

不等高石美作出反应,美国小伙子已站起身来,指指格子门,又指指高石美,然后,憋不住说出了一句中国话,“你——就是——高——石美先生?安邺说的那个——高石美?顶好,顶好!”接着,又俯下身子,把格子门仔细打量了一遍。嘴里说着一连串高石美听不懂的话。

雕天下 十(4)

高石美早已被感动了,他已无心思再责问高荔枝。高荔枝见爹爹变得和颜悦色的,就说:“爹,外婆说,他是个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名叫杰克。你怎么不认识他?” 高石美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安邺曾带这个美国小伙子来看我,可惜那天我和李梆到马铁匠家喝酒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没看见这个人。现在,你又把他带来了,有缘分,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快去做菜,我要请他喝酒。”

天黑了。美国小伙子醉醺醺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的耳跟上挂着一双最精美的绣花小鞋,一摇一摆,左右晃动。他得意极了,一路上唱着歌、打着口哨。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以一种难以理喻的力量,滔滔不绝地向安邺介绍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高荔枝的绣花小鞋。他的口吻是在赞美两件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他把小鞋端在手上,让安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安邺气喘吁吁,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